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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导报》访谈 | 郑利权:“板凳甘坐十年冷”

 黄俊俭书法 2023-01-18 发布于河南

《书法导报》访谈 

书家简介




郑利权 1979年生,浙江磐安人。研究生毕业于浙江大学艺术系。现任职于杭州国家版本馆,副研究馆员。中国书协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书协理事兼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浙江省书法研究会副主席、浙江省文旅厅优秀专家。从事美术研究与书画创作30余年,在核心中文期刊发表学术论文80余篇。书法作品入选国家艺术基金等项目,著有《浙江书画史研究札记》《浙江书法史百家百作论稿》等。

“板凳甘坐十年冷”

——郑利权访谈

□本报记者 黄俊俭

黄俊俭:你曾写过许多篇有关书画方面的文章,并见诸于报端。你在《兰亭精神与当代浙江书风》一文中,谈到一个区域的文明与文化是一个长期累积的过程,融汇“二王”书法所形成的“兰亭精神”在浙江区域的形成与发展,是促进浙江成为书法艺术“中心”的根本基因之一,你认为区域对于文化艺术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那么,就请你以“浙江书风”为例,谈谈地域书风对当代书法创作的影响。

郑利权:“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孕育了一方的书法。浙江区域长期以来独特而深厚的“兰亭”精神积淀,直接地造成了这一区域相对稳定而序的“二王”帖系书法传承脉络与书法风格特征,同时也孕育了一大批引领书坛的帖系书法大家,创造了丰富的艺术成果。因而,探讨浙江区域书法的承续与风格特征,离不开对“兰亭精神”的归纳与梳理。

“兰亭精神”具有极强的象征意义,它不仅是传统中国书法精神的高度浓缩,同时也是浙江区域书法传承与发展的核心基因。“兰亭精神”孕育了浙江书法,“兰亭精神”的传承发展与浙江区域书风之间存在着一致关联性,主要呈现出以下三个核心特征:多元创新、精致和谐、人文学术。

“多元创新”——浙江区域书风并没有因为在“二王书风”的笼罩下而裹足不前,也没有走单纯“摹王”的路子,而是创造性的看待继承与发展的关系。与时俱进是“兰亭精神”的又一特性,这是“兰亭精神”至今生生不息的发展之源,也是浙江书法在魏晋之后占据书坛重要地位的核心基因。

“精致和谐”——是浙江区域自然地理和人文的典型特征,也是浙江书风的整体特征。从东晋“二王”到隋朝智永,从初唐四家中的虞世南、褚遂良到南宋陆游、张即之,从元代赵孟頫到明代徐渭、倪元璐,清代赵之谦,近现代的马一浮、陆维钊、沙孟海都呈现出精致和谐的整体书风格局。

“人文学术”——“兰亭精神”反映出诗书互化,注重学养的治学精神。纵观浙江历史上的“二王”帖系书法家,他们书学合一,形成潮流,书家无不以饱学为标志,根植国学,拓广书意,是浙江“二王”帖系书风在历史上引领潮流的核心因素。

浙江书法老一辈书家群体,秉承“兰亭精神”,在书法艺术领域探索实践,大放异彩。他们不仅个性风格明显,具有唯一性,而且彼此书风距离较大,特色鲜明。他们意识到多元与个性书风的重要性。对“兰亭精神”的继承,并不是表面意义的摹仿,而是对于“兰亭精神”的综合领悟。

浙江书法中青年书家群体,对“精致和谐”的理解是到位的,但在“多元创新”和“人文学术”方面明显积累不足,还有差距。浙江“慕古”青年书家群体正呈现日益扩大的趋势,其背后却隐藏着古典文化与学识的荒芜。“功夫在书外”,古代文人之所以把书法视为“余技”,是有意把书法归纳到文人范畴中去,而成为文人修养的附属品。浙江书法中青年书家普遍喜欢笔法与技法的追求和表达,但似乎有点过头了。“精致”的另一面是“刻意”,“精致”过头就是“造作”,将技法格式化与程序化,过于注重腕力与动作元素,这是当下许多师法“二王”一路的书家的普遍问题,这是特别需要注意的一种现象。在信息爆炸、冷漠浮噪、功利化、同质化、制作化的语境之下,时刻告诫我们作为生命诗性感悟的独特性、唯一性和永远的不可重复性,这才是“兰亭精神”的本真意义。

黄俊俭:对于全国性书法展览作品,你认为存在“四多四少”的现象,即重复多,思考少;技巧多,性情少;形式多,内容少;制作多,创作少。请你具体阐释一下,你认为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

