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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传龙丨祠堂本《西山读书记》的底本、校本与臆改

 书目文献 2023-01-17 发布于北京

注:本文发表于《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集刊》第二十五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此为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王传龙老师授权发布!

祠堂本《西山读书记》的底本、

校本与臆改

王传龙

摘要:宋刊《西山读书记》在清初时已罕见流传,乾隆初年真氏祠堂重镌此书,不仅成为《四库全书》的收录底本,也是有清一代最为通行之本。本文考证祠堂本所据的两种底本,其一为选编本,内容不全;其二为递修本,刷印时间介于元统二年至嘉靖元年之间,且存在大量缺页,而两种底本均缺少乙记下二十二卷。祠堂本变乱底本体例,自行臆补缺页及漫漶文字,尽管声称“集厥采用书目,互相磨校”,但参校之书却只有《四书章句集注》《伊川易传》等寥寥几种,其余数十种引书并未核对。《四库全书》在抄录祠堂本时,并未参校内府所藏的宋刊善本,反而全面沿袭了祠堂本的改窜内容,仅个别字词略有修正。

关键字:真德秀;西山读书记;真西山;真鼎元


《西山读书记》是南宋理学大儒真德秀的一部重要著作,“既博且精,凡诸经、诸子、诸史、诸儒之书之所当读、当讲者皆在焉,乃有载籍以来奇伟未尝有之书也”,[1]真氏对此书亦十分自信,尝语门人:“此人君为治之门,如有用我者,执此以往。”[2]《宋史·真德秀传》称“党禁既开,而正学遂明于天下后世,多其力也”,[3]而此书宣扬之功实不可没。此书旧有宋刊递修本传世,但时至清初,已极为珍稀,罕见流传。李光地曾购得两部,补缀残缺,一部献于康熙帝,一部藏家中。乾隆初雷鋐读书中秘馆阁,诸公托其寻觅是书,然此书时为宫廷秘藏,雷鋐无从得见,故无以应求。乾隆四年(1739),真德秀裔孙真鼎元、真元杰声称觅得两种古本,以此为底本,重加校勘,遂有真氏祠堂刊本(以下简称“祠堂本”)。[4]祠堂本问世之后,成为最通行之本,不仅《四库全书》据以抄录,又因需求量大,多次重印,故有咸丰七年(1857)、同治三年(1864)等补板重刷本。但据笔者近年来校勘此书时发现,祠堂本的底本扑朔迷离,所采纳的校本亦与所称不符,此外还存在严重的变乱体例与改窜、臆补现象,若据此研究真德秀的理学思想,很可能会导致讹谬。今不揣梼昧,书出拙见,尚祈各位方家予以指正。

一、《西山读书记》的全本刊行及补板

《西山读书记》本分甲、乙、丙、丁四记,据开庆元年(1259)门人汤汉《序》称:“《西山先生读书记》惟甲、乙、丁为成书。甲、丁二记,近年三山学官已刊行。乙记上则《大学衍义》是也,其下卷未及缮写而先生没,稿藏于家,学者罕见之。汉来建安,请于先生嗣子仁夫右司,传钞以来,手自校定,厘为二十二卷。”[5]按此,《西山读书记》甲、丁二记在开庆元年之前即由三山学官刻成,乙记下则由汤汉最后校定刊行,而丙记则未有成书。三山为福州别称,今宋本乙记下、丁记卷末皆有“监雕:迪功郎福州福清县县学主学张植;提督:奉议郎通判福州军州事兼西外宗正丞黄岩孙;提督:奉议郎特添差福建安抚司参议官仍厘务涂演”三行题记,可知除甲记、丁记之外,乙记下亦由三山学官负责刊刻事宜,汤汉只是稿本的校订者。乙记上即《大学衍义》一书,此书真德秀于端平元年(1234)献诸朝廷,早已别本单行,习惯上并不包括在《西山读书记》之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所载江西巡抚采进本“《读书记》六十一卷”,亦只含甲记三十七卷、乙记下二十二卷、丁记二卷,而不计《大学衍义》,本文准此处理。

