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刚刚所做的被称作原始民族的信仰和我们的信仰之间的比较让我们明白，历史，正如我们的文明所利用的那样，更多地反映了偏见和希求，而不是客观事实。而人类学却教给我们批评精神。它让我们更好地明白我们自己社会的过去，以及不同社会的过去不仅仅只有一种可能的意义。对于历史的过去，不存在一个绝对的、完全的解释，而是有很多相对的、有限的解释。 列维-斯特劳斯 《面对现代世界问题的人类学》，p88-89 时间不多，我将简要谈一谈第三个问题——我们可以从人类学家所研究的民族最常见的宗教观念中吸取怎样的教训？ 在人类学家看来，宗教是一部涉及面很广的现象汇编，以神话传说和宗教仪式的形式构成多样化的组合。在教徒以外的其他人眼中，这些组合乍一看似乎都是不合理且随意的。那么问题便是：是应该满足于此，并简单地描述我们无法解释的东西，还是在信仰和习俗表面上的混乱背后发现一种逻辑联系？ 在对我所了解的巴西中部的土著居民的神话传说进行了研究后，我想我发现了一个现象：尽管每个神话传说单独看来都像是一个没有任何逻辑的奇怪的故事，但在这些神话传说中间却存在着更简单、更易理解的联系。 哲学或科学思想以提出概念并使之连贯的方式进行思考，而神话思想则借助于可感知世界的形象发挥作用。神话思想不是在概念之间建立联系，而是让天空与大地、大地与河流、光明与黑暗、男人与女人、生食与熟食、新鲜与腐烂对立……如此来建立一种感官的逻辑：颜色、结构、味道、气味和声音。它选择、组合这些感官或使其对立，是为了以某种代码的形式传递信息。 以下是我从几百个神话传说中选取的一个例子，我曾在出版于1964年至1971年间的四卷本《神话学》中试图分析这些神话。 一对乱伦的或者不为社会习俗所接受的恋人，只能在死后结合在一起，死亡将使他们融为一体。这是一个我们很容易接受的故事，因为我们的文学传统使我们对此类故事习以为常。在西方，有中世纪盛行的一个传说——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Tristan et Yseult)，还有瓦格纳(Wagner)的歌剧。我觉得在日本的传说中也有这种类型的故事。 相反，我们会对另外一个故事感到惊讶，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位祖母硬把亲生的一对兄妹结合在一起生下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长大后，有一天，径直向天空射出一支箭，箭落下来，从中间将他自己劈成两半，分别变成那对兄妹，随后他们马上又在一起成了乱伦的恋人。 在我们看来，第二个故事显得十分荒谬并缺乏逻辑。然而在北美印第安部落中，这个故事却和第一个故事一样流传着，只要将两个故事的每个情节进行对比，便可以发现第二个故事重现了第一个，只不过它是反过来讲述的。难道每个地方都流传着相同的一个神话传说，邻近的民族只是对此进行了对称和颠倒的叙述吗？ 我们再深入研究一下，可能就不会对此产生怀疑了。我们发现在北美洲，第一个故事自称解释了这对恋人在死后变成的星座的起源[有点像中国传说里的牛郎和织女(le Bouvier et la Tisserande)，日本七夕节(la fete de Tanabata)的时候也会纪念牛郎和织女]；而第二个故事声称解释了太阳黑子的由来。也就是说，一个是显现在阴暗背景中的光点；另一个则是出现在明亮背景中的暗点。为了解释颠倒的天体位形，我们从正面或从反面讲了同样一个故事，就像是一部从头放或倒着放的电影，在第二种情况下，我们看到的是火车头在后退，蒸汽返回到烟囱里并逐渐凝结成水。 如此分析下来的结论就是：并不存在两个不一样的传说，现在只有唯一的一个。人类就是这样逐步地向前发展着，许多没有意义的故事为越来越少的客观事物所取代，它们相互使对方变得易于理解。单独一个传说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有将所有传说联系到一起时才有意义。 大家可能会想，这样的研究会在哪些方面对解释目前的问题有所帮助呢？当今社会已不再有神话传说。为了解决人类的境遇和自然现象提出的问题，我们求助于科学，或者更准确地说，为了解决各类问题，我们求助于专门的科学学科。 但情况总是如此吗？无文字民族向神话传说索求的东西，全人类在其漫长历史的数十万年，也许是数百万年间向神话传说索求的东西，就是为了阐明我们所在的世界的秩序和我们出生的社会的结构，证明其理由，并使我们确信，总的来说，世界和我们所在的特殊社会将会一直如此，就如最初被创造出来的样子。 