郑利权:这是一个感官与视觉的快餐化、碎片化时代。然而,过度追求视觉与感官刺激,对书法艺术本体也是一种伤害。在视觉化诱导下,具有悠久历史的中国书法创作生态正逐渐恶化,面临着日益盛行的“制作化”“演艺化”,这种“真”制作与“假”创作,以花样百出与叠乱迷离的外在形式干扰正常的艺术创作,与书法的诗性传统背道而驰,不仅对公众的艺术审美形成极为严重误导,而且书法艺术有沦为低俗工艺与演艺的危险。

当代书坛面临的主要问题。从我来看是“炫技”中的“骨法”缺失。在全国展览频出的大背景之下,传统书法艺术似乎就是一个“技巧”的大熔炉与竞技场,大多数书法家就像杂技演员一样,进行一场又一场的“炫技”活动。正如汉赵壹《非草书》说:“且草书之人,盖伎艺之细者耳。”有学者用“高技能、低审美、边缘化”喻示当代书法生态。我在多篇文章中提出当代书法“同质化”的现象,这种千人一面,不分你我的书法现状,表面上看是技法的同一化倾向,以及过于注重技法层面,故而许多学者提出书法的“炫技”论,深究之,其实恰恰是古典技法的基础性与多元性缺失,传统技法并非一个狭隘的笔法概念,而蕴含着丰富的内涵与多元的维度,因而单纯的技法并不存在,从这一点来说,当代书家缺少的正是最为纯正的古典技法以及取法的高度统一。

同时,当书法创作沦为展览的附属品之后,在展览入选这一指挥棒之下,书法家日益成为一个书法考生,展览评委就是考官,历届获奖作品就是重要参考资料,染色和拼接成为重要手段。在形式上表现为流行染色,做旧与仿古,在章法上流行拼接。书法的“有色时代”在展览的推动之下风靡书坛。章法上的拼接,纯粹就是展览的产物,一方面有利于模仿创作,提高作品的成功概率;另一方面提升作品的规模,使若干小作品组成大作品。这就是通常所说的“组合柜”形式。制作用尽,无非是为了吸引评委,在数万投稿作品中脱颖而出,增加入展的砝码。于是,外在形式视觉成为书法创作的第一要素,为了能在展厅中显眼并获得较强的视觉感染力,书法家挖空心思,对于外在形式的过于注重,势必削弱作品内涵。书法创作形式与内容的本末倒置,对书法本体是一种致命伤害。

当下书法生态出现的种种问题,功利是一个方面,而根本原因是过分强调独立的艺术形态,使书法艺术从传统文人结构中剥离出来,从而丧失了植根书法艺术广袤的传统文化土壤。难怪当下书法形态中,对于技巧与形式层面的过度强化,而思想与内涵层面的严重缺失,正是书法艺术脱离传统土壤的畸形产物。也就是说,滋养书法这棵树需要多重的养分,既需要传统文化中的国学、诗文与学术的滋润,也需要国画、篆刻等相邻领域的养分。养分越多,长成苍天大树的可能性就越大。

黄俊俭:10年前,你曾撰写过一篇文章《楷书冷落与大师缺席》。在这篇文章中,你梳理了当代书法生态后发现,五种书体存在着极为不平衡的发展状态,行草书参与者最多,其次是篆书,而楷书则备受冷落。你认为,楷书的冷落彰显出中国书坛的浮躁心态,更为重要的是彰显当代书法家较为普遍的书法基础薄弱化、书法创作功利化的问题。那么,10年后的今天,你的观点发生变化了吗?为什么?

郑利权:中国书法艺术虽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发展,却并未出现我们所期待的大师级人物。书法大师其实是一个现代概念,古人从不称自己或别人为“大师”:古人喜欢把书法大师冠之为“圣”,诸如唐代李嗣真《书品后》称王羲之为“书圣”,唐代大诗人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把张旭称为“草圣”。而更多的情况是以“家”代“大师”,诸如把薛稷、褚遂良、欧阳询、虞世南喻为“初唐四家”;将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称为“宋四家”。所以,书法大师的概念界定是基于当代情境与历史评价综合的产物,至于怎么样的书法家可以冠之为“书法大师”,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并无一个可以量化的客观标准。从当代各行业的现状来看,“大师”缺席是一个普遍现象。至于原因,许多学者多归之为环境的浮躁、思想的贫乏、修养的缺失,以及心态的功利等。