宋淳祐七年(1247)王稼称:“郡庠刊《西山读书记》成,学者争诵之。”[6]郡庠即府学,此所谓刊成云云,时间在汤汉传钞之前,故尚不包括乙记下。但乙记下、丁记既然皆由张植等人负责雕刊,则其存板当在一处。按此,《西山读书记》于开庆元年在福州全部刊成之后,板片一直存放于福州府学,一方面因此书体例详明,于先儒授受源流无不胪晰,甚便治学问道,另一方面也因其卷帙浩繁,双行小字注文过多,翻刻实属不易,故自南宋至明代,虽然偶有选刊本出现(如选刊甲记若干卷或单独刊印乙记下),但全本则一直使用此套板片重新修补刷印。笔者所见国家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吉林省图书馆、台湾“中央”图书馆等处所藏福州刊递修本,主体板片无论字体及板裂状况皆可吻合,可知皆同出一源,惟刷印时间则互有差异。据北京大学、台湾“中央”图书馆所藏宋、元、明三朝递修本考察,可以确认《西山读书记》至少有十次补板:

第一次、第二次补刻发生在南宋晚期,具体时间不详,但应距离初刊时未久。其一,样例如甲记卷二第8页,卷三第29页,卷七第31页,卷八第15、16页等;其二,样例如甲记卷十五第11页等,版心狭窄,无下鱼尾。以上两种补刻板片均于版心最下方记该页字数,与前后板片特异,当为补刊工匠计酬之用。原本刊于福州,字体近柳体字,是典型的闽刻风格,而此两次补板则为工整欧体字,属典型的杭州刻本风格。联系汤汉的仕途履历,开庆元年乙记下刊成之后,其由提举福建常平任上被召为礼部郎官兼太子侍读,此后大部分时间都在福建与京城(杭州)两地为宦,很容易让人推出《西山读书记》的板片随汤汉运至杭州国子监,故采用了杭州刻工补刊个别板片的结论。然而这一结论并不可靠,因为杭州国子监的板片入元后储存在西湖书院,但据元代胡师安等人所编《元西湖书院重整书目》,并未记载收藏《西山读书记》一书及其板片。笔者推测板片自刻成之后始终收藏在福州府学,直至元军攻破杭州之后,南宋小朝廷重新定都福州,大量杭州刻工扈从而至,因而承担了一定量的补板工作。丘浚《大学衍义补》称“尚幸十三经注疏板本尚存于福州府学”,[7]王鏊《震泽长语》亦称“今犹见于十三经注疏,幸闽中尚有其板”,[8]可佐证福州府学直至明代成化年间仍储有大量宋元板片,并未因朝代更迭而迁移毁弃。

元代是补刊重刷的高峰期,有四次补刊在版心下方明确标注了年份,分别为大德五年补刊(样例如乙记下卷一第44页、卷六第50页),大德十年补刊(样例如乙记下卷十七第53页),延祐五年补刊(样例如甲记卷二十七第1、15-24页),元统二年补刊(样例如甲记卷二十六第1、15、18页)。其中延祐五年补刊板片数量最多,可知原板片至此时已出现了大量的损坏。考虑到延祐年间正是元代科举重新开启的时期,不排除这次大规模的补刻活动背后有科举利益的推动。

此外,另有三次补刻未标注年代,但根据板式、字体判断,应当发生在元末明初。其一,样例如甲记卷七第20页,卷三十五第23、26页,字体与前后板片迥然有别,兼之原本为白口,此页则为上黑口,版心最下方又题写刻工姓名“何敬”、“戴添”等。又,样例如甲记卷三十五第24、25页,乙记卷一第69页,上下大黑口,版心最下方题刻工姓名“范”等,与前者略有差异,或为同期不同刻工所补刻板片。其二,样例如甲记卷十七第31、32页,乙记下卷六第63、64、65页,卷十八第19、20页,板式、字体亦皆与原本迥然有别,书名题写在上鱼尾上方,且行文潦草倾斜,一望即知为不善书之工匠所补刻者。其三,样例如乙记下卷七第53页,各种错漏讹字达46处,全书罕见。此页上鱼尾之上记板片字数,下鱼尾之下记刻工名“禾”字,字体也与前后板片特异,应为识字不多的工匠所补。

