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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的故事(一)

 zhb学习阅览室 2023-01-19 发布于上海

作者:岳雯

在这个封闭的小团体里,他们宣布他为好人。

他是谁?他是严歌苓小说《芳华》里的主人公刘峰。他们又是谁?他们是刘峰的战友们,某部队文工团的少男少女。

什么样的人,才担当得起“好人”这一称谓呢?或许,这个问题没能那么轻易回答,至少,我们得在具体的场景里,在这可信的人间小心翼翼地做出自己的辨析。

时间坐标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空间坐标是一幢颤颤巍巍、注定要消失在时间烟尘里的红楼。那个时候,关于好人,有鲜明的人物形象——雷锋。是的,那个过早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却在领袖的题词里永垂不朽的年轻士兵,被公认为是好人的典范。

于是,我们的刘峰,诨号就是雷又锋。他也确确实实是一个雷锋式的人物。他每天要帮孤苦残疾的男孩挑两担水;他真心实意地理解那个在起过红苕的田里再刨一遍的老太太;他是全团的修理工,哪儿需要他,他都会被请过去敲敲打打:是的,正如所有人看到的,他尽己所能地帮助每一个人。

倘若在你的生活中出现了这么一位雷锋式的人物,或者更进一步说,倘若你就是刘峰的战友们,你是会仰望他还是俯视他?你是会视他如兄如友,亲近他尊敬他,还是会避而远之,质疑他打击他?或许,做出选择的不是我们,而是一个时代。

深受个人主义洗礼的严歌苓不会相信生活中会有如此纯洁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好”——“好”大约只能作为理想存在于想象之中,而当现实世界出现了“好人”的时候,要么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要么是这个人颇为可疑。

好吧,沿着这个思路,让我们再打量一下刘峰这个人吧。相貌么,平淡无奇。出身呢?他是因为跟头翻得好从某野战军的工兵营里给挑到了文工团。同那些具有文艺天赋的战友相比, 刘峰显然在专业上不那么出众。揣度,大概就是从这里开始了。“这是个自知不重要的人,要用无数不重要的事凑成重要。他很快在我们当中重要起来。”这句话,出自“我们”之口。而“我们”相信,刘峰的“好”不过是一种弥补需要,弥补才干不足, 进而在一个小团体里挣得自己的位置。换句话说,所有的利他行为背后,其心理根源却是利己的。这是“我们”对于“好” 的读解,只有这般读解,“好”才有了人性根源,才能存活下来。关于这一点,刘峰是怎么想的?不仅“我们”不知道,作为读者的我们尽管被允诺了更大范围的知情权,却依然是不知道的。好人刘峰如此平淡,又如此神秘,在小说中,他始终封闭他自身,拒绝向我们泄露他的所思所想,也未曾留下一点半点踪迹让我们得以追踪“好”的来源。这个“好”简直就像一个烫手山芋,严歌苓似乎也不知道到底该拿这个“好”怎么办。严歌苓需要重新找到一根钉子,这根钉子将重新定义内涵和外延都有些模糊的“好”。

这根钉子是什么?严歌苓的逻辑是,一个全然无私对待他人的人,最没有办法处理的是爱的问题。因为,一旦涉及爱, 必然要将自我放置进去。而那个时代所标识的“好”,是没有给自我留下太多的余地的,或者说,是要将“自我”清洗出去。所以必须让刘峰遇到爱,只有被爱试炼,“好”才能在时代的放大镜下显露真形。

好人遇到爱情会怎样?他像这世间所有为爱沉醉的人一样,小心翼翼地仰望心中的女神,付出艰辛的努力以期一步一步接近爱情。然而, 严歌苓残酷地认为, 好人是不会得到爱情的。“ 如果雷锋具有一种弗洛伊德推论的' 超我人格(Super-ego)’,那么刘峰人格每向此进化一步,就是脱离了一点正常人格,即弗洛伊德推论的掺兑着'本能(Id)’的'自我(Ego)’。反过来说,一个人距离完美人格'超我’越近, 就距离'自我’和'本能’越远,同时可以认为,这个完美人格越是完美,所具有的藏污纳垢的人性就越少。人之所以为人,就是他有着令人憎恨也令人热爱、令人发笑也令人悲悯的人性,并且人性的不可预期、不可靠,以及它的变幻无穷、不乏罪恶、荤腥肉欲,正是魅力所在。”那些所有在爱情生活中收到“好人卡”的人大概都会心有戚戚吧,是的,在感情的疆域,“好人”常常意味着乏味、无聊,无法唤起强烈的对等感情的人。说某人是好人,往往意味着你不想同这个人发生能量交换,不愿意回应他的感情。

进一步,严歌苓将“我们”对好人的爱无能与“我们”对好人的认知联系起来。“我们由于人性的局限,在心的黑暗潜流里,从来没有相信刘峰是真实的。假如是真实的,像表面表现的那样,那他就不是人。哪个女人会爱'不是人’的人呢?”换句话说,像刘峰这样的好人在逻辑上陷入了两难境地。如果他一切都是虚伪的,都是在装作像一个好人一样生活,那么,他就是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在我们的现实语境中,伪君子甚至比不上真小人。如果他一切都发自内心,是真实的,那么,他就是神一样的存在。而神,是不会被认为是我们中的一员,更遑论与之产生感情。这就注定了,“好人”不会为刘峰的爱情带来加持,助其成功,反而会令其一败涂地。