当下的楷书,比起10年前,出现了一些可喜的变化,比如中国书协和省级书协成立了楷书委员会,各级书协组织对楷书越来越重视,中国书协推出了楷书年展,定期举办楷书理论研讨会,对楷书的认知发生了一些变化。但是,当前楷书创作仍存在以下问题:一是发展不均。在书法“国展”、省展中,小楷占据半壁江山,主要因为小楷在展览中比较容易获奖和参展;二是风格单一。小楷也存在着严重的同质化问题,评委审美的趋同,引领了一部分年轻人的跟风,普遍取法狭窄,造成单一化和同质化现象;三是创新不足。楷书要创新,比其他字体要难,难就难在要突破法度,建构形成自己的一套书写系统。大量的唐楷作品没有突破唐人技巧的藩篱,在魏楷作品中,几乎形成了一种展览式的魏碑体,生硬做作,缺乏生气。而“二爨”一路的作品,则勉强组拼,矫揉造作,不够自然。

暂且不论大师,楷书与“大家”的关系,正如清梁《学书论》所言:“学书宜少年时将楷书写定,始是第一层手。”也就是说,要成为书法“大家”,楷书是必备条件。

书法有法,楷书就是作为楷式、模范的书法。楷书所奠定的“法”是所有书法字体形态的基础,也是书法创作过程中基本法则与艺术规律。五体在表达情绪方面有着不同的功能取向,篆书是圆融、隶书是灵动、行书是妍美、草书是狂放、楷书是宁静。楷书所呈现的宁静、恬淡、严谨、平和的心境,无论是做学问也好,还是攻书法也罢,宁静与恬淡的心态都是必须的,都需要戒骄戒躁,“板凳甘坐十年冷”的精神其实就是楷书精神。

传统书法艺术在多元文化的交流激荡中,呈现出暂时的浮躁心态,并不奇怪,书法大家的当代缺席,也不必多虑。所谓“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大师的形成与自然界规律一样,书法史上的大家,大多“无意于书”,在生时都不称其为大师,与其天天说造就“大师”的方法论,不如天天提倡“练字作楷”的实践观。

黄俊俭:你认为当代草书存在“同质化”现象,请你具体谈谈“同质化”表现在哪些方面?

郑利权:当代草书的“同质化”就是由于草书取法单一化、创作观念的格式化,导致当代书法家创作的草书作品千篇一律,出现创作风格与样式的雷同,千人一面,没有自己的特色,存在着“重复多、特色少、视野窄、起点低”的问题。

当代草书的“同质化”现象表现在三个层次。其一是草书类型的同质化。如果把草书分为章草、小草、大草(狂草)的话,在当代书坛,章草与大草是一个稀有产品,而写小草的人是最多的。因为小草介于行书与大草之间,在字形上比较容易把握,对于性情和节奏的要求也低一些。其二是草书取法与风格趋向的同质化。当代草书多取法于“二王”、孙过庭、徐渭、傅山、王铎等少数几家或是个别两家的杂合,笔法技巧相似,笔墨风格雷同,缺少独树一帜的风格样式。其三是作品形式与章法安排的同质化。简单的说,就是大的结构安排和编排手法是相同的,具体的内容又很少有独家的。

草书同质化现象,使当代草书没有特色或特色不明显,这必将影响草书的质量。从近年来中国书协举办的书法大展中的草书作品看,“摹仿”的痕迹明显,没有标志性的东西和独特的个性,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可以说当代草书创作还处在初级的“摹仿”阶段。草书“摹仿”大致可以分为二类:一类是“摹古”,另一类是“摹今”。“摹古”类似于集字式创作,是古代某草书家字体的集合体。“摹今”是临摹式创作,书法家通过对当代草书名家作品的反复临写,对其草书风格进行“克隆”。

当代草书的“同质化”现象是由多方面原因造成的,既有内因,也有外因;既有主观原因也有客观原因,其中有书法家急功近利、创作图省力与方便的个人因素;有书法的学科化,高等院校书法教学体系的模式化的教学体制因素;也有草书出版资源的单一化、书法展览评审机制、评委导向的评审因素。

可以说,草书艺术蕴含着中国文化独特的艺术性、情感性与时代性。多元化时代,书法家的开拓创新精神是很重要的。在21世纪的草书艺术领域中,“差异化”与“多元化”是草书发展的必由之路,也是其生命的根基所在。

黄俊俭:谢谢你接受我的采访。

郑利权作品

(访谈发表于2023年1月18日出版的《书法导报》第七版)

黄俊俭,《书法导报》副总编辑、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河南省美术家协会会员。著有《书法访谈录》《军旅书家访谈录》,曾在南宁、苏州、扬州、厦门,以及马来西亚举办个人书法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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