入明之后,《西山读书记》的板片最终入藏南京国子监。至明代嘉靖元年(1522),板片迎来了最后一次大规模的补刻,样例如甲记卷三十七第3页、乙记下卷八第65、66页等,皆于上鱼尾上题“嘉靖元年补刊”,下鱼尾之下则记页码和板片字数。嘉靖《南雍志》记载了板片在国子监的储存状况:“《真西山读书记》六十卷,存者二千八百面。……今但有甲三十七卷、丁二卷、乙上《大学衍义》四十三卷、下《读书记》二十二卷,丙缺。”[9]按,“六十卷”当为六十一卷,即甲记、乙记下、丁记之和,因乙记上《大学衍义》别出,未计入卷数。据笔者统计,《西山读书记》正文页面合计二千七百零一面,然则经过嘉靖元年的补刻,此书的板片已基本完整,两千八百面应包括残损的板片与补刻的新版片在内,故存在重复之数。

上述十次补刻活动,仍只是笔者所考辨出的较明显者,此外又有若干板片亦有补刻嫌疑,但因为采用了与底本一致的行款、板式,字体风格亦略相似,故无法下断语。而补板之中,又有一补再补者,譬如甲记卷十第28页,台湾“中央”图书馆所补即上述杭州刻本风格者,而国家图书馆藏宋刻元修本此页则为臆补,内容不连贯,属上述“行文潦草倾斜者”。又如甲记卷三十二第24页,台湾“中央”图书馆藏两种版本,但字形及内容却有明显差异(详见下文),可见初次补板之后又有再次补板修正。

二、祠堂本的底本溯源

真德秀裔孙真鼎元、真元杰遍加搜访,自称“于吴越间迭购古本二,其一则开庆汤汉刊,其一则咸淳乙丑(1265)陈氏所梓”,[10]此二种亦即祠堂本的底本。真氏裔孙并未详细描述古本状况,这也导致后世对祠堂本所采用的底本缺乏了解,进而引发了对祠堂本变乱宋本体例的激烈批评。譬如《天禄琳琅书目后编》云:“见在盛行祠版,乃以丁记二卷羼入甲记为第三十三、三十四卷,又匀甲记为三十八卷以足四十之数,而乙记下不刊,颠倒遗漏。”[11]类似的批评虽然无误,但若站在真氏裔孙的立场上判断,这却是一种很无奈的选择。真氏裔孙所得宋代咸淳乙丑(1265)陈氏所梓之本,今已散佚,无从详考,此前的历代藏书目录中亦从未提及,但据其刊行时间判断,仅在汤汉刊行全本之后六年,此时全本板片并未毁弃(如前所述,全本板片直至明代仍留存于世,总数量超过两千七百片,而且多双行小注,工程庞大),则陈氏所梓当非全本而是选编本,这也正是清代仍可觅得此书,历代却从未记录有另外一套全本的原因。