这就看出好人叙事与英雄叙事的不同了。英雄是一定会得到爱情的,没有爱情的英雄简直人神共愤。可是,好人呢?他似乎不配也不会得到爱情女神的青睐。如果说,英雄是在智慧或勇气的层面不断拓展我们的想象,那么,好人就是在善或道德的层面同样拓展我们的想象。可是,为什么好人无法得到英雄一样的待遇?难道,英雄不应该首先是一个好人吗?难道,好人本身不就是现实生活中的英雄吗?我们在内心将好人和英雄分类存放的时候,意味着我们在潜意识中如何对待善呢?或许,英雄象征着我们生命中对既定生活秩序的破坏那一端,是生命中的烟花与奇迹; 而好人则象征了对秩序的捍卫,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乏味和无趣。

如果,让好人显示出欲望,显示出与“我们”一样真实的人性,我们是否就会接纳好人为自己人,从此好人就将在世俗生活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幸福地生活下去?不,严歌苓再次残酷地告诉我们,你要这么想,你是将生活当作了童话。刘峰的故事继续着。是的,他仅仅只是表露了对丁丁的爱, 就足以将他的人生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他的那一点纯真的爱意在讯问过程中被引导到了他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地方,被围观被批判,直到体无完肤、面目全非。

为什么像刘峰这样一个处处以帮助他人为己任的好人,在遇到麻烦的时候,不但没有收到之前他付出的善意,反而被落井下石,深陷于周围人的深深恶意中?或许是因为时代吧。严歌苓叹息说,她曾经经历了一个以“讲坏话”为正义和荣耀的时代,在刘峰遇到这样一场“事故”的时候,“讲坏话”本能地成为人们共同的选择。就连刘峰自己,不也得把自己说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么?

可是,谁能保证说,将整个故事换一个时代,刘峰就能获得不一样的结局。是的,我们都清楚,一切不会有什么不同,刘峰仍然会被众人背弃,只是背弃的形式不同罢了。对此,严歌苓有一番颇为弗洛伊德的分析:“因为我们的卑琐自私,都是与生俱来,都被共同的人性弱点框定,我们恨,我们无奈,但我们又不得不跟自己和解,放过自己,我们无法惩罚自己,也没有宗教背景和境界想到'原罪’。而我们的丑恶一旦发生在刘峰身上,啊,他居然也包含着我们的不堪,标兵模范都挡不住他本性中那个触摸,他也是我们!他是个伪装了的我们!好了, 我们所有的自我嫌恶不再忍受了,刘峰就是我们想臭骂抽打的自我,我们无法打自己,但我们可以打他,打得再痛也没关系。”“一旦发现英雄也会落井,投石的人格外勇敢,人群会格外拥挤。我们高不了,我们要靠一个一直高的人低下去来拔高, 要靠相互借胆来体味我们的高。”真的是那样吗?我们真的是因为自我嫌弃才会对刘峰如此毫不留情的吗?问题是,我们真的接纳过刘峰成为我们自己吗?刘峰因为善获得了许多人世间的褒奖,我们难道不是在那个时候就在等待褒奖化为乌有的那一刻吗?我们真的像我们的传统所教导我们的那样,发自肺腑地珍视善,视善德为人变得更好的可能吗?一时间,我都不敢深想这心灵深处回荡的种种追问。

甚至,连命运也加入我们,一起参与到对好人的捉弄中。“触摸”事件,仿佛开启了多米诺骨牌。刘峰的命运,像坐过山车一样,从高点瞬间滑落。因为“触摸”事件,他被下放伐木连当兵,紧接着,他回到了过去的老连队,在中越边境冲突的时候上了战场,并在战场上丢掉了一只胳膊。时代的车轮迅速向前,斗转星移,一日千年,好人依然没有获得好报。他艰难地挣扎在市场的泥沼里,却并没有像传说中的弄潮儿那样分得时代的红利。平淡、灰暗、不乏窘迫的人生,在小说中,他是最早谢幕的那个人——似乎只有他从这个世间消失了,我们才能坐下来,好好地哀叹一番好人的故事。

当然,这世间也不是一味的黑暗,好人也会获得情感的回馈。小曼对于刘峰的感情,似乎可以看作对于好人的小小酬答。可问题是,正像丁丁没有呼应刘峰的感情一样,刘峰也没有呼应小曼的感情。两个人,更像是在命运的手掌间相濡以沫的难友。那小小的微火,似乎不足以滋养一个好人的精神世界。所以,直到最后,在“我们”看来,刘峰的人生仍然是平凡甚至称得上贫瘠的。这大约是无情的人世对于好人的描绘。

现在,我们大约对好人看得更清楚了:好人是去欲望化的崇高客体,他无法与周围的人群产生联系,发生情感交换,对, 哪怕是触摸都不可以。好人注定了会被人群所放逐,过一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严歌苓更果断,她说:

他是个当今谁也不需要、谁也不尊重的人了,这种人就叫“好人”。

如果这就是我们关于好人的定义,如果我们的生活不能给好留下一席之地,这是多么可怖的事情。这样的人世,再光色鲜美,也不值得一过。

(精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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