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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重寿:敦煌佛教艺术的两大奠基人,竺法护和乐僔

 昵称76496706 2023-01-19 发布于北京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史论系博士、教授

敦煌艺术是中国艺术的骄傲,是人类共同的宝贵遗产,是世界上最大的壁画和彩塑的博物馆。敦煌艺术除受内陆汉族文化影响外,还受邻近的西域(新疆、中亚)文化影响,而且还延绵千年,因此艺术信息量特别巨大。

敦煌除艺术信息外,其他信息量也非常巨大,以至于形成了一门国际显学,即敦煌学。对于我们今天21世纪信息社会的艺术创作来说特别重要,敦煌艺术就是一大信息宝库。

敦煌北凉壁画,272窟,说法图

伟大的敦煌佛教艺术有两大奠基人,他们是竺法护和乐僔。

竺法护(231~308年),是西晋(265~316年,3、4世纪,首都先是洛阳,后是长安(西安))高僧,祖籍月氏(中亚),世居敦煌,世称“敦煌菩萨”、“敦煌开士”。

他八岁出家,拜印度高僧竺高座为师,因此姓“竺”,他随师游历西域,带回大量梵文经典,回到敦煌,收徒译经,在敦煌形成了以他为中心的汉胡僧俗信徒集团,后又游历两京长安(西安)、洛阳,沿途译经传教(多为大乘佛教),为佛法东传做出了重要贡献。

他的学生竺法乘也是西晋僧人,也是幼年出家,并随师去长安等地,后返回敦煌,建寺收徒,卒于敦煌。(参考《敦煌学大辞典》)。师徒俩都活跃于西北陆路(丝绸之路)。他们建的敦煌佛寺可能是敦煌最早的佛教艺术,早已焚毁,无影无踪,当然当时建的敦煌佛寺应在敦煌城内,而不在城外鸣沙山上。竺法护应是敦煌佛教艺术的奠基人。

《梁高僧传》中的《竺法护传》上说:“晋武之世,寺庙图像,虽崇京邑,而方等深经,蕴在葱外。”说明西晋武帝时(3世纪)敦煌已有佛寺,其中佛像、壁画,崇尚京邑,学习首都长安、洛阳,佛像样本来自两京画坛,而佛经来自中亚。

敦煌佛教美术虽然来自两京,是从东向西传播的,但敦煌靠近新疆、中亚,中亚犍陀罗佛教美术肯定经新疆传入敦煌,影响敦煌。可见早在西晋时(3世纪)敦煌佛教美术就受到东(内陆汉人)西(新疆、中亚胡人)两个方向的双重影响。而这时举世闻名的敦煌莫高窟还没有开凿。

其实早在两汉时敦煌就受到东、西两个方向的影响,一方面向西经略西域,与新疆交流,另一方面受东方内陆汉王朝管辖,中原乱时,大量汉人来敦煌避祸,也带来先进的汉文化。

西晋画坛有三大家,即卫协、张墨、荀勗(音序) ,这三大家加上东吴曹不兴(曹家样)和刘宋陆探微二人,是五大家,在南齐谢赫《古画品录》中都被尊为“第一品”。

西晋三大家中,最伟大的是卫协,他上承曹不兴曹家样,下启顾恺之、陆探微,在“第一品”中,承上启下,是中国佛教美术史上的重要画家,谢赫赞他:“古画之略,至协始精”,可见是卫协开创密体绘画,影响到顾恺之、陆探微、陆绥父子,刘宋袁倩学陆绥,都是密体,北齐曹仲达又学袁倩,曹仲达已是密体末流,而此前南梁张僧繇已开创疏体,很快就取代了密体。可惜上述诸家绘画现已不存,现存顾恺之的画也是后世临摹的。

