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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婆(小说)

 新用户3134eDv6 2023-01-20 发布于陕西

      五婆下世了,到底还是没扛住这一波感染。

      五婆信神,踏踏实实地信了一辈子。她觉得有神在天上保佑着,她会一直这么健健康康精精神神的。可是,她的人生规划还是叫这次后疫情给打乱了,而且还给无情地划上了句号。老人嘛,就像冬天里树上剩下的柿子,本来就唏哩呼噜的,风稍微一吹,“啪嗒”就掉下来了。

      五婆一辈子吃斋念佛修身,除了帮五爷操持家务,剩下的时间她都奉献给了神灵。信仰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居然能叫一个人如此虔诚,而且还为此精神奕奕乐于其中。身体瘦小的五婆,一天那么忙的,搁人家得空了就躺床上歇息解乏,或者坐板凳上稳稳神喝口水。五婆不,忙完了地里家里的事情,就要去村头那个庙里看看,跪拜一下。家里人谁要是劝阻一下,倔强的她她立马火冒三丈八,一句硬话把人家给直愣愣地顶回去。——五婆的执著,叫人无奈又佩服。

     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用不起的困难年代里,一家人一年能吃上个白面蒸馍都像过生日一样。五婆却都要用一年的时候细密地挤着抠着偷着攒着搁起来。大年初一一大早去庙上,献上一个白蒸馍,点一把香两根蜡,烧几张纸,爬地上磕三个头。

     跟在五婆后面的三子能给馋死了,接着能给气死了:姥姥这简直就是胡整呢嘛,一家人成年吃麸子蒸的馍,喝稀汤寡水的苞谷糁子,就的是浆水菜。她居然把这过年都吃不到一口的白蒸馍献到这里。那个时候一个水果糖一分钱,他跟妹妹们咋样缠着要,姥姥都没舍得给买一个,却要大方地花五毛钱买香蜡纸。

      “吃糖有啥用呢,还不如买点儿盐实惠呢。”姥姥居然还拿这样的理由来驳斥他们,这叫他们更加不通了。在他们眼里,姥姥抠的就像个生铁疙瘩。

      三子不知道姥姥痴迷崇拜的神究竟是个啥,看着姥姥爬在地上磕头的时候,嘴里嘟嘟哝哝地嘀咕着,脸上一副很虔诚的样子,他就光感到好笑。他问过爷爷,神是个啥,在哪里?爷爷笑着摸摸三子的后脑勺,“神在天上,保佑咱们能吃饱穿暖不遭罪。”

      “可是,为什么我们老吃黑面馍,我还老是饿肚子呢?”

      爷爷就脸色一暗,眼睛里没了精神,坐在那里发呆不吭声了。

      小孩儿都嘴馋。小男孩儿不只嘴馋,还很会捣蛋。有一次他趁姥姥在那里久久地磕头许愿的时候,钻过帘子,伸手从供台上摸了一个蒸馍,缩在一个角落里啃起来。

      “白面蒸馍果然是太好吃了啊!”三子一口咬下去,差点儿都要幸福得晕过去了。你吃过天鹅肉么,估计天鹅肉都没有三子咬到的这一口白蒸馍香。真的,直到现在,每每回味起来的时候,三子还这样说。而且,说这些话的时候,还往往都是他坐在富丽堂皇的大酒店里,面前摆着大盘虾大盘鱼大盘鸡跟前,吃得心里发腻。他就想不通了,这么好的东西,花的钱还不少,咋就不如当初一个白面蒸馍呢?

      三子记得很清楚,那一次他偷吃爷像前的白蒸馍,叫姥姥给发现了。姥姥当时没给吓死了,差点儿一噗嗒软瘫在地上。姥姥不知道是给吓得还是给气得,脸色煞白,浑身打颤,嘴唇都成了青紫色。那天,姥姥又是遮掩怕别人发现又是发狠地拧着三子的耳朵。三子给疼得,他简直都感觉耳朵不在自己身上了。

      “记吃不记打。”三子虽然给疼得晕晕乎乎的,但是记住了姥姥龇牙咧嘴吐出来的这句话。

      姥姥今天下葬,村里人都来了。大家都来送她最后一程。

      五婆好像自打年纪轻轻儿的时候就信上了这些,那是她的精神支柱。到了六十多岁上,更是上了一个层次。我们村离县城快四十里路,五婆又是个小脚老太太,但她硬是坚强地跟邻村几个老太太一路走了去。然后呢,还顾不得自己脚疼,跟早她们到那里的老人们忙活起来。原来是钟楼北城隍庙过大会呢,她们都来赶庙会。不要说她们这些农村老太太了,邻县好几百公里外的老人们都过来了。这是一次盛势空前的大会,唱一礼拜大戏不说,还敲锣打鼓排队打旗在街道上走了几圈儿呢。

