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房阅读《金瓶梅》（23）宋惠莲：一个得瑟的女人

西门庆的女人们：宋惠莲

壹 都是苦命人儿

你会发现，生活中永远会有那么一种女人，长期生活在艰难的底层。突然有一天时来远转，或者老公揽了个工程，或者家里宅基地拆了，或者中了彩票，马上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表面上还强做淡定，但已经开始描了眉化了妆，衣服开始注重牌子，以前可能都没听说过这牌子，打麻将已经不是几毛钱，一晚上输掉几千也面不改色，那可是以前在工地上干几个月的工钱。

我认识的一个老乡就是，老实巴交，打工都受人欺负，只有我哥带着他干点零活。两口子常年在工地上背沙子拌水泥，但有说有笑，相亲相爱，儿女经常过来，待在出租屋。后来机缘巧合，我哥给他介绍给某大公司送货的活儿，勤快肯干，每年收入五六十万。然后他老婆再也不干活了，天天打麻将，并且不满足小打小闹，一晚输几万都面不改色，每年都将老公挣的钱输的一干二净。有一天，这个大公司破产了，老乡也没活儿了。于是又回去开始抗水泥背沙子的生活，但老婆已经不愿意回去跟他一起过苦日子了，带着两个孩子跟他离了婚。于是这位年近半百的老哥，又扛着铲子出现在街头，这次没有了老婆身边，连孩子也不认他了，觉得是一个没有本事的父亲。

这三十年的生活，对于有的人来说，荣华富贵就是南柯一梦，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了。

宋惠莲就是一个做了场梦的可怜女人。

古典小说中的人物常是一对一对地出现，人物或相似或差别极大，比如《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与甄宝玉，薛宝钗与袭人，林黛玉与晴雯。在《金瓶梅》中，潘金莲这一人物出现了两个影子，其中之一是宋惠莲。

宋惠莲是西门府里面一个男仆来旺儿的媳妇。在嫁给来旺儿之前，她有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她是穷人家的孩子，父亲是开棺材铺的，自己做棺材，自己卖棺材，是小本生意，赚不了什么大钱。也是因为家境贫寒，所以家里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把她卖了。

潘金莲小时候就是因为家里穷被卖到了招宣府，李瓶儿也是因为家里穷，被卖给了梁中书，宋惠莲被卖给了蔡通判。

这三个女子早期的遭遇差不多，都是因为家里穷，她们就被卖了。

在蔡通判家，宋惠莲嫁过一个丈夫，是蔡通判家的一个厨子，叫蒋聪。蒋聪后来跟人斗殴，被打死了，打死他的那个人逃走了。

宋惠莲觉得自己的丈夫不能这么白死，要为丈夫讨个公道。一个穷苦人家的女人，她又能想出了什么办法呢？

那个时候西门府跟蔡通判家是互相来往的，因为蔡通判家厨子做菜做得特别好，有时候西门庆也派自己的仆人去请蒋聪过来帮厨，当时派的就是来旺儿。并且两人就刮擦上了。

宋惠莲知道来旺儿是西门庆的仆人，也知道西门庆在清河县是一个吃得开的人，就求来旺儿，让他跟西门庆说一声，让官府把杀死她丈夫蒋聪的凶手捉拿归案，为她的丈夫讨个公道。

来旺儿回到西门府就跟西门庆说了，西门庆果然就把这事办了，官府把杀害蒋聪的人逮着，而且处决了。

宋惠莲嫁给蒋聪，并不是因为她爱蒋聪，而是当时蔡通判坏了事，整个府第瓦解了，迫于无奈她才嫁给蒋聪。虽然她不爱蒋聪，对他没什么感情，但是她却在蒋聪被人打死以后，想方设法为丈夫申冤报仇，这就跟潘金莲不一样，还保持着一些基本善恶是非的念头。

后来因为来旺儿正好死了媳妇要续弦，来旺儿求吴月娘，吴月娘就答应了，把到西门府做女仆的宋惠莲嫁给他了，他们结成一对夫妻。

宋惠莲有两个特点。一个就是她嫁过厨子，所以她有些厨艺，特别是有一招绝活，能够用一根柴火烧熟一个猪头，烧得皮酥脆，肉松软，而且一边烧，一边添加佐料，烧得猪头喷香喷香的。

另一个特点是她的小脚长得特别好。那个时代的男人养成了一种畸形的审美趣味，欣赏女人的三寸金莲，汉族妇女实行缠足。

按照这种畸形的审美标准，脚缠得越小越好，她的脚就缠得特别小，穿上自己的绣鞋以后，还能套进潘金莲的绣鞋。

这个老婆属马的，小金莲两岁，今年二十四岁了。生的黄白净面，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

她也有身体和相貌的自觉意识，觉得自己挺美的，就经常把自己的䯼髻垫得高高的。

潘金莲在王招宣府学会了描眉画眼，宋惠莲来到西门家也学会了装扮，“看了玉楼、金莲众人打扮，他把髻垫的高高的，梳的虚笼笼的头发，把水鬓描的长长的”，其形象在奴仆中颇为引人注目，毫无悬念地落在了西门庆的眼中。

