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视秦国历史激荡的政治风云,解析秦王嬴政暴君兼英雄的人生轨迹,诠释司马迁《史记》昭示秦统一前的各类人物,都无法淡忘一个被后世鄙视的“有野心”的丑角——嫪毐。 两千多年的沧桑巨变,时过境迁,嫪毐的真实面目已无人知晓,只留下残篇断简的传闻记录,从“面首”到“长信侯”,从“大阴人”显贵到谋窃王权的“假父”,这样一个炙手可热的显赫人物最终被车裂惨死,其中一些蛛丝马迹的历史线索还可再寻觅拓深,以进一步揭示嫪毐身上存在的疑点。 嫪毐为何并非人名?司马迁《史记》记载“嫪毐”二字没有任何线索说明,但这两字非常突兀奇怪,从春秋战国到秦汉时期都很罕见。 按《说文解字》解释:
“嫪”的古汉语字义是恋惜的意思。 “毐”的字义是男子品行不端。
因此,这两字并连的释义就是爱恋淫乱的男子,显然是当时编造男女交合流传的贬语。 “嫪毐”两字,在汉以后读音为“lao ai”,也是古音学上长期不明之谜,很可能是误释。 唐林宝《元和姓纂》与《王力古汉语字典》等依颜师古注将“嫪”字作为姓,无疑是误解了“嫪毐”二字贬语的结果。 史书词语一般讲究典雅精炼,但先秦两汉期间,言文一致,书面语和口语基本上没有什么差别,像“嫪毐”这样贬詈的俗语,在难登大雅之堂的场合可通用,可是编入具有严肃性和庄重性的史书,说明当时的词汇覆盖面非常宽广,也反映了日常生活中各类人物涉及的经历。 明张萱《疑耀》卷五就怀疑“嫪毐”非姓名,他认为后世诨语指奸夫或嫖客的孤老、婟嫪,就来源于嫪毐。 所以有理由认为,“嫪毐”并不是真正的人名,而是一个侮辱骂人的俗语称呼,类似于后世对人所起的绰号。 就语言学来说,“嫪毐”不是一个街谈巷议、耳熟能详的流行俗语,史书中没有另外的例证,如果说“嫪毐”是秦代的新生词语,那么它很可能与外来语词关联,是从其他民族借用来的译语。 嫪毐的来源语言的历史和民族的历史密不可分,词语借用的音译或意译均与民族的交往息息相关。 汉语的外来词语源流,按照时代和民族分为四个高潮时期:
战国末期秦汉时代的“匈奴”一词始见于《战国策》《史记》,《史记·匈奴列传》:“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 匈奴的起源具有悠久的历史,匈奴语没有文字,但它曾经使用过的词语在《史记》《汉书》中仍有保留和反映,正史中偶尔也有解释说明。 例如:
这些词汇和用语都是秦汉时匈奴人的惯用语,只可惜很多匈奴语在史籍中消失了。 匈奴语言系属,有突厥、蒙古、伊朗诸说,迄今尚无定论,但现在国内外的语言学家大多认为匈奴语属突厥语系。 前辈学者依据突厥阿尔泰语kottok对音还原,发现“嫪毐”语源kotok原是男性生殖器之义。 这和《史记·吕不韦列传》记载嫪毐为“大阴人”恰恰一致,“嫪毐”就是“大阴”的意思,因为:
所以,“嫪毐”别无他意,犹如后世的羞辱绰号,为猥亵谩骂之语,其真正的姓名并不清楚。这与《史记·匈奴列传》:“其俗有名不讳而无姓字”,也是十分吻合的。 正确理解史书中“嫪毐”词义是研究当时历史的基础。如果关于嫪毐是秦汉时匈奴语“生殖器”的推断无误的话,即可发现嫪毐有匈奴人或匈奴族后裔的嫌疑,从而为进一步搞清嫪毐种族提供了线索。 嫪毐可能是匈奴人《史记·秦始皇本纪·索隐》考证云:嫪氏出邯郸。同书《吕不韦列传》说吕不韦在邯郸,见到困境中的秦国质子子楚,以“此奇货可居”而交往密谋。 