真氏裔孙所得第二种汤汉所刊古本,虽无具体描述,但笔者仍可大致推断,其所得应当为一残本,且刷印时间应在明代嘉靖之前。《西山读书记》六十一卷全本,在明代中期时已极为罕见。刊行于万历年间的《内阁藏书目录》,记录内阁共收藏《西山读书记》十种,但皆为缺卷残本,其中竟然无一完璧。清代李光地在康熙晚年万寿节时进呈一部《西山读书记》,其札子内称:“真德秀《读书记》乃其平生攻苦积累所成,颇为前儒推重。然访之德秀浦城旧乡,久无此板,故此本皆系前人写补,间亦残缺一二,无从钞足。若禁苑未备此书,似亦可供乙夜之览也。”[12]以李光地重臣之身份,又属进呈皇帝万寿节贺礼,竟犹无从觅得全本,其珍稀之程度可以想见。《天禄琳琅书目后编》载此内府所藏本,缺丁记,甲记又缺五卷,亦可相佐证。以真氏裔孙之力,要觅得完整之古本,其概率极低。而祠堂本刊行流通之后,《四库全书》又据以抄录,并未觅抄真氏裔孙的两种古本,也可从侧面印证真氏裔孙所得不全。由此可递推,祠堂本未收乙记下二十二卷,盖因底本此部分残缺之故,并非有意为之。从常理而言,真氏等人既为真德秀裔孙,又于康熙时即已开始整理刊行《真西山全集》,自无删削祖先著作而不刻之理。

世传全本《西山读书记》均存在缺页或补板现象,无一例外。国家图书馆所藏宋刻元修本《西山读书记》六十一卷,今所见最晚所补板片标注为元统二年(1334),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出版《中华再造善本》即据此本加以景印(以下简称“再造本”)。再造本卷首有“安乐堂藏书记”“海源阁”“杨绍和曾敬观天禄琳琅秘笈”“东郡宋存书屋珍藏”藏书印,知其曾为怡王府藏书,后归杨氏海源阁,并最终入藏国家图书馆,洵为珍稀之善本。但再造本仍存在十分严重的缺页现象,据笔者统计,所缺页凡合计二十七板五十四面,个别残缺者(如破洞、缺角等)尚不计在内。今列表如下:

上述大量缺页并非无从弥补,除甲记卷十第4页、卷二十六第15页及卷二十八第23、24页之外,宋、元、明三朝递修本均已补刻板片,与原版行款、内容皆衔接一致。亦即,再造本缺页之中的绝大部分,在明代嘉靖元年已重新补刻板片,补足了原本的内容。再造本另有若干虽然不缺页,但是板裂、漫漶过于严重的页面,三朝递修本也进行了替换。然而据笔者考察,祠堂本并未照录嘉靖时所补刻的板片内容,反而自行臆补缺页,导致大量文字与底本内容不相衔接,甚至连行款、字数都无法对应。譬如再造本甲记卷三十六第12页缺页,台湾“中央”图书馆、北京大学所藏三朝递修本已补刻板片,其于《尚书》正文下引苏轼、朱熹、蔡沈三家之语为双行小注,而祠堂本对应页面为卷四十第2-3页,于《尚书》正文下仅摘取《朱子语类》之语为双行小注,内容、字数皆不合。由此可见,祠堂本所觅得的汤汉序刊之底本,其刷印时间必在明朝嘉靖元年补板之前,但具体又早至何时呢?笔者比勘现存版本文字差异,寻找到一关键例证,或可对此底本的刷印时间精确定位。

甲记卷三十二第24页,由于先后两次补板,造成了细微的文字差异。所补板片版心下皆题“延祐五年刊”及刻工名姓“林”,惟再造本铲削“延祐五年刊”字样,只留有“林”字。今按,同卷第21-24页版心皆题“林”字,而第24页版心、字体不同,然则“林”当为底本原刻工名姓,而非补刊刻工。笔者比勘台湾“中央”图书馆所藏叶恭绰旧藏六十一卷本(以下简称“台全本”)与再造本的此页板片,由于再造本重描过板框,故乍看之下似有差异,但细查则文字形态、栏线板裂吻合一致,可知同出一板。台湾“中央”图书馆另藏抱经楼旧藏甲记三十七卷本(以下简称“台甲本”),此页版心亦注明“延祐五年刊”,但台全本、再造本“而美厚复不不常厌足”之“不不”,此本作“尔不”,显然是在重新补板时修正了错讹之处。祠堂本亦作“尔不”,可推知其底本刷印时间应在台全本、再造本之后。再造本最晚的补板时间为元统二年,则祠堂本之底本的刷印时间不会早于此年。又,台甲本即前述三朝递修本,已有嘉靖元年补刊页面,故其刷印时间应晚于祠堂本的底本。概言之,真氏裔孙所得汤汉之刊本,其刷印时间应介于元统二年至嘉靖元年之间,此期内并无较大规模的补雕活动,故其底本仍保留有大量的缺页及漫漶页面。而咸淳乙丑陈氏所梓本既仅为选编,其校勘的作用与价值势必有限。由于所得底本的先天不足,祠堂本既无法刊行乙记下,就只能合刊甲记三十七卷与丁记二卷。而甲记最末一卷原本只有9页,与其他诸卷厚度并不相埒,故祠堂本将甲记三十七卷、丁记二卷重编为四十卷本,至少在卷数上属于十分自然的选择,无足深怪。