顾恺之《女史箴》插图

顾恺之《女史箴》插图

顾恺之《女史箴》插图

顾恺之《女史箴》插图局部

西晋绘画现存只有彩绘画像砖,也在敦煌出土,可以作为上述已毁的敦煌西晋佛寺壁画来参考,也是现存最早的敦煌北凉壁画的渊源和基础。

敦煌西晋彩绘画像砖基本上沿袭汉末旧制,仍画神禽灵兽(祥瑞)、神话、历史故事、佛教(莲花、大象)、社会生活等,画像砖都是小砖画,一砖一画,不像酒泉、嘉峪关用多砖拼成大画,敦煌砖画白地、黑线、红彩,毛笔飞扬,色彩明快,气韵生动,质朴豪放,整个看上去,基本上就属汉画,除佛教题材外,外来影响很少,说明敦煌地区传统文化积淀雄厚。这对我们今天重新认识敦煌艺术很有意义。

敦煌西晋彩绘画像砖

敦煌西晋彩绘画像砖

说起佛教图像,诸如莲花、大象、佛像等,汉末已有,鲁南、苏北、川南都有出土,三国东吴铜镜上也有佛像、飞天、莲花、卷草等,都是印度马图拉佛教艺术经东南海路传来的,川南则是经川滇缅印古道传来的。上述西晋敦煌的佛教图像,可能来自新疆,也有可能来自内陆。

乐僔,是十六国前秦(351~394年,4世纪,首都长安)僧人,是敦煌莫高窟的创始人,据文献记载,前秦沙门乐僔在建元二年(366年,四世纪中叶)来到敦煌,落日余晖之下,见鸣沙山上金光灿烂,如有千佛显圣,遂开窟造像,敦煌石窟艺术从此开始。开创敦煌石窟的第二人大概就是法良了,他也是十六国时的僧人,在前秦乐僔之后,应是4世纪末5世纪初。

他二人都是来自内陆,由东向西,来到敦煌,带来内陆佛像样本,例如乐尊带来的就是前秦首都长安的佛像样本,这与上述西晋敦煌佛寺的情况一样,再次证明敦煌佛教艺术一开始就是来自东方,来自内陆,来自当时首都。此后敦煌艺术也一直是这样,主要来自内陆各朝首都。

可惜他二人开的石窟,现已不存,早被后来的大规模的长久的开窟造像运动给覆盖了。竺法护和乐僔是敦煌佛教艺术的两大奠基人。

敦煌莫高窟现存最早的石窟是十六国晚期北凉(401---439年,五世纪前期,首都张掖)时的,主要有268、272、275等窟。壁画主要有尊像(佛、菩萨)、故事画(本生故事、佛传故事)、供养人像(汉人、胡人,画得很小)等。

敦煌北凉壁画,268窟,平棊图案,飞天

敦煌北凉彩塑,275窟,交脚弥勒

敦煌北凉壁画,272窟,供养菩萨


敦煌北凉壁画,272窟,伎乐,飞天

敦煌北凉壁画,272窟,伎乐,飞天

北凉佛(包括菩萨)像,圆脸,大眼,薄唇,身材魁梧,上身赤裸,下着长裙,衣薄透体,衣纹有韵律感,渲染明暗,有立体感(但因年代久远,渲染部分铅粉氧化变黑,变成粗线)。色彩以红为底色,用白、绿等色彩画,浓重热烈,充满异国情调,有些像新疆龟兹(例如克孜尔石窟)壁画,受中亚后犍陀罗艺术(4~7世纪)的影响。

但仔细看,又与龟兹壁画不同,北凉壁画简洁洗练,端庄典雅,这又是中国艺术的风格,说明同时还受内陆汉族佛教美术影响。


龟兹克孜尔壁画,说法

龟兹克孜尔壁画

龟兹克孜尔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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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兹克孜尔壁画,飞天

