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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專欄丨把黑夜點燃(完)

 老鄧子 2023-01-18 发布于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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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盤縣的時候已是下半夜。星光淡了,沒有月亮。夜深了,四望都衹見濃濃的墨色。早就進入了貴州境內。

黑暗裏憶起行前的準備,我歎了一口氣。本來,原定的第一站就想到盤江,多少見識一下黔西南的山地。好久了,我想踩一踩昔日那些造反農民走過的舊路,看看有名的六廣門、大河鋪,還有三家寨。其實在出門前,我讀得最多的就是關於盤江的資料,衹是由於在雲南步步留戀,拖滯了日程,用掉了時間。

此刻我正在夜過盤縣,而盤江南岸的朋友,卻一定正空空地等候着我。儘管如此的夜行一刻千金,我心裏還是滑過一絲遺憾。正等待着我的,是盤江流域的溪流江河呀。何況,它們還擁着一個黃果樹那天下的名勝。

冬日貴州的夜半,挾帶着冰粒霜霧,撲面打來的寒風中,隱隱含着怒氣。我沒有辦法打開地圖。舉目黑夜沉沉,大河鋪和三家寨大約都已在側後。已經該是盤縣地界,我猜車輪正碾過它的土地。

夜路上,又不知走了多久。如瞽如盲地,車載着我,穿行着盤縣的黑夜。

經過第一個火堆的時候,我全然沒有察覺。可能是因為這一夜的經歷:天上的星河,路上的燈流,使得我困倦了。我沒有留神,在黑黝黝的山坡上,那一堆火像一個圓蓋,火苗從壓抑下燃燒着,它不是取暖的篝火。

道路真的能帶來一切:隨着車的顛簸駛動,當我們登上一道山梁時,壯麗的場面出現了。

不是一處篝火,不是一簇黑夜的火苗――眼前是不可置信的一片火海。

高處低處都是火堆,漫山遍野都噴放着火苗,坡坡坎坎都亮了。西南山地的黑夜,被紅亮的火焰遮蓋,被灰白的煙霧吞沒了。

嗆人的煙湧進車廂,彌漫在沉睡的各個旅客身旁。我不明白,我忍住嗆鼻的煙,堅持着把腦袋探出窗外,想看個究竟。

火堆像低矮的蒙古包,又像倒扣着的鐵鍋。股股恣意的火苗,就從鍋底的每一個縫隙中沖出,竭力地灼舔着薄薄的黑鍋。蒙古包或黑鐵鍋被燒透了,白熾的火,藍紫的火,從碎裂和洞口吞吐衝擊,把一個個圓堆燒成一座座紅得透明的小丘。它們緊挨着;如瘋如癡、大喜大怒地噴射着熊熊的火。看不見一個人,也似乎沒有了風,衹聽見猛烈的呼呼火聲。

我禁不住一股爆發的興奮。為什麼呢?是誰在這荒凉的邊境深山處處放火呢?

《是誰把火點燃》 張承志 創作

現在不是我們在趕夜路,是一堆堆一簇簇的鮮豔的火,在徐徐地圍着我們旋轉移動。有些鍋形火堆顯然剛剛點燃,一簇一縷的火苗,在黑頂蓋的緊壓下,舔着咬着倒扣的鍋邊。有些卻如同撤了支柱的氈包,如同變成碎塊的鐵鍋,已經成了半圓形的大堆餘燼。在往來的風的煽動,在低浮的煙的卷裹中,它們一下一下地,在灰白中閃着透明的暗紅。但是更多的火堆正燒得不可遏止。燒破的黑頂蓋坍得又薄又軟;衝破了壓抑的火焰,兇狠地轟轟吼着,狂噪地竄跳掙扭,它們正在瘋狂地破壞,癡醉地狂歡。

能辨出火堆是人工的,有的還能辨出十字形的石頭壓在火堆上。是燒炭嗎?問鄰座的漢子時,他說,沒看見那些車麼?煉鋼的焦炭!我想起剛纔的貴州車,滿滿載着灰白的大塊。不是誤入了火焰山,這是人燒起的滿山的火。開山挖煤,就地燒炭,路邊燒,路上賣,把荒山腹地的煤,燒成值錢的焦炭,運進雲南。