貮 欢喜占用

西门庆果然注意到她了，发现她的裙子颜色穿得不对，他就问吴月娘的丫头玉箫：“那个是新娶的来旺儿的媳妇子惠莲？怎的红袄配着紫裙子，怪模怪样？到明日对你娘说，另与他一条别的颜色裙子配着穿。”玉箫说：“这紫裙子，还是问我借的。”

要将宋惠莲占为己有的西门庆做了一些准备工作，先将宋惠莲的丈夫来旺儿打发出门办事，“教来旺儿押了五百两银子，往杭州替蔡太师制造庆贺生辰锦绣蟒衣，并家中穿的四季衣服，往回也有半年期程。约从十一月半头，搭在旱路车上，起身去了”。来回半年的时间，对西门庆来说足够了。

有一天，西门庆往里走，她往外走，撞个满怀，西门庆就把她搂住了。

然后说：“我的儿，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

此时，不是像追逐潘金莲时的数次逡巡，也不是如追逐李瓶儿时的门首站立，而是直接进行物质利诱，可以看出来，在西门庆眼中宋惠莲已是等而下之的女人。

这个时候书里写宋惠莲的反应是这样的：她把西门庆的手推开，走回自己住的房间。她和来旺儿在府里面当然也分到了住房，是下人住的群房里面的一间。

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是拒绝，是欢喜？她已经不是十多岁的清纯少女，是嫁过两次的过来人，西门庆的那点心思明镜似的。

西门庆拿出一匹翠蓝色的缎子，给玉箫说：“你给宋惠莲送去，用翠蓝色的这种绸缎做成裙子配她的红袄才好看。”这匹翠蓝绸缎不是一般绸缎，上面有一些暗花，远看看不出来，近看有很多花卉组合在一起，是一种很高级、很漂亮的绸缎。

宋惠莲收了这匹绸缎以后进一步懂得，主子是喜欢她的。后来玉箫就根据西门庆的指示，把宋惠莲带到花园的一个山洞里面。那时候已经入冬了，山洞里很冷，就生了一个火盆，这样宋惠莲就让西门庆在山洞里面占有了。

西门庆真是不择地点，有时真如畜牲一般。

人生只停留在食色的基本需求时是很快乐的，人之所以烦恼，就是因为有了太多的理想与追求：吃饱了，还想山珍海味；穿暖了，还想绫罗绸缎；有了性，还想要爱情；最糟糕的是，还想着人生的意义与价值。想得越多，要得越多，人生也就越痛苦。

《金瓶梅》中的人物大多过的是这样一种简单的动物般生活，所以他们是快乐的。就像一只宠物一样，吃饱喝足就懒躺着，不做别想。

这时候的宋惠莲也很快乐，因为得到了男主人的恩宠，还可以得到一匹布，再用不着红袄紫裙子地吓人了。

这个事当时就被潘金莲发现了。

西门庆跟潘金莲的关系确实不一般，他们既是伴侣，也类似哥们，西门庆有的事绝不跟吴月娘说，也不跟其他小老婆说，但是他肯跟潘金莲说。

潘金莲一追问，西门庆开头想岔开，想撒点谎。潘金莲多聪明的人，说：“你骗得过我？你就把来旺儿那媳妇勾搭上了。”这样的话，西门庆干脆就跟潘金莲挑明说：“山洞里面太冷不方便，干脆以后就在你这个屋子跟她干事。”

潘金莲居然答应了。潘金莲当然有她的盘算，她是制止不了西门庆的，与其让西门庆继续瞒着自己在别处做这件事，不如干脆让他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做这件事，这样还好控制西门庆，也比较好控制宋惠莲。所以宋惠莲后来就成了西门庆的情妇了。

这时的宋惠莲还很乖巧，当面对潘金莲很是奉承，“每日在那边，或替他造汤饭，或替他做针指鞋脚，或跟着李瓶儿下棋，常贼乖趋附金莲”，潘金莲也很帮忙，“被西门庆撞在一处，无人，教他两个苟合，图汉子喜欢”。

这样一个女子在她的人生道路上到了这一步：西门庆玩弄她，但是收她为另一房小老婆的可能性很小，因为她的出身实在太低微了。

潘金莲虽然出身低微，先卖到王招宣府，后来又卖到张大户家，最后嫁给了武大郎。她到西门府之前的最后一站是武大郎的妻子，社会地位也比一个富人家里面的仆人的地位高一点。武大郎后来跟潘金莲住的是楼上楼下四间房，还有小院子的宅院，而且武大郎是卖炊饼的，自产自销，算是一个小业主。当然武大郎后来被潘金莲害死了，但名义上是正常死亡。

