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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畿旧事]徐城北 ‖ 选择固安 ③

 倚月临风 2023-01-16 发布于河北


二百三


二日三,是“二百三十亩地”的简称。那时特别强调劳动课,学校明明发了课程表,但只要班主任进教室吆喝一声;“今儿去二百三——”学生们没二话,立时到车棚中推出自行车,呼啦一下子就拥出校门,风驰电掣而去。二百三十亩地——学校的农场,就躺在路边等着学生呢!不让这些农家的孩子们干点农活儿,教师们从哪儿得到粮食补助呢?学生食堂的馒头怎能“个儿大”些呢?主管二百三的老师早等在那里,见学生来了,也吆喝一声:“一班,北边掰棒子!二班,南边除草。”顿时,学生们就隐没在庄稼地里了。

农村的孩子呀,这点上就是可爱。班主任尾随而至,于是和主管二百三的老师一块儿抽烟、喝水、聊天儿。老师和衬里的干部一样,天生是不用干活儿的,学生们都是村里出来的,对此早就见惯不惊。    

平时,吃住都在二百三的,只有原先在学校管后勤的那位“张老师”,过去他在学校食堂管账,后来账目上出了点事儿,学校就调他到二百三,主管这里的一切。农场只有三间大北屋,院子里有口机井,养了条狗。这儿没有厕所,不论是谁,也不管什么时间,都是“就地解决”。今天让学生们奇怪的,主管老师又多了一位,那就是我。

“徐老师,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同学们纷纷发问。
“啊,学校说这是工作需要。”我只能这样回答。因为一个月之前,县公安局找我谈话。一见面就严肃得出奇,除了一位主问的,还有一位在边上笔录。

“你每两星期回一次北京,是吧?”

我点点头。
“常听到不少消息,是吧?”

我愣了一下,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回到学校之后,常常扩散,是吧?”    

我不得不正色回答了:“说不上扩散。教师们没事儿,在一块儿闲聊天儿呗。东一句西一句的,有说的,有听的,完了就完了,谁也不往心里去。”

“没那么简单吧?比如——”问我的这位一板险,然后列举了几桩关于江青的小道消息,“好像都是你讲的吧?”

 

我一听,知道没办法再推诿了,我大概在老师们闲聊天儿时讲过,大家当时哈哈一乐,散了。谁知道有人背后捅给了公安局,但是,这几条明显属于“最轻量级”,是农村人少见多怪,就凭它也构不成多大罪名。当前最要紧的,就是要防止他们“捯根儿”。果然,那位主问的又查起我的消息来源。  

我故做惊讶态:“我每回都是骑自行车回家,半道上在大兴县歇歇脚,吃八两肉丝炒饼。其实,我过去吃六两就够了,现在也不知足怎么回事,非八两不饱。兴许是他们秤上搞了鬼。”

“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主问的不耐烦起来。

“消息来源:就在铁道边上的黄村饭馆’,有几个干部子弟大吃大喝,他们一边吃喝一边说……”

“你就在一边听,是不?”主问的盯住我的眼睛,“行啦。别再瞎编啦。告诉你,这回不打算真搞你。你要接受教训,回北京听到什么,就装在肚子里,少往外'显白’,不要让别的老师觉得就你能!你还是教政治的呢,要注意点影响!”我连连点头。

我回到学校,以为这事儿完啦,心里只是琢磨这告发者是谁。我把几个消息讲述的地点分别排了排队,把几个场合的听众往一块儿这么一凑——一准是他,他也是北京人,但在农村安了家。他已很少回北京,见我每个大礼拜风急火忙地往回赶,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我经常要超一点假,本来忠厚的老校长对此是有默契的;可他非要新来的教导主任在排课表时,把我的政治课在星期六下午和星期一上午排满。前一段,他在教师们聊天时,又总是引逗我开讲“北京的新鲜事儿”……

一周过去,老校长找我谈话:“城北呀,学校最近碰到点困难,要你帮助一下。”    
我一愣,这是从何说起。    

老校长停了好半天,才说:“二百三那边,老张一个人忙不过来。他又没文化,你帮帮他。好不好?”    