三、祠堂本的校勘状况

祠堂本《重镌西山真文忠公读书记本末后》称:“第汤锓虫晦,陈刷脱简,商之同研李君萼等,集厥采用书目,互相磨校,有证者补,无文仍阙,厘为四十卷,寿之梨枣。”所谓“陈刷脱简”云云,从侧面佐证了笔者之前的结论,其底本应存在大量残缺,而“汤鋟虫晦”之语,似乎底本的保存状况亦不甚佳,困难之上更添障碍。《西山读书记》的主体部分为真德秀杂引诸书原文及注疏,虽有汇集剪裁之功,而缺乏独撰创新之力,若祠堂本真能“集厥采用书目,互相磨校”,则绝大部分残缺、漫漶文字皆有望恢复,兼之“有证者补,无文仍阙”的严谨态度,势必无征不信,文字精确。遗憾的是,笔者在校勘祠堂本文字之后发现,类似的语句是自我吹嘘的套话,祠堂本中存在着非常严重的改窜与臆补现象,《仪顾堂题跋》谓之“脱落讹谬,几不可读”[13]才更接近实情。

祠堂本在《读书记纲目》之前罗列书稿、对稿、缮正、分阅、覆阅、督梓人士共29人,注明“閤族裔孙重刊”,看似井然有序,实则多为挂名,这也是家刻本中的常见现象。《西山读书记》援引书籍近百种,祠堂本虽然声称“集厥采用书目,互相磨校”,而据笔者详细核对文字异同,发现其所采用的参校之书只有《四书章句集注》《伊川易传》等寥寥几种,其余大量的引书并未核对,甚至常见之书亦多未查阅。举例言之:

甲记卷三十六第24页,底本注文:“正义曰:……凄怆者,谓此等之气,人闻之,情有凄有怆也。百物之精也者,人气扬于上,为昭明;百物之精气,为焄蒿、凄怆。”此处引《礼记正义》之语,但诸本皆残缺“此等之气,人”五字、“为昭明;百物”五字,祠堂本分别臆补为“精神悚然,使人”六字、“神灵光明,人”五字,虽然看似文从字顺,但字数不尽合,文义亦有差异,可见并未核校所引原书。再如,下页所引《礼记正义》“二端既立,谓气也、魄也”,底本残缺“既立”二字、“也、魄”二字,祠堂本分别臆补为“气魄”二字、“其盛也”三字,亦未磨校原书。

甲记卷十七第15页,注文“便是个持气象”,祠堂本臆改“持”字为“持定”二字,而《二程遗书》原文作“持敬”。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在理学修行方式上却是迥然分别。卷三十六第11页,注文“周公之金滕,不知命乎?……至诚可以回造化”,底本残缺“知命”、“回造”四字,祠堂本分别臆补为“有命”、“感造”四字,文义亦有差异。此句亦出《二程遗书》,可见祠堂本亦并未核对。

不仅《礼记正义》《二程遗书》这类儒家典籍并未参校,祠堂本甚至连《荀子》等寻常子书也未认真核对,例如甲记卷二十八第20页,注文“偏险而不王”,祠堂本改“王”为“至”,而《荀子》原文则作“正”。