然而，当我们思索我们的社会秩序时，都会求助于历史，以便解释它、证明它或指责它。这种判断过去的方式根据我们所属的阶层、我们的政治信念和道德姿态而变化。对于法国人民来说，1789年的大革命解释了现在的社会轮廓。根据对这种社会轮廓的不同评价，我们不会用同样的方式来理解1789年的大革命，而且我们憧憬不同的未来。换句话说，我们对于或远或近的过去所形成的印象多源自神话传说。 我在日本谈这些感想或许有些放肆。但通过对日本历史的少量了解，我时常会有这样的猜想明治(Meiji)前夕，无论是对幕府(shogunal)政权的捍卫者还是对那些鼓吹帝国政体复辟的人来说，可能都是一样的。但1980年在大阪，在一场由日本的三得利(Suntory)基金会组织的专题座谈会上，我发现日本的与会者们对于明治复辟(la restauration Meiji)还有着不同的理解：一些人从中看到了一种对世界开放的意愿，并毫无私心地、不怀旧也不惋惜地希望能够一直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更远；而另一些人则相反，他们在这种开放中看到一种方式——向西方借来武器，以便在需要时可以对抗它并保留日本文化的特性。 于是，人们终于开始思考是否可能存在客观的和科学的历史，又或者在我们的现代社会，历史是否扮演着不同于神话传说的角色。神话传说给无文字社会带来的是：证明某个社会秩序和世界观的合理性；通过事物以前的样子来解释事物的现在在过去的状态中找到现状的证据；按照这样的现在和过去构想未来。我们的文明赋予历史的角色亦是如此。 然而，还有一处不同，就像我试图通过一个例子来说明的，似乎每个神话传说都讲述着不一样的故事，但我们却发现其实故事经常是相同的，只是情节的排列不同而已。与之相反的是，我们通常认为只有一个历史，而事实上每一个政党、每一个社会阶层，有时是每一个人，都在给自己讲述着不一样的历史，与神话传说不同的是，他们用它来为自己找到期盼的理由，并非是现在再现过去，也不是未来使现在永存，而是未来不同于现在，就像现在曾经不同于过去一样。 我刚刚所做的被称作原始民族的信仰和我们的信仰之间的比较让我们明白，历史，正如我们的文明所利用的那样，更多地反映了偏见和希求，而不是客观事实。而人类学却教给我们批评精神。它让我们更好地明白我们自己社会的过去，以及不同社会的过去不仅仅只有一种可能的意义。对于历史的过去，不存在一个绝对的、完全的解释，而是有很多相对的、有限的解释。 请允许我表达一个更大胆的想法来结束这场演讲。今天的科学已经从用永恒的观点变为用历史的眼光来看待世界的秩序。宇宙对我们来说，不再像牛顿的时代那样，为永恒的定律——如万有引力定律——所支配。现代天体物理学认为，宇宙是有历史的。150亿或200亿年前，宇宙开始于一场独一无二的事件(英文是big bang，宇宙大爆炸)，经过不断的膨胀达到今天的状态，根据推测，宇宙还将会以同样的方式无限地膨胀，或者是膨胀和收缩交替循环着进行。 然而，随着科学的发展，我们确信我们越来越没有能力通过思想来控制现象，无论在空间上，还是在时间上，现象都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从这一意义上看，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宇宙的历史便成了伟大的传说——宇宙的历史就是宇宙大爆炸的发展过程，因为它只发生了一次，所以我们将永远无法证明它的真实性。 如果从17世纪开始，人们就相信科学思想与神话思想有着根本的区别，而且相信一方应该很快会消灭另一方，那么，现在可能就会想，是否我们没有从反方向上观察演变的开始。科学思想的发展本身不会将它推到历史的那一边吗？19世纪时生物学领域的进化论便是如此，现代宇宙学也在朝着这个方向发展。我试图证明过，即便在当今社会，历史认识与神话传说也有着一定的相似性。如果像看上去的那样，科学本身趋于变成某种生命史和某种世界史的话，我们也许不排除科学思想和神话思想在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不同道路后，某一天会意外地接近的可能性。按照这个推论，人类学对神话思想研究所怀有的兴趣便更有了理由——对神话思想的研究有助于我们认识到思想所固有的、现实的约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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