因此,有学者认为吕不韦与嫪毐相识应在邯郸之时,既能于此时相识,当在成年以后,而吕不韦在嬴政立为秦王后即十余年后向太后推荐嫪毐以代替自己,嫪毐应在30—40岁之间。以此推测,嫪毐应生于秦昭襄王二十五年(前282)前后。 如果这个推测能成立,那么嫪毐在邯郸相识吕不韦时也就是20余岁。 邯郸既是赵国的都城,又是战国以来北方著名的工商业城市,吕不韦在此经商,家累千金。 特别是邯郸地处太行山东麓交通北方匈奴的大道上,而匈奴的发祥地在今内蒙古河套地区及大青山一带,与赵国接壤。 正如《史记·匈奴列传》叙述战国地域分界时说:
赵国与匈奴有对峙地带,也有民族交流区域,燕赵北部一直为汉人和胡人的错居之地,如匈奴民族的“摇篮”九原郡(今内蒙古包头西),战国时先为林胡、楼烦托足之地,后为赵国所有,战国末又被匈奴所据,秦国北攻九原郡,直接得手于匈奴,间接得之于赵国。 因此,赵国境内有匈奴人混居就毫不奇怪了,邯郸有匈奴人或匈奴人后裔也就不难理解了。 《史记·匈奴列传》记载:
赵北界长城大约是在武灵王二十年至二十六年(前306——前300)间,击败东胡后向北拓进而修筑的,依南北两列划分,北列西起高阙(今内蒙古杭锦后旗乌拉山与狼山间缺口)沿阴山南麓向东行经五原、固阳县北境,至呼和浩特西北大青山;南列西起乌拉特前旗黄河东岸,东行经包头、呼和浩特、卓资、集宁、察右后旗、化德等,进入山西东北的云中、雁门,全长650公里,考古已发现内蒙古有不少赵长城遗址。 有学者曾认为赵武灵王主动接受“胡服骑射”是指林胡、楼烦(今山西宁武、岢岚),而非匈奴,这恐非事实,只要了解赵国的疆域变化,就可知所谓“胡服骑射”主要是指匈奴。 赵武灵王修筑北界长城,目的是为了保卫新开拓的北疆边境。其后,匈奴骑兵愈发频繁地“驱驰于楼烦之下”,扰赵边疆。赵孝成王元年(前265),派大将李牧驻守代郡、雁门,“大破之,杀匈奴十余万骑,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单于奔走。 十余岁匈奴不敢近赵边城”,赵国还向内蒙古河套平原大量移民,《水经注·河水》引《竹书纪年》记载,赵武灵王二十四年(前302),“命吏大夫奴迁于九原”,增加边地戍屯兵民,并在呼和浩特平原建立了云中城(今托克托县)。 近年来,战国时期匈奴贵族墓出土了不少汉式丝绸、漆器、铜镜等,北方汉人墓中也发现了许多受匈奴影响的马匹、马具,足见双方交流和文化接触未完全断绝。 赵国与匈奴民族交往的历史背景,对识别嫪毐身世虽无破解,但对嫪毐种族线索却有帮助,当时匈奴人有可能在邯郸居住,至少有几种类型:
嫪毐能和吕不韦相识,来往密切,不会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 目前考古表明,匈奴属于突厥种族的可能性最大,而突厥人有浓密的胡须,嫪毐被吕不韦推荐入宫时“拔其须眉为宦者,遂得侍太后”。 可见嫪毐有胡须的外貌非常引人注目,这也正是匈奴人的特征。但也有人说“匈奴形貌与汉人同”;有人说汉代匈奴人皮肤白色,高鼻多须,汉代以后与汉人血统相混,鼻低额阔,头圆肤黄。 各种推测尽管众说纷纭,但估计嫪毐形貌仪容不会太差,否则地位悬殊又有皇家贵族自尊的太后不可能倾情于他。嫪毐必有能深深打动太后的地方,只不过被历史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令人难以看清真貌。 