上述的臆补情形在祠堂本中可谓随处可见,故知此本的校勘工作未用实力。底本缺卷、缺页的先天不足,加上后期参校的不够用功,令祠堂本声价减半,难称善本。但从另外的角度考察,凡祠堂本改窜之处,或为底本文字存在残损漫漶,或为底本存在误字,文义不畅,本身确有校勘之必要。祠堂本几乎对所有的类似情形都进行了处理,可见其的确有“全面校对”之事,而且处理之后语意连续,不再影响阅读。但这种所谓的“全面校对”,其手法就是对存在阅读障碍的地方随意臆改,若一字有误,则替换为相近字形,以求字义连贯;若几字有残,则随意增补,以使句意流畅。《西山读书记》本欲充作学者辅佐人君平治天下之书,故针对经书之要旨,不惜字斟句酌,罗列理学诸家异说以反复推敲,力求妥帖公允,而祠堂本看似轻微的字句改窜,往往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譬如上述“持敬”与“持定”之别,前者敬慎小心,“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是君子谦逊求知之法,后者则一心求定,隔绝众缘,不免有近禅之讥。祠堂本的校对不顾忌原文逻辑,又不出校勘记标明所改之处,故而泯灭了臆改之痕迹,若读者不能取前代刊本以比勘文字,则必入其彀。阮元称“刻书者最患以臆见改古书”,[14]恰中祠堂本之病。

四、祠堂本对《四库全书》本之影响

祠堂本出现之后,前后多次刷印,比珍稀的宋版递修本更为易得,让大部分清代学者藉此获知了真德秀的正己、谋国之法,但同时也因为臆补、臆改,造成了相当恶劣的影响。而四库馆臣又采纳祠堂本作为底本,将其抄入《四库全书》,客观上进一步扩大了祠堂本的影响力。

如前所述,李光地在康熙晚年已呈进宋刊递修本《西山读书记》,可知此书久藏内府,而嘉庆初年成书的《天禄琳琅书目后编》(以下简称《后编》)仍录存此书“五函三十六册”,又同时批评祠堂本“乙记下不刊,颠倒遗漏”,然则四库馆臣何以竟选择祠堂本作为底本,而依样进行抄录呢?

今核宋刊递修本《西山读书记》并未载于乾隆四十年(1776)所编的《天禄琳琅书目》,而直至《后编》始收录,可推知至少在《四库全书》编纂之时,此本并未成为皇帝的私人藏品,而仍庋藏于内府之中。《四库全书》收书数千种,所采用底本大量来自内府藏书,递修本《西山读书记》并非四库馆臣无法触及之物,故而选择祠堂本为底本,势必有其他的重要原因。据笔者考证,可能有以下三方面的因素:

其一,内府所藏递修本不完整。李光地献书之时,曾特别说明“间亦残缺一二,无从钞足”,可知此本最初已不甚完整。又据《后编》所载,此本仅存甲记、乙记下,而无丁记。《后编》称“然提督、监雕名列通部之末,似本无丁记,非脱佚也”,则是一明显误断。乙记下卷末的确有提督、监雕之名,但并不能说明乙记下即为全书最末,因为丁记卷末同样有提督、监雕之名,且文字内容一致。盖因《后编》编撰者未见丁记,误以为雕刊题记必在全书之末,而不知乙记下、丁记之末皆有此题记,故悬揣而误。除缺少丁记之外,内府藏本的甲记、乙记下也有不同程度的残缺。《后编》记载阙补全卷者有甲记第四、二十、二十一、二十八、二十九卷,此外甲记二十三卷缺第五页,乙记下卷二十一缺第二十、二十一页,可见此本距离完整相去甚远。《四库全书》为敕修大型丛书,受其体例所限,不可能抄录残本入编,故而选择相对完整的祠堂本,亦是自然之理。

