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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笔记:被铲除的自然美

 df7086 2023-01-15 发布于河北

梁东方

在北方,冬天草木不生,所有乔木灌木都落净了叶子像是枯死了一般。这是北方冬天气温低、寒冷时间长的一种外在形式上的贫瘠。这是因为纬度高,因为干旱,因为雪已经越来越少,可至少在城市中也更因为一种不无武断的草木管护观念:所有的落叶都要收走,所有干枯的花枝和草茎都要割掉。绝对不能容忍残花败柳枯枝烂叶的存在,哪怕它们事实上都是自然循环中未来的废料,哪怕它们可以装点漫长的秋冬时节的大地风景,可以让人觉着环境中依旧存在着无尽的美。

草木枯黄以后茎秆与穗头在冬天里的形式美,因为早早地都被割掉而不见。在秋末冬初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能见到将手持式的割草机在草地上像是探雷器一样来回扫荡的绿化工人,一阵阵嗡嗡的噪声和青烟之后是青草汁液最后的清香,是这种使用煤油的割草机的浓烈呛人的油脂味道。

公园里一排笔直的大槐树中的一棵,正在被不遗余力地用电锯锯断主干,锯断以后还要用挖掘机将庞大的树根挖出来。问了一下为什么要砍这么大一棵大槐树,回答是领导说了,这一棵树的粗细和别的树有区别,要买一棵一般粗的来……

城市园林,尤其是沿河绿道环湖绿道的园林管理表现出来的过度管护、绝对一致武断美学已经是司空见惯的做法。必须整齐划一,时时处处都体现人工的力量,让自然物服服帖帖完全按照人的意志而存在乃至不存在。为了追求不参差、不枝蔓整齐而毫不犹豫地去除婆娑葳蕤、多姿多彩的自然美。以美的名义消灭美。

野生的构树不管已经长到多大多粗都要砍了,连深深的根也挖出来,扔在太阳下晒,放在北风里吹,彻底晒死风干,不使这种生命力强大的植物有任何再次滋生新芽的可能。

不仅是构树,只要不是按照规划种植的任何草木都在铲除之列。长高了长密了的灌木、滋生出来的芦苇虽然是栽种的但是已经开过花的花海所有的落叶,必欲除之而后快。道路中间的一点点缝隙里长出来的一棵开着黄花的蒲公英,爬上篱笆上的藤蔓,将一枝花朵斜着探到人行道上来的月季,都会被以罚款来严格考核管护工人的方式予以彻底及时地清理剪除。

不给不整齐的自然美以任何空间,只以整齐划一单调枯燥为美。所有的树都种成一行一行有透视感的格式,所有的树干距离地面一米多的高度之内都刷上白灰,所有的树树冠都要反复去掉已经长租长长了的部分,让它们重新变得光秃秃的稀疏,只因为一旦茂盛起来就会各有姿态,就不再整齐……

自然美的各个不同的个性化和不特定的曲线,都会被认定为一种涣散和不遵守纪律的表现,进而会被联想成漏洞、BUG乃至敌人。

倒是那些因为远离城市的县区管辖范围内的河边绿道区域,大概是资金有限,雇不了那么多人,所以在这样的一刀切的管理模式上有所松动,给自然草木的生长提供了至少是一时的天地。在没有或者尽量少有人为干预的园林之中,把草木的生长姿态与秩序交还给、被迫交还给了大自然本身。

这等于在美的营造为上承认自然的力量远远高于人,这是很难做到的,只有这样阴错阳差的偶然缝隙里才会有。而那也成了每次骑车出行漫游的一种不由自主的目的地,因为只有到了那里才会有发现的乐趣,才会有不期然的、带着诸多不整齐的缺陷的自然美。

发达国家对待自然景色的那种普遍放任,放任给大自然本身的管理,不管的管理,在我们这里如果不是这种没有钱了、不管了的情况的话,是很难见到的。那种只开辟最必要的道路和辅助设施,道路甚至都不予硬化,草木尽可以随形就势年复一年地自然生长,遇到风吹树折或者寿命尽了枯萎的情况也一样予以原地保持,不收走,不干涉。至于落叶之类的自然代谢,就让它们年复一年地积累在地面上好了,积累下来也才有大自然完整的原状之美。

他们在园林管理上也经过了一个严格人化自然,讲究横平竖直,频繁地剪枝把树冠塑造成某种几何形状之类的所谓英国花园格式,但是在大面积的自然园林管理上最终还都是普遍认可了这种放任的保护方法。大致上是这两种格式可以并列共存,不以哪一种为唯一。

这其实是没有特别值得夸耀的,和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一样,应该属于常态,多种形式共存的常态。在对待自然园林和风景上的所谓现代意识,其实就是包容,就是将吃力不讨好的人为干涉降低到最低程度的智慧。

但是我们的绿化却基本上是一个模式,一个唯一的模式,偶尔有自然模式也基本上都是因为放弃了管理才会有的美的自然风貌。这种将社会管理的思维直接搬到园林中来的做法,其后果就是各地的各个园林互相都很像,没有意外,没有出奇制胜的可能,也缺少发现的乐趣。

有人说一个社会状态中的一切都会打上这个社会状态自身的烙印。初听起来,这几乎是一句不言而喻的空话。看到绿化的这种状态,也就可以明白这一陈述的真理性。果然,即便最无用、最无害、最无伤大雅的园林审美、自然审美,也一样难逃这一规律的制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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