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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挂到年

 新用户45364845 2023-01-16 发布于江西

    父亲走后,冬至就显得尤为重要了。他活着的时候,是我们兄弟俩的靠山;在他走后,他以一座坟墓的姿态成了我们是一奶同胞亲兄弟的凭证。

    哥哥在广东打工,无论一年过得多么艰难,年前是要回来的,因为冬至挂到年,要赶在立春之前给父亲上坟挂冬至。我留在老家工作,每当冬至节那天,便要电话哥哥什么时候回家,好安排一个合适的时间给父亲和故去的祖父祖母挂纸。

(我的宗祠——万合罗家崇德堂)

    父亲手上一共四兄弟,他的三个弟弟都还在万合老家务农,挂纸可以随时拎了祭品去挂纸。但是在农村,兄弟虽然分了家,但父母是分不了的,都是一棵藤上的瓜,挂纸那天便需统一行动。大叔成了家族的最长者,便由他统率“三军”,在一个天气晴好的下午,家中男丁带着一众晚辈童男童女,欢欢喜喜地一路挂过去。

    今年的挂冬至在腊月的二十三,那天我刚好学校放寒假,哥哥和叔叔堂弟们已经在家里等我。祭品各家已经备好了,祭祀论心不论迹,人到了就好,祭品的丰俭仅在其次。母亲一一收拾好,纸钱、香烛、鞭炮、供饭、冬酒、鸡蛋、肉、鲤鱼有条不紊地摆放好,并一再告知我们一些禁忌。我们已经听了不知道多少年了,但并不反感她的絮絮叨叨。按照农村习俗,除了童女其他女性是不能上坟挂纸的,母亲虽然和墓里的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知道没有墓里的那些人,就没有她的儿子,也没有她的孙子孙女,一个家庭的长发其祥,要靠地底下的人保佑,更何况她也清楚自己终有一天会到那边去,她的子孙后代也要每年的冬至来看她,和她说上几句话。

    这样我就理解了母亲的一丝不苟和不厌其烦,挂冬至对她来说意义重大:一则祈求祖先保佑一家大小平安顺遂;二则告诫活着的人要崇祖敬宗,不忘自己的来处和去处。

(我的家祠——崇德堂大房泉公祠)

    江南的冬天并不寒冷,田野里生机照样盎然:车前草已经在抽穗;有些油菜花也迫不及待地星星点点了,待到立春过后,一定是满目金黄;水塘里偶尔有一头大鱼窜出水面又落下,激起好大一圈涟漪;几头牛在草地里认真地吃草,忽然传来一阵鞭炮声,它们抬起头望向声音,凝神一会又安静地吃草......

    罗家村的坟地大多分布在旱地里,有后人祭祀的自然会在清明冬至前去打理杂草,坟头干干净净,有些人家会在坟包上卧几棵南瓜藤或者点上颗豆种,任由它们在风中摇曳然后挂上硕大饱满的毛豆,坟并不与活人争地。让死去的人有个坟安家是以人为本,在坟上见缝插针点种些庄稼也是以人为本。可惜有些“专家”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以为自己是不经由父精母血就可以从石头缝里冒出来的孙猴子。

    曾祖父祖母和祖父是葬在一起的。我记得祖父是在我12岁那年去世的,在此之前,祖父也曾经率领他的儿子们和孙子们一起去冬至挂纸。不过这人世间的悲喜并不相同,祖父一子双祧,生了四个儿子和许多孙子,他是来向他的两个父亲述职来了,而我们,感兴趣的是祭祀后的供品,供品最终还是要填饱活人的肚子,这样我们就能吃上一顿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美味了。

(曾祖在解放前的自建房,住了五代人)

    不过祖父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在这之后,是父亲带着一众人每年冬至祭祀,再后来,父亲把祭祀的责任交给了我们兄弟俩,由我们替代他完成这庄严而神圣的祭祀。而我们,也由当年只贪恋美食的小顽童变成了需要担负一家老小的大男人,吃尽人间苦,受尽人间气,看惯了世态炎凉,但仍旧竭力挺直腰,不敢愧对坟墓里的祖先,更不敢忘了身上的责任。

    一代不至于死,二代也不会亡,真正的死亡是没有人记起,而祖父、父亲显然还活在我的心中,在我的很多文章中,我深情地怀念他们,他们是人间凡夫俗子,在别人心中,早已消散了他们的故事和影像,但在我心中却是永恒的存在。祭祀的意义不在于死去的亲人,而是在代代传承中,祭祀人知道自己有一天也会离开人世,自己的血脉也会来祭祀自己,就算不能做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在自己后人的心目中也至少不能是个狗熊形象吧。

    我明白为什么在我们少不更事的童年时代祖父和父亲要带我们去挂纸了,他们不需要向我讲述什么道理,祖父只说曾祖如何以一枚戒指起家而富甲一方,父亲也只讲述祖父怎样在四十岁因肺痨脱产后而迅速成为一名捡瓦的匠人,这让我对墓中人油然而生敬意。也许他们并不知道讲这些故事的意义,千百年都这样,他们也这样跟着,不敢违背了这千年的文化传统,怕被人嘲笑为不孝子孙。他们并不知道当他们滤去祖先身上的不堪,不厌其烦地向孩子讲述先人的光辉事迹,事实上已经不知不觉把英雄主义植进了孩子的基因和血液中。

(儿子2021年五一在崇德堂做百日宴)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四年了,这四年里,作为他的儿子乏善可陈,唯一值得欣喜的是给他添了一个孙子,而父亲是带着没有孙子的遗憾离开人世的。有时候我甚至相信是父亲用他的生命来换取子嗣的延续,他要亲自前去掌管生死的阎王爷那里请来一个孙子。儿子还小,明年就要带他到父亲的坟前让他看看,当然,我也要一遍遍地给儿子讲他爷爷的英雄事迹,告诉他只要活着,就不能忘了地底下的亲人,无论清明冬至还是中元节,都要到祖先的坟前去看看,不仅仅是看望先人,也是停下风尘仆仆的自己,认认真真地看看自己:坟内是死,坟外是生,站在这生死的接驳口,活着的人才知道怎么活。

    父亲和祖母葬在一起,他们母子俩都会抽烟,香点着了,酒斟了三巡,我从口袋掏出烟,一人坟前点了一根,在心里说:老爸,我们来看你了,你孙子还小,等明年他懂些事,儿子就带他来看你,要好好保佑这一家人哦!

    我们还在田野里挂纸,家里的妇人们已经升起了袅袅的炊烟。今年冬至是三叔家搞伙食,堂弟特意打了一条狗,不一会儿,狗肉的香味就氤氲开来,而立冬新做的尚未落坛的万合米酒也源源不断续上来,一大家人在觥筹交错中,商议明年双春,该给他们的坟搞点工程,可能要花费一些钱,但大家异口同声地说:祖宗的事含糊不得,多少钱四兄弟平摊就是了,光前裕后的事,这样的钱出得值,也出得高兴。

    明年冬至轮到父亲搞伙食,父亲不在了,但我们两兄弟是他的血脉,义无反顾要承担起团结一家人的责任,我已经想好了明年冬至要吃些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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