其二,存世宋刊递修本皆缺页、漫漶严重,校勘任务繁重。《西山读书记》体量宏巨,转引繁多,而且并未逐一注明原书出处,往往只有“致堂胡氏曰”“南轩张氏曰”等作者提示,甚至只用“又曰”“或曰”等语。由于板片长期刷印,不仅全书缺页严重(如前表所列),还造成了大范围的漫漶字句,识别起来十分困难。若欲选择内府藏本作为底本,四库馆臣不仅需要补全缺卷,还需要逐一考索底本所引原书,比对漫漶字句,才有可能顺利抄录,费时且费工。今核《四库全书》本《西山读书记》卷首题名,总教官、校对官分别为庶吉士或检讨,誊录者则为监生,前者为新科进士,后者则尚未释褐,皆只负责校对、书写文字,而详校官中书孙球、覆勘者刑部郎中许兆椿亦非细致之人,乾隆四十七年(1782)九月议罚所进《四库全书》有讹误者,孙球被记过二十四次;[15]乾隆四十八年(1783)十一月议罚,许兆椿被记过二十八次,[16]两人各被罚俸三个月。四库馆臣的议罚原则,是检查所抄录文字与底本文字是否一致,每一处讹误则记过一次。在这种运作模式之下,选择文字清晰的祠堂本为底本,不仅工作量相对更低,而且受罚记过的可能性也会大幅下降,显然是符合馆臣切身利益的选择。

其三,祠堂本序文的蒙蔽。雷鋐为祠堂本作序,称“近年先生后裔得善本参校,重付剞劂”,真鼎元、真元杰又称“游学吴越间,叠购古本二”,“集厥采用书目,互相磨校”,造成了一种祠堂本为最善、最精之本的印象。雷鋐出身于翰林院编修,为当世理学名臣,真鼎元等人又为真德秀后裔,这种特殊的身份也令他们的言论显得更有说服力。由于宋刊珍稀难觅,在无法汇集诸本进行比勘的情况下,并不容易发现祠堂本的错漏之处,故而其本流通甚广。四库馆臣采纳外地进呈的祠堂本作为抄录底本,相比使用内府所藏、康熙帝所留之珍本,要更为简便易行。

受上述因素的综合影响,祠堂本最终被选中作为抄录《四库全书》的底本,这虽然并非最佳选择,但亦无可厚非。然而更为不幸的是,据笔者比勘发现,《四库全书》非但没有以内府藏本作为底本,甚至也完全没有参校过内府藏本。内府藏本亦即《后编》所著录之本,今仍有残卷存世,国家图书馆藏甲记卷五至卷八、乙记下卷五,台湾“中央”图书馆藏乙记下卷三,卷前皆钤“天禄琳琅”、“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宝”、“八征耄念之宝”等印章,知其曾为乾隆皇帝珍玩之物,亦即雷鋐所不得见者,而卷首“朱子儋印”等私人印章亦与《后编》记载相符。内府藏本虽仅剩残卷,但据笔者比勘,此数卷在所见版本中刷印最早、质量最好,其他递修本的部分漫漶字句,内府本仍清晰可辨。譬如甲记卷五第2页,再造本右侧数行漫漶严重,其第六栏“问:程子曰'义□□□□利’,只是当然便安否”,祠堂本臆补为“问:程子曰'物各得所为利’,只是当然便安否”,四库本仍之,而内府本则文字清晰,作“问:程子曰'义安处便为利’,只是当然便安否”。祠堂本臆改之后,虽然字句流畅,但文义全变,而四库本原样抄录,显然并未参校内府藏本。又如再造本同卷第19页,右侧第二栏“□□□从仁义礼智中出”,祠堂本臆补为“形上从仁义礼智中出”,四库本仍之,而内府本则作“百行皆从仁义礼智中出”。祠堂本臆补非但句义全变,而且字数不合,四库本依旧照抄,亦可证其未核对内府藏本。

