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乡的小镇坐落在苏、豫、皖三省交界,是乡政府所在地,也是周边比较大的一个集贸市场。我的童年和中小学寒暑假常常在那里度过,至今我还深深怀念那段“淘金岁月”。 我的父母都是小学教师,微薄的收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还紧紧巴巴,哪里有闲钱买书?我家那时住在学校分给的一间十几平米的房子里,屋子里放一张大床两张小床就几乎没有下脚的空。爸爸看的书,不是塞在床垫底下,就是放在床头旁边,看完就还给书的主人。我上小学之前就对四大名著和一些红色经典作品、英雄人物有所了解,都是在集市上听说大鼓书的听来的。 我老家小镇三省交界的特殊位置,多年形成了远近闻名的市场,每隔两天逢一次集。我家门前的空地相对大一些,一到逢集就有说大鼓书的在那摆摊说书。集上爱听书的老人天朦胧时就把小板凳摆上抢占位置。 说大鼓书的艺人走马灯似的经常换,我记忆较深的一位说书艺人长得又黑又胖,额头宽阔,嘴撅得几乎和鼻子持平,因而人送外号“猪九戒”,意思是“猪八戒”的弟弟。但这位艺人口才的确了不得,《三国演义》中“桃园三结义”他就讲了两个月30多个场。小说《烈火金钢》里有个叫肖飞的侦察英雄,就进城为伤员买药这一个章节,他说了三个晚上。在他嘴里,肖飞是神龙、飞侠,一身轻功,能飞檐走壁,几十米高的城墙一跃而过。他的枪法更是举世无双,百米之外一枪能击中一棵红枣……每次说到惊心动魄处,他就留下个悬念,要么开始收钱,要么等第二天再接上说。说实话,这些说大鼓书的艺人,可以称为改编者或再创作者,抑或叫编剧加导演。他们讲得故事情节比书中文字描述的更生动,更形象、更感染人。听了上半场急于想听下半场,听过一场,心里像猫儿抓了一样闹心…… 我三年级那年,轰轰烈烈的“破四旧、立四新”运动遍及全国城乡。我回老家时看到很多人把家中的藏书、字画拿到大街上当众烧掉。有位白胡子老爷爷(老中医)双手颤抖,饱含热泪,把一抱字画和线装书扔进熊熊燃烧的大火中。他突然跪倒在地,表面上是在用袖子煽火,其实是在向那些他心中神圣的文化忏悔…… 就在那天,我和一位小朋友趁人群混乱,分别拣(也可以叫抢)了几本书,我拣的书中有一本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上半部分被烧了,只能看下半部分。我正愁怎么才能知道上半部分内容时,我那位小朋友把完整的书拿到我面前显摆。在我的软缠硬磨下,他告诉我是在供销社废品收购站淘来的。我听了拔腿就往供销社废品收购站跑。到了院里,我一下子目瞪口呆,那儿堆积的书果然如同一座小山。后来才知道,有不少人不忍把书扔进火堆化为灰烬,于是打包送到废旧物品收购站去卖。 这座“山”对于从小就爱读书的我来说,具有磁场一般的吸引力。一开始,我装作若无其事,到书堆里随随便便挑了一本最薄的书,揣在怀里就赶快朝家走,生怕别人看见。回到家,我就如饥似渴地读起来。至今,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作家刘绍棠先生的《运河的桨声》。我是用了一个晚上,一口气把那本书读完的。当然,书中有不少“拦路虎”。不过我有办法,不认识的字就跳过去。第二天,我又到了废品回收站,“淘”了一本杨沫的《青春之歌》……几天过去后,我竟然“淘”了七八本书,心里乐滋滋的。 我的父母在江苏工作,老家住着我的祖父母。以往,我是每个月回去看望一次祖父母,假期时在那儿呆得时间长。但自从知道了那儿有一座书“山”后,我每个星期天都要回去到书山淘书。不久,废品回收站的负责人老苏大爷就发现了我。老苏大爷是本地人,和我祖父、我父亲都很熟悉。这是一个让我终生难忘的长者。他发现了我“偷”书的行为之后,没有责备我,更没有“处罚”我,而是根据我的爱好“指导”我选书。那些书有的封面被撕掉了,有的前后页码缺失,有的被水浸湿过……多少有些残疾,但对我来说都很珍贵。 在那个废品回收站里,我淘到了一些自己喜欢看的书。读书不仅让我享受到阅读的快乐,而且开阔了视野,增长了知识,同时也培养了我对文学的热爱,一步步地接近自己的文学梦。书多了以后,父亲给我做了只红木箱。高中毕业下乡时,我和其他知青不同的一点是,我的行李中多了那只沉甸甸的红木箱,里边装着100多册我“淘”来并经过精心挑选的图书。我早期的一些习作,就是趴在红木箱上写出来并问世的。在枯燥的乡下生活中,红木箱里的书,成了我的精神支柱。 我的红木箱子有《红楼梦》《水浒传》《红旗谱》《苦菜花》《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铁道游击队》《三国演义》《红与黑》《普希金小说诗歌选》……有些书,曾被我一遍又一遍地读过。不久,我有一只装满书的红木箱的事,就在知青里传开了。于是,大凡爱看书的都到我那里借书,一群年轻人久被禁锢的心灵终于找到了另一片天地。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只红木箱成了我们那个知青点的“图书室”,成了一群生活枯燥的青年人的精神家园。 《林海雪原》剧照 《铁道游击队》剧照 我清楚记得1976年唐山大震后,我们知青点也按宿舍划分在屋外搭了一排排防震棚。到了晚上,我在防震棚的蚊帐里看书、写作,同棚的几个知青为了不打扰我,相约在棚外席地而坐打牌。我不时听到噼啪的声音,是他们在拍打恶毒攻击身体的蚊子。至今回想起来,我仍感动地热泪盈眶。现在想一想,在那样一个知识被贬低得一文不值的年代,有这么多的人还喜爱读书、还没有忘记读书,是一件多么让人欣慰的事啊!而这种追求知识的信念,也正是当时中国的希望所在。 我少儿时代淘金淘来的书,在几块木板拼起的红木箱中,一直伴随我招工回到城里。直到我结婚,有了家,也有了书柜,而且那些书也可以重见天日,光明正大地上了架,也没有把那只红木箱子扔掉。后来,我因工作岗位变迁离开家乡,那只红木箱送到了父亲那里。前不久,我亲爱的父亲因病去世,在整理他的遗物时,我眼前一亮,那只红木箱竟然还静静地放置在父亲的书屋里。虽然它已不再油漆光鲜,斑斑驳驳的表面仿佛在向人诉说着它见证的岁月。但这看似破旧的红木箱,曾装着我的文学梦想,装着我的人生追求,装着一段我“淘金”的历史。 肖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上个世纪70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先后出版长篇小说10部、中短篇小说集10多部,以及散文集、报告文学集多部,有的作品被翻译到国外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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