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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方方对话:“阅读也是需要训练的”(4)

 立达语文 2023-01-18 发布于江苏

“阅读也是需要训练的”

——与方方对话

姜广平:你的小说有很大一部分是在写某种力量对人的捉弄。我想,如果非常快捷地切入,似乎可以说这些小说你是在写游戏与玩笑。刘震云感叹过,这玩笑开大了。《祖父在父亲心中》《乌泥湖年谱》不要说了,是政治与历史同那些高知开着不应该开的玩笑。《行为艺术》《埋伏》等篇什似乎也是在写着现实与人在开着不应该开的玩笑。但恰恰是这种冲突,引发了人的很多哲思。这能够看出你对庸常生活的哲学关注。《行为艺术》我觉得里面有很多东西。这是一篇具有广阔的开放性的小说文本。非常巧妙地引导着人们由形而下走至形而上。

方方:这是我自己很喜欢的一篇小说。我写的时候感觉真是好呀。写得非常尽兴,并不是我写所有小说都会有这种尽兴之感的。写完这篇小说后,我才觉得写作真是一件令有快乐的事。可惜选刊的编辑们太没眼光,他们转载了我的许多小说,有的小说真的也不怎么样。但他们却漏掉了这篇最该转载的。还有另一篇名叫《闲聊宦子塌》的中篇。我觉得这两篇是我写得最好的两部作品。如果这两部小说被广大的读者读到的话,那么他们会对我的创作有着另外的认识。

姜广平:这篇小说里,有着关于艺术与生活的错位、理想与现实的错位、哲学与生活的错位。此外还有深刻与肤浅、生与死的伦理思考。

方方:是的,我在写这篇小说时,就是被类似的一些问题困扰着。所以我在小说中不断地追问。其实有时觉得任何形而下和形而上之间,并没有特别的差异。就像日常生活和艺术之间,也没有什么更多的差异,有时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我在写这篇小说时,反反复复,来来去去地想着里面的问题,觉得太好玩了。而且这篇小说也是非常好看的,一点也不卖弄悬虚,我写小说,一直就想写成这样的。

姜广平:在善与恶的问题上,这篇小说提供了人们重新思考问题的方方法。我觉得这篇小说有方方法论的意义。马白驹对杨高说的那些话,我觉得给了我们重新思考定位善与恶的角度与界限的东西。或者说,他让我们开始怀疑我们最初的做法与判断。同样,联系到《乌泥湖年谱》《埋伏》以及你早期的《一唱三叹》,都让人产生价值论的动摇:究竟什么样的做法才是最好的或最正确的?或者是,这世上有没有最好的或最正确的?

方方:是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心目中最好的或者是最正确的。所以这个世界上绝对的最好和最正确都是没有的。马白驹对杨高说过这样一番话:“对于所有的人,你父亲是个好人,但对于我他却不是;而对于所有人,我也是个好人,但对于你,我也不是。”

人就这是么复杂,所以写人的作品才这么有意思。人不是单面体的,他是一个多面体。一个人不可能只有一副面孔,分裂在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三角梅花开三瓣是美丽的花,蒲公英花开得粉身碎骨,也是美丽的花。

姜广平:《行为艺术》还在告诉我们不要轻易地相信任何一件你觉得可以相信的事情。但这却不是那种不可知论的泥潭里的挣扎,恰恰是表现了一种生活的信心。所以,我觉得这篇小说有一个重要的命题是活着。即便是我们刚才提及的你说的那八个字“留他如梦,送他如客”又未尝不是一种活着的意义叩问?说是死,却用了活法来表达。这篇小说极具哲理的深度。它给人以位置的思考,它提示着人们关注自己的立足点。说它是哲学小说也不过分。你巧妙地嵌进了生命、艺术及对这二者的追问。我在想,写这篇小说时,你极度自信。从这篇小说的最后一句话“其实,每一个日子都可以写进艺术史”也能看得出你对文学的信心。

方方:你可以这么去理解,但我想我写这一句话的意思肯定不是出于对文学的信心。

姜广平:从技术上讲,这也是一篇技术非常成熟的小说。几个故事的镶接、接榫得十分圆熟,简直是一件浑然天成的艺术珍品。我觉得这篇小说超过了人们公认的《风景》。不知你自己如何看?

方方:我们这边评奖时,有个教授似乎也这么说过。他用的是“炉火纯青”四个字。但是这篇小说因为没有被转载,读到它的人很少,作为作家,我很为读者感到可惜。后来这部小说改编成了电影,但与小说原意已经相差得很远了。甚至跟小说都没了什么关系,这也是件可惜的事情。它从影响上,恐怕永远也超不过《风景》。这两篇小说我自己不好比,但的确有人更喜欢《行为艺术》。

姜广平:如果说《风景》是在完成一个世俗底层的温情抚摸,现在,你是否更重于形而上的探究。你不喜欢哲学,但完成了一种哲学思考。

方方:作为作家,在写作时,我从来都没有评论家所想象的思考得那么多。他多半只想把手上这篇作品写好。人物命运如何,他为什么会这样,他实际上又怎么样了,结果他又将面临着什么。所有的思考其实都围绕着人物和人物命运,所有的哲学都在人物的人生历程之中。

我不喜欢哲学,实际上是不喜欢一些语言很为拗口的哲学书。我喜欢读文字漂亮的东西。而大多的哲学书,文字都有些干巴,并且有些绕来绕去,所以,我就懒得读它。但是,我平常还是很喜欢形而上地想些问题,如果硬要说的话,那也是一些哲学问题,想得多了,也会有自己的哲学思想,有时候也会把这些思想灌到作品中的人物身上。毕竟哲学思想并不只是属于哲学家。

姜广平:前期的小说语言非常幽默,但总觉得那是一种刻意而为。那一段时期的《风景》突然没有了那种风格,是不是对自己的语言有一某种明晰的意识然后开始改变的?