      我们村离秦岭深山里头的观音山有四五十里崎岖的山路,五婆一年一定要去两三次。至于说二十里里外周户交界鹰嘴峰上的状元庙吧,五婆逢着节日肯定都去,还要在那里帮忙几天,所以干脆住那里了。村里人简直佩服她的脚底功夫了。去状元庙,我们这些年轻人都走不动,一般把车开半山腰然后人走上去,就这也得一个小时呢。更远的观音山,很少有人尝试过,所以五婆她们究竟怎么样走去的,在大家心目中一直都是个谜。——真不知道她身上有什么神功呢。

      大家都没想到,离过年眼看着就剩几天了,五婆却没扛住,没吃上新年的年夜饭。吃了年夜饭,五婆就又长了一岁。老人们长寿,村里人都高兴,那是一种吉祥的象征。五婆却忽然一拧身就走了,而且仅仅就差这么几天。这叫大家很是惋惜。

      五婆其实还接生。在村子里还没有赤脚医生的年代,村子里生娃的时候家人都去喊五婆。五婆一听村子里要添小娃娃了,就拿出上庙上去的精神头儿,麻利地拾掇一下子,提上她那个接生的时候经常带的小包袱蛋蛋儿,迈开脚就朝外头赶。五婆小脚,步子跨不大,她就把步速加快。小脚步,“叭嗒叭嗒”地连得很紧,就跟你现在看到的用杨琴弹奏《赛马》一样。

      五婆真的是太神奇了。她一进门,马上就放缓了脚步,放松了情绪,脸上涌出一股叫人一看就十二分信服的细眯眯的笑。

      “妞儿,甭害怕,甭担心,甭着急,五婆来了。宝宝一会儿就安宁出来了!”这个时候五婆的声音里完全没有了以前的凶狠,倒是叫人听着很舒坦的慈祥和保险。

      产妇正疼得像杀猪一样嚎叫,她一听到五婆来了,情绪立马一下子就舒缓了许多,嚎叫变成了哼哼。

      五婆果然是有经验又麻利。她让产妇放松下来,然后再叫使个劲儿,柔声细语地说:“宝贝着急要出来了,但是得借你的劲儿呢。来,妞儿,屁股底下使个劲儿,帮宝贝一把。”

       一声脆生生的啼哭,立马让房间里安静下来,空气好像给稀释了一样,立马舒缓下来。五婆把小宝宝小心地包裹起来,轻轻递进产妇怀里。产妇长出一口气,幸福得眯着眼睛细细地看着她的宝贝,然后困乏地安睡过去了。

      我们村四十岁以上的人都是五婆给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常听说那个时候很多孩子在出生的时候就折了——我们老家的人忌讳说小孩儿夭折了,而是很避讳地说“折”了。但是,老人们说我们村好像没有一个孩子出生的就折了的。所以,五婆在村里就有了不同的威望。

      五婆出殡的时候,村子里在外头上班的娃娃们都回来了。无论多么远,无论多么忙,甚至哪怕有人刚阳过,大家还是都赶回来了。人人都想送这个给了自己,或者自己父母辈生命的人。

      五婆今年九十九了。拿阳历来算已经是百岁老人了,但是大家还是希望她能坚持到翻过年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百岁老人。

      有人很纳闷,五婆接生却又同时信神,这两个好像咋都不搭吧?

      在一个大学做教授,研究中国乡村社会问题的人说:“接生是一种责任,是她的一种使命;信神是她的一个信仰。人在没有一点信仰的时候就会迷茫,就像一片地,会荒芜的。尤其在老旧落后又没有文化引导的年代里,这样的信仰能给她的生活灌注活力,成为精神动力。信仰无所谓错与对,只要能对你个人有利有益,都可以。”

      五婆坦然接受了全村人的叩拜。

(作者简介:陈启,陕西西安人。2008年歌曲《因为有你,因为有我》(词,曲)发表于《中国音乐报》。散文《吃麦饭》入编2019年中考冲刺卷陕西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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