龟兹克孜尔壁画,菩萨

龟兹克孜尔壁画

龟兹克孜尔壁画

龟兹克孜尔壁画,供养人

龟兹克孜尔壁画

库木图啦石窟壁画

这与上述西晋、前秦情况一样,也是受到东(汉)西(胡)两个方向的双重影响(参见拙作《中国壁画史纲》,文物出版社,1995年出版)。

东晋十六国(4、5世纪)时,北方五胡南下,逐鹿中原,胡人原始,野蛮落后,没有文字、文化,要想入主中原,必须学汉族语言、文字、文化、制度、技术、艺术等,尤其是学习南方东晋正统汉人文化,进行汉化改革,文化建设基本上都是雇佣汉族工匠、文人。

其实北朝(5、6世纪)也是如此,北朝石窟、书(北碑学南碑)画(北画学南画)、工艺美术(北瓷学南瓷)等都学南朝,是对南朝艺术笨拙粗犷的模仿,在学习的过程中有所变异。

所以北凉佛像也是这样,其上可见南京东晋顾恺之(346~407年,4、5世纪)画风影响,表现出正在中国化、文人化的改造过程中。也就是说南京影响北方中原,北方中原又影响到西北敦煌。

如果将东、西两个方向的影响比较一下的话,北凉壁画受邻近的新疆(龟兹)影响要大一些。这是因为南京离敦煌远,东晋影响要经北方中原中转,才能慢慢地传到西北河西走廊西端,信息来得较晚,影响较弱。

但439年北魏统一北方,尤其是5世纪后期北魏汉化改革后,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就主要受内陆汉族文化影响,从此以后一直受内陆首都影响,与内陆文化同步发展。

北凉故事画也受顾恺之影响,例如顾恺之画的《洛神赋图卷》,是个横卷插图,采用分段多幅连环画式构图,一改汉画(画像石)故事画的单幅画构图,在中国插图史上,是一大飞跃,广泛影响到十六国后期、南北朝壁画(参见拙作《中国插图艺术史话》,清华大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自然也影响到敦煌北凉壁画,例如第275窟本生和佛传壁画,本生壁画描绘尸毗王本生故事,就画了割肉和贸鸽两个情节。

顾恺之《洛神赋》插图‍‍

顾恺之《洛神赋》插图

顾恺之《洛神赋》插图

顾恺之《洛神赋》插图局部

顾恺之《洛神赋》插图局部

顾恺之《列女传》插图

顾恺之《列女传》插图

顾恺之《列女传》插图

佛传壁画描绘佛传故事,太子出游四门,原来画有四个情节,后因后世修建,破坏了一部分,现仅存出西门见老人一个情节。整个看上去,平面布局,富于装饰性,人物故事简洁明确,一目了然,可见顾恺之插图艺术对敦煌北凉壁画的影响。

为了说明顾恺之影响敦煌北凉壁画,我再举个旁证材料,是离敦煌不远的酒泉丁家闸墓室壁画,也是北凉时的,与上述敦煌北凉壁画同时同地,画上人物,尤其是仕女,服饰容貌,文静娴雅,以线造型,顿挫有致,与顾恺之的画风相近,可见顾恺之文静典雅、生动传神、轻松、成熟的画风的影响。

中国古代画、塑不分,彩塑、壁画互相影响,互相移植,二者同步发展,风格一样,只是一平面,一立体而已。

敦煌北凉彩塑就是这样,仍以第275窟为例,几尊交脚弥勒像,都是单身坐像,也是身体魁梧健壮,圆脸,大眼,薄唇,上身裸体,下穿长裙,衣薄透体,如同出水,衣纹富有韵律感,与上述壁画北凉佛风格一致,也是受中亚后犍陀罗佛像影响。

敦煌北凉壁画,275窟,本生故事

敦煌北凉壁画275窟,割肉贸鸽

敦煌北凉壁画275窟,佛传故事,出游四门

敦煌北凉壁画275窟,供养人

而面相慈悲,神秘微笑,玄想悠远,文雅幽静,又可看到东晋顾恺之中国化、文人化、精致化的改造过程。很快顾恺之的学生陆探微(5世纪后半)就开创了中国式的佛像,中国佛像以中国南方又瘦又小的文人形象为模特,完全中国化了,从而改变了东西方双重影响的局面,从此以后敦煌只受东方内陆汉人文化影响。