不知誰點燃了這火,黑夜與烈火中,一個人影也看不見。沒有人,衹有火。可是火堆太多了,密密地緊挨着的火堆後面,亮色後面更加漆黑。好像在醉癡地舞蹈的火焰背後,低低地蹲踞着一個個黑色的人。火堆連接着極目的黑暗,如雨點般墜落野山的隕星。這麼多人!但是他們沉穩地隱蔽着,衹把燒遍一山的大火留在世間。

我沉默着,強忍着心裏的激動。我的眼睛一陣陣失明,越看那黑暗,我就越覺得那是一個個一群群黑色的人。他們躍起又伏下,他們吆喊又無聲。他們圍着我又歌又舞,但是不給我蛛絲馬蹟。

不知是振奮還是傷感。在我的眼界之外,曾有過無數人的勞作。這是原始的勞作,是底層的拼爭。他們奔波運搬,他們吆喊縱火。現在大火蔓延,他們卻隱遁了。車費力地轉過幾個腳邊的火堆,滾燙的氣浪烤得我一時閉上了窗。那火的深處是透明的暗紅,閃跳的是白熾的橙黃,劈啪炸響的黑煤,一陣陣顯出又紅又白的顏色。火苗放肆地躍跳着,像要舔咬車輪,像要燒燙我的肌膚。

後來我纔知道,這是徐霞客走過的路。不僅如此,這是徐霞客遊記中紛失於戰亂的、那令人痛惜的一冊裏,應該記載的路。他的數冊黔遊筆記的後面,遺失了滇遊的第一冊,我覺得說不清的遺憾。他一定傳神地描寫過,但是沒有能夠傳世。他的遺作中空留着兩個地名,一個是勝境關,還有一個就是火燒鋪。就像《西遊記》裏的火焰山曾經真實地燃燒一樣,無疑這個地名不會憑空而來。來不及了,我後悔沒有準備充足。難道火堆從徐霞客的明代就一直在這裏燃燒嗎?難道這些看不見的黑色人影,從古代就一直隱遁不露嗎?

但是,在這滇黔交界的大山黑夜裏,我仍然觸着了人的決意。綿延的火光,不停地撩撥挑

動,使人莫名地想像。不,讓我學會沉默,讓我學會在圍攻、中傷、熬煉中沉默吧!我也要像這些山裏的煉焦人一樣,點燃自己的一堆火,然後消失於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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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野的灼燙光焰,淹沒了看不見的道路。車在火堆中搖晃,在濃煙中遊動。隨着視野的變移,火在躍動,火在追趕,兩翼遠近,四極八方,舉目上下,到處都是熊熊的烽火。夜風軀着白煙,遍地灼灼通紅,遍地火焰煙霧。猛烈的火,強強的火,橫擋着路,直逼着心,在這無人知曉的荒僻天地裏,山點燃了,夜點燃了,世界正在燃燒中轉變。簡直不可思議,簡直身在來世,我被震懾住了,渾身已經僵硬,祗剩下一絲神秘的念頭,在緊張的思想之間遊走。

也許是因為後來疲乏得睡着了,也許是因為走出了盤縣的大山,總之,我記不清怎樣離開了大火,記不清怎樣又回到了寂靜的夜路。

等我清醒過來,時間已是凌晨。耳朵堵住了,聽不見聲音。

靜極了。周圍的一切都不動聲色。我還在兼程前行,隻身伴着長夜。我感到不解。好久我都不能判斷,眼前的黑夜和死寂;還有剛剛經歷的,那些轉瞬即逝的星、燈還有火,我不知哪一些更真實。

我睜開了眼睛。胸脯般起伏不盡的,還是黑暗而荒凉的大地。

不知什麼時候,眼前凸顯出一些水墨畫似的、淡淡的山巒的影子。已是貴州地貌,氣候驟然一變。四望灰蒙迷茫,窗外落着冬雨。車筆直地朝着東行駛。前方的雨霧中,已經顯出了乳白色的一抹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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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承志

原籍山東濟南,1948年秋生於北京。高中畢業後在內蒙古烏珠穆沁草原插隊,放牧四年。1975年畢業於北京大學考古學系。1981年畢業於中國社會科學院硏究生院民族歷史語言系,獲歷史學碩士學位。曾就職於中國歷史博物館、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硏究所、海軍政治部文藝創作室、日本愛知大學,均退職,為自由作家。1995年獲首屆愛文文學獎。作品系列編成出版單行本已過100部。代表作為《黑駿馬》《北方的河》《心靈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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