需要同时强调的是,四库馆臣并非只知照抄祠堂本而全然不作校勘。据笔者比勘祠堂本与四库本,发现四库本改动了部分字词,在质量上略有改进,但这种情形并不算常见。以丁记卷一为例,列表如下:

祠堂本对于底本的改动之处,《四库全书》本几乎皆依样抄录,整卷所改仅有两处,但皆更为准确,与所引原文相符。概言之,四库馆臣在校勘底本时,采用了与祠堂本几乎完全一致的“臆改”方式。凡祠堂本改动之处,若文句通顺,则《四库全书》本依样保留;若文句不畅,则《四库全书》本酌情改字,绝大多数亦是修改为字形、字音相近之字。祠堂本间或有仍缺之处,《四库全书》本亦未核查所引原书补足,依样留缺。譬如祠堂本卷三十五第33页(对应再造本甲记卷三十二第25-26页),共有五处文字残缺,合计残缺38字,《四库全书》本皆注明“中阙”而未补。前三处转引自张耒《书宋齐丘化书》,此篇《苏门六君子文粹》《宋文选》《文章辨体汇选》三书皆收,而此三书皆有《四库全书》本;后二处转引自《朱子语类》,而此书亦有《四库全书》本。四库馆臣竟连本馆所同编之书亦懒于参校,仅一味踵袭而抄录之,可谓不能尽心其事者。祠堂本的影响力本局限于福建一隅,《四库全书》本则将其影响力扩展至全国,是以推波助澜之责实不可逭。

注释:

*本文为福建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明代福建阳明学者治学与交游研究”(FJ2019B071)的阶段性成果。

[1] 陈栎《定宇集》卷七,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 脱脱 等《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2963页。

[3] 脱脱 等《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2964页。

[4] 部分图书馆登录有清康熙真氏祠堂刊本《西山读书记》,属于误载。清康熙时所刊为《真西山全集》,并非《西山读书记》。乾隆四年,真鼎元、真元杰刊成《西山读书记》之后,后人将之附入《真西山全集》中,作为丛书之一种,因而造成了存在康熙刊本的假象。祠堂本《西山读书记》卷首有真鼎元、真元杰所撰《重镌西山真文忠公读书记本末后》,叙述此书刊刻经过甚详,可相佐证。另外,祠堂本封面页题“乾隆四年重镌”,但卷首雷鋐《重刻真西山先生读书记序》落款时间为乾隆八年,故亦有部分图书馆登录为乾隆八年刊本。此序当为后刷时增入,乾隆四年、乾隆八年实为同一刊本。

[5] 《西山先生真文忠公读书记》卷首,《中华再造善本》影印国家图书馆藏宋开庆元年(1259)福州官刻元修本,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按,下文所引《西山读书记》文字,除特别注明出处者,皆据此本录入,不再一一注明。

[6] 王稼《序》,载陈淳《北溪字义》卷首,上海图书馆藏明正德三年(1508)寿藩刻本。

[7] 邱浚《大学衍义补》,北京:京华出版社, 1999年,第806页。

[8] 王鏊《震泽长语》卷上,国家图书馆藏明刊本,第1页。

[9] 黄佐《南雍志》卷十八,民国二十年(1931)影印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刻增修本,第33页。

[10] 真鼎元、真元杰《重镌西山真文忠公读书记本末后》,载《读书记》卷首,北京大学藏乾隆四年(1739)真氏祠堂刊本。

[11] 彭元瑞《天禄琳琅书目后编》卷五,清光绪刊本,第11页。

[12] 李光地《榕村集》卷三十一《万寿节进书札子》,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3] 陆心源著、冯惠民整理《仪顾堂书目题跋汇编》,北京: 中华书局,2009年,第96页。

[14] 阮元《揅经室三集》卷二《江西校刻宋本十三经注疏书后》,《四部丛刊》景清道光本,第17页。

[15]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代档案史料 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 1997年,第1634页。

[16]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代档案史料 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 1997年,第1755页。

【作者简介】

王传龙,厦门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文献学、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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