综上所述,敦煌西晋、前秦、北凉一直都是受到东、西两个方向的双重影响,以东方内陆汉族文化为主,西方中亚、新疆胡文化为辅,而且外来文化影响越来越小。北魏前期(5世纪)仍沿袭北凉。等到北魏后期,孝文帝汉化改革(5世纪末),进一步学习南京南朝正统汉文化,尤其是陆探微开创的中国佛像,秀骨清像,褒衣博带,很快就一统天下,甚至影响到朝鲜、日本,敦煌自然也不例外,陆氏中国佛像6世纪传到敦煌,也中国化了,外来影响几乎消失。

从此以后,敦煌一直受内陆各朝首都文化影响,与内陆文化同步发展。

敦煌北魏、西魏、北周、隋学习南京南朝文化,唐代、五代、宋初深受大唐两京文化影响,西夏初学唐后学宋,元代藏密来自西藏,汉密来自内陆。如果说内陆各朝首都是大脑的话,那么敦煌就是神经末梢,是中国佛教美术传播的最后一站,当然在传播过程中会有变异,各朝首都的佛教美术要远高于敦煌,可惜都毁灭殆尽,无奈的是我们今天只能看敦煌了。这就是我的敦煌艺术史观,也是敦煌艺术史的构架大纲。

敦煌莫高窟北魏佛像、壁画很多,北魏(445---534年,五六世纪)以孝文帝汉化改革(471---499年,五世纪后期)为界,以前是北魏前期(五世纪),以后是北魏后期(六世纪)。

敦煌北魏前期(五世纪),基本上沿袭北凉艺术,仍然受顾恺之影响。北魏前期佛像,主要有第254、257、259等窟的彩塑。基本上沿袭十六国北凉遗风,依然是体格健壮,衣薄透体,沉静安详,既有后犍陀罗影响(后犍陀罗又受马图拉影响),又有东晋顾恺之的中国化、文人化改造。

例如259窟洞窟形制正从印度式中心柱窟向中国式殿堂窟转变,是过渡形式。彩塑上层是菩萨像,下层是佛像,菩萨像与上述北凉菩萨相似,也是多为交脚,只是更加精致文雅,更加中国化了。佛像慈悲微笑,沉静典雅,更加幽玄,更接近顾恺之文雅风格。

顾恺之的横卷分段多幅连环画式构图也影响到北魏壁画,例如257窟壁画中的本生故事画,有《小沙弥》、《须摩提女》、《九色鹿》3幅,都是连环画长卷,构图如同顾恺之插图《洛神赋图卷》,都是按照故事情节发展顺序安排多幅连环画,中间用山石、建筑来分割,同时也起联系作用。

为了说明北魏前期仍受顾恺之影响,我再举个例子,山西大同(北魏前期首都)司马金龙墓出土的漆画屏风(残片),上画孝子、列女故事,其中列女部分与顾恺之画风相近,可能就是以顾恺之的画为底本(样本)制作的(参见拙作《中国工艺美术史纲》,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年出版)。可见顾恺之画风不仅影响到佛教美术,还影响到世俗美术、工艺美术。

北凉与北魏前期比较,北凉新疆影响强一些,而北魏前期更多的是内陆汉文化影响,说明北魏统一北方(439年)后,与敦煌的联系加强了,控制加强了。当然北魏又受南朝南京影响。

总之顾恺之画风风行东晋、刘宋,影响北方,而且还远及河西敦煌,不愧为中国画史上第一位影响深远的艺术大师。五世纪后半期随着刘宋陆探微的出现,顾恺之的时代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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