嫪毐故事的可疑之处秦史的编纂记载留于后人的主要是司马迁的《史记》,《史记》记述秦在战国时期的历史只有很少一部分,且非常简单。 另一种叙述小部分秦史内容的是《战国策》,但其具有文学轶事性质而非史书,其传闻颇令人怀疑。 已有学者指出由于当时人们抱着一种敌对态度和憎恨情绪来描述秦人历史和秦始皇,把一些不实的传说窜入史书,甚至有杜撰想象的情节或故事。 这就助长了传统文化对秦人未受儒家教化及“野蛮”的厌恶,增加了对秦始皇冷酷无情和残暴统治的恐惧,不仅引起人们一致谴责秦朝,而且蔑视秦人的非正统性发展史。 例如,战国时代秦在130年中参与的15次大战就使敌国伤亡148万人,统计数字很可疑。 又如,吕不韦将自己的怀孕舞姬送给子楚,生下私生子秦始皇,这个传说很可能来源于楚人向楚考烈王献怀孕之姬事件,蹈袭前人旧说,目的是否定秦始皇合法继承人的血统。 关于嫪毐的传闻轶事同样也有可疑之处。 按《史记·吕不韦列传》所说:
既然太后暧昧隐私怕人知道,为何又有意突出嫪毐暴发户的显贵,招摇过市,一个宦阉俨然成为新权贵,“嫪毐家僮数千人,诸客求宦为嫪毐舍人千余人”。 嫪毐以宦官加面首的身份被封为长信侯后,“予之山阳地,令毐居之。宫室车马衣服苑囿驰猎恣毐。事无大小皆决于毐。又以河西太原郡更为毐国”。 如前面所说“毐”字是男子无行之义,岂有以“毐国”命名封地的吗? 秦始皇九年(前238),嬴政正式执政:
《史记·秦始皇本纪》则说:
这两段史料叙述混淆不清,使人搞不清秦王政杀嫪毐究竟是为了其与母私通生二子,还是嫪毐要反叛作乱。若真要“作乱”,其中有“戎翟君公”很可能是其他民族人物,透露出嫪毐与他们的不寻常关系。 至于西汉刘向《说苑·正谏》渲染嫪毐更为放肆狂妄:
这又是一个版本说法,看来史书可以相互参照,但并不可以相互印证,尤其是相隔了几十年或上百年的史册编撰,更不可全部当真。 还需质疑的是,嫪毐性丑闻的女主角即秦始皇母亲,她的出身也扑朔迷离。 《史记·吕不韦列传》一会儿说她是邯郸美貌舞姬,“子楚遂立姬为夫人”;一会儿又说“子楚夫人,赵豪家女也”。 究竟是邯郸舞姬还是赵国豪强闺秀?司马迁记载前后矛盾,令人疑窦丛生。 若是赵国豪强之女,能使“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舞者与居”?若是一个舞姬,子楚逃归秦国后,“赵欲杀子楚妻子”能藏匿脱身? 纷繁重叠的历史现象已让女主角面目全非,可能的答案就是子楚夫人(嬴政母亲)为赵国豪门之女,她凭借豪家势力“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 六年后子楚立为太子,“赵亦奉子楚夫人及子政归秦”。所谓秦始皇母亲是邯郸舞姬,只不过为秦汉时期人们谣传丑化罢了。 总之,本文旨在论述秦时中原与匈奴进行交流的一个例证,通过匈奴“胡”的胡名、胡貌、胡俗来钩沉嫪毐身世的嫌疑,以构建嫪毐有匈奴血统的假说。 这种推测能否成立,不敢强为立说,有待考古学、语言学、人类学等方面的证据进一步支持,考据者在史料短缺无法再生的情况下,所能做的不过是摆列可疑性和可能性而已,姑妄言之,读者亦姑妄听之吧! (正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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