我脑子里打了个闪,准是公安局研究了我的情况,觉得就凭传播那几条谣言定罪也不容易,何况县里真出了个反革命,县领导未必能脸上贴金;但是让我继续教政治,恐怕是不合适的了。准是他们和学校打了招呼,故而校长出来收拾“残局”。

“城北啊,你先去一阵儿吧。你从那儿回家也方便,只要你跟老张俩人关系搞好了,就算超点儿假,学校这边也不会说什么……”    

这么着,我就把铺盖抱上自行车,“杀”好,驮到二百三来了。此际,学生们见到我,都不免要问调二百三的原因,我只能含糊其辞。当然,我听说是由两名病号老师分担了我的政治课时,不免心中难受,因为他们一位原来教生物,一位教体育。  

我最不能忍受的,是那位落井下石的北京老乡来到二百三,当着其他老师的面儿,当众奚落我:“老徐啊,你不是喜欢写作吗?这回你可有时间了。说不定将来你能一举成名,还能调回北京去呢!”    

我情绪反常地安稳,倒是“张老师”看不过去了:“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徐老师教书教得好好的,干吗调到二百三来?这当中准有人告密。咱们大家都访它一访,一旦访出这个人来——咱捏死这东西!”说着一跺脚,碾死了一只虫子。    

教师们纷纷安慰我,许多人把眼神投向那个北京老乡,他很不自在,借故出门“方便”走了。

晚上,老张告诉我,告密的就是那个北京老乡。教师们都知道了,也都避开他了。老张讲,二百三的事儿他包了,知道我爱看书、爱写点什么,就撒开了看、撒开了写去。要回北京,随时可以走,没什么假不假的。

于是韬光养晦,我在二百三住了有一年多。在这段时间内,我练了一手绝活儿:当众孤独。不论人家怎么向我打听北京的小道消息,我就乐呵呵地跟他“转磨”绕圈子,不急不躁,不愠不火,老张每次“后都夸我“大有长进”。我每次回北京,都要带一大包书回来。有时学校里的老师实在闷了,跑到二日三找我闲聊天,我就躲到永定河大堤的柳树底下读书。累了,有时采些蘑菇,用鲜肉炒了,请老张品尝。作为回赠,老张提了些蚂蚱,油炸了蘸椒盐,这是他当年在天津饭馆学徒时学来的。

毛主席逝世后的一些夜晚,我发现许多飞机从南边天空飞来,直奔北京而去。我很紧张,也很兴奋。老张问我怎么回事。我讲,这些飞机里准是南边的“节度使”,到北京和开国元勋们商议军国大事去了……老张一吐舌头:“这话可只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不敢泄露出去了……”

可喜的是,此事让我有幸而言中。“四人帮”被粉碎了,消息传来,皆大欢喜。可我依然呆在二百三里。没多久,老校长又找我谈话,说“因工作需要”,学校准备调我回去接着教政治。我跟老校长说,“感谢学校在最困难的时候保护了我。不过,我现在实在是太困难了。结婚已经一年多,双方谁向谁那儿调动都不方便,惟一的念头是回北京。只要先回去一个,另一个也就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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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徐城北(19421020-20211011) 笔名塞外、品戏斋。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研究员。生于重庆,长于北京,求学于中国戏曲学院戏曲文学系。曾在新疆和河北工作了15年,"文革"当中被迫在全国游走了22个省。粉碎"四人帮"后专业归口,调回首都,在中国京剧院担任编剧,后转入学术研究,曾任该院研究部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大学兼职教授。主要成果:多年专注于对京剧艺术及其背景进行学术研究。著有《梅兰芳与20世纪》《京剧与中国文化》等各类著作共40余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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