方方:其实我总在变化着手法写作,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手法去写,全凭心情驱使。用反讽的笔调写小说,真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有时候自己在写的时候都会笑起来。日常生活中,我大约也算一个有幽默感的人,喜欢反着说话。所以,用这样的方方式来表达城市青年的心态和生活状态,在我来说比较得心应手。写这类型的小说,跟玩式的。但是我注定了不是一个玩世者,所以我小说中的人物也都只是表面上玩世不恭,但内心中却充满着痛苦。我用这样的方方式写过一组小说,它们包括《白梦》、《白雾》、《白驹》、《状态》等。主人公全都是都市青年,他们内心与外部世界都构成一种张力,所以他们表面上的玩世,实际上是在调解自己紧张的内心。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代表着我自己常有一和种状态。

除了《白梦》之外,其它三篇都写在《风景》之后。并不是所有的内容都适合这样的写法,比方方写《风景》,我本来就打算写一家人的命运,写生存背景对人的影响,如果我再用写“三白”小说那样的语气来写的话,未免显得轻佻。所以有必要换一种方方式去写。

姜广平:你这个时期还有一个重要的作品,就是刚才你说及的《闲聊宦子塌》。我觉得这篇小说有别当时的总体话语。非常个性化。这篇小说中,你对语言的亲近或者说贴近,走到了极致。而放射性的结构也显示出一种大家气派。

方方:谢谢你这么看。其实当年看到过这篇小说的人都惊叹说,方方方方你怎么能写出这样的小说?湖北一个作家董宏猷看完后,有一天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我刚看完《闲聊宦子塌》,我看过后,呆了半天,你真是不得了,怎么写出这样的作品了?他的这番话真是让我记了一辈子。因为这篇小说在参加完《花城》杂志的笔会后专门给他们的,可惜他们的编辑对这样的小说没有兴趣,一放竟差不多一年,直到我去信询问和讨要,才勉强发出来。我当时真的很抱屈,其实,我是把自己很得意小说给他们,他们却这样有眼无珠。

姜广平:这一篇小说是否受到阿城的影响?我觉得在语言上,似乎韩少功给了你启发。他那篇《爸爸爸》在语言的操练上给了很多作家以启迪。韩少功我觉得他是作家中的作家。

方方:阿城和韩少功的小说我都很喜欢,但在写这篇小说时,似乎我并没有想到过他们的是怎么写的,或者说受他们的影响,倒是王安忆的《小鲍庄》给了我启发。我正是看完《小鲍庄》后,一时十分激动,决定自己也写一篇乡村小说。那时我正电视台的对外宣传部当编辑,我们正拍摄江汉平原的片子。每天都在乡下跑,我的同事对我特别好,他们拍片子,就让我到处去看资料,去看地方方志,去收集民歌,去访问方言专家等。那好像是1985年的夏天,是我过得十分饱满并且充满激情的一个夏天。回来我就写了这篇小说。它在《花城》放了几乎一年到1987年才发表出来。那时候我觉得《花城》的编辑真没眼光,差不多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给《花城》投过稿。我觉得如果编辑和作家之间形成不了一种阅读默契,如果一本杂志对你的写作风格不认同,作品发在那里,命运就会太惨。《闲聊宦子塌》在《花城》就是这样的命运。它发出来后,几乎都没怎么被人看到过,选刊也没有一家给予转载。我对读者和一些编辑的失望,正是从这篇小说开始。几乎就是从那时起,我知道,很多编辑是乱读作品的,很多选刊也是乱选作品的。

1987年,我发表了四部中篇小说,按时间顺序为《闲聊宦子塌》《船的沉没》《白雾》《风景》,按写作顺序,它们应该是《闲聊宦子塌》《风景》《船的沉没》《白雾》。

姜广平:好在从史的意义上讲,这篇作品没有被埋没。这篇与《风景》一样,可以说是你写作史上有转折意味的一篇小说。但为什么那种语言后来再也不用了?我觉得里面的方方言还是好懂的。

方方:这篇小说我写的时候感觉真是非常好,但因我毕竟从来都没有在农村呆过,对农村的生活还是觉得陌生,所以写的过程有些吃力。我平常作品虽然算多,但真要写起来,速度是很快的。但这个中篇却费了我老鼻子的劲。所以,我也有些怕写了。但现在回过头来看,是以前写作特别认真,每一处都反复推敲,生怕不像,或者生怕写走了形,总是想尽可能写好。我现在觉得我以前写作真的是很认真的。这也是一篇我很为它抱屈的作品,虽然已经发表了十几年了,到现在看,它仍然是很好的小说。它因为没有被转载,所以看到的人很少,这样的事,真是没办法。我那些被转载的小说《一波三折》《黑洞》什么的,跟这篇小说比起来,真是差得远了。

姜广平:这篇小说里有一种断裂的疼痛,譬如说老红军与田七伢的故事。这里面有历史与恐惧。同样,这里面还有现实与历史的折断。当然,这在现在看来显然已经是公众话语了,但商业社会的道德叩问,显然在写作的当时,是非常超前的。

方方:这篇小说应该说是有着多层次的表达。它是有几条线交织在一起的。不同时代的线条,以及相同时代不同人物的线条。这是一篇很难用语言复述的小说,它甚至无法跟人说这里面有着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没法说得清。它里面其实有很多的故事,故事相对独立又彼此交织,真的很有意思。表达的东西也是很复杂的。我现在有时候看自己的这篇小说,会想,我当时也不过三十出头,怎么写出这样一篇小说呢?那时候,我处在激情迸射的岁月,激发出来的创造力自己都想象不到。这篇小说是我自己最得意的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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