潘金莲等于是一个正常的寡妇嫁到西门庆家，还勉强说得过去。所以她是明媒正娶的，有身份，有地位的，就像皇帝的小老婆分三六九等，但出了皇宫，老百姓也是要回避的。

李瓶儿开头是梁中书府第的一个侍妾，后来嫁给了花太监的侄子花子虚，就住在西门府隔壁的一个大宅院，也算是一个富人的妻子，但花子虚不爱她，爱逛妓院，后来花子虚吃了官司，气病了死掉了。李瓶儿从出身背景到最后这一站也不算太低微，她是自己有财产的一个妇女。

可是宋惠莲就太低微了，她就是府里面的一个女仆，只不过主家婆让她嫁了一个男仆，两人组成一个仆人家庭而已。

西门庆如果让家里的女仆做一个小老婆，会被清河县的人嘲笑的。所以西门庆可以包养她，但是真把她正经八百地娶为小老婆，他没这个打算。

叁 得瑟的人啊

对宋惠莲而言，第一，她是喜欢西门庆的，跟西门庆干事她也很愉快的；第二，她潜意识里面有成为西门庆小老婆的欲望，虽然现在没有资格戴䯼髻，她还是把䯼髻弄得高高的，好像戴上了䯼髻，这样的小动作说明她有这个欲望。

宋惠莲开头只是在厨房里面帮忙，是一个女厨子。后来西门庆看上了她，就跟吴月娘说不让她参与一般厨房的那些劳务，让她专门为上房端茶倒水，她也很乐意，地位有所提升。得到西门庆的宠爱以后，她就经常问西门庆要东西，要银子，西门庆陆陆续续给了她一些，她就很得意，很享受。

然后她就有一系列自我膨胀的表现。有人说，子是中山狼，得志更猖狂。但她不是中山狼，也没有得志。

就是太卑微了，跟大老板沾上边了，就觉得身价百倍。

她进一步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西门府里面到处招摇。

西门庆在府第的门外开了当铺，最早还有生药铺，她跑到大门外头，拿着银子让铺里头的掌柜给她招呼那些小商小贩，让她好买东西，就好像她跟西门庆小老婆差不多了。那些人也看出来主子对她另眼看待，便将就她。

后来，因为西门庆说动了潘金莲，她能够在潘金莲的屋子里面跟西门庆苟合，她就觉得自己好像潘金莲的丫头春梅，甚至和潘金莲的地位差不多了。当潘金莲和孟玉楼等人一块儿打牌、聚餐的时候，她大模大样地混在其中，好像她跟她们可以平起平坐了。

一次，吴月娘、潘金莲、孟玉楼在一块儿掷骰子，她在旁边大声指点，搞得孟玉楼莫名其妙。

因为孟玉楼并不清楚宋惠莲跟西门庆已经有关系了，只知道她是府里的一个仆妇，在厨房里面干活的，就算吴月娘大房提拔她专门给主子、主家婆炖汤、炖茶，也不至于这么张狂，连好脾气的孟玉楼都忍不住说：“插嘴插舌，有你什么说处。”

但是宋惠莲并没有收敛。

后来又发生了几件事。有一天，有一个官员来拜望西门庆，西门庆当然就要给他奉茶。西门庆在客厅里接待来拜访的官员。当时西门庆还没有当官，但是作为当地的一个富商，他必须和各种各样的官员搞好关系。

由于最早送去的茶快凉了，西门庆就让小厮通知后面厨房赶紧再炖了茶送过来。

小厮就传话给宋惠莲，但宋惠莲不以为然，她觉得自己现在不一般了，就让小厮到厨房去要茶，厨房有专门在灶上炖茶的人。

厨房里面有一个妇女叫惠祥，她是男仆来保的妻子，惠祥早就对宋惠莲心怀不满了，因为原来她们一块儿在厨房干活，后来宋惠莲好像身份就特殊了，但也没人宣布她的身份特殊，她自己就拿出那个劲儿了，好多事都不做。这小厮说不动宋惠莲，只好跑到厨房去找惠祥，说西门庆在前头等着茶，快点炖茶给客人送过去。

惠祥说，这活应该找宋惠莲，自己手头上有别的事，忙不开。究竟该谁去炖茶，再送到前面去，就闹不清了。这小厮就没招儿了。

宋惠莲还是坚决不做这件事，惠祥忙完别的事以后才做这件事，结果前面的客人跟西门庆说完话准备告辞了，西门庆赶紧请人家喝茶，一摸茶杯，茶凉了。

在那个时代，请客人喝凉茶是大不敬的，西门庆大怒，他让吴月娘查一查是谁当的班，为什么热茶炖不出来，送不过去，坏了他的大事。吴月娘一查，那天是惠祥炖的茶，送晚了，就把惠祥叫来跪着，责备一番。惠祥辩解说，大妗子来了，要吃素茶，她忙着做素茶了，腾不出手，所以慢了一步，大妗子是很多地方对妻子兄弟的媳妇的一种称呼。

吴月娘还有兄弟，兄弟都娶了妻子，她哥哥娶的媳妇西门庆就叫大妗子。吴大妗子在书里面经常出现，经常到西门府来，在月娘屋里坐一坐，有时候参与一些对话。

因为吴大妗子信佛，不吃荤，惠祥单给她做素茶也是事实。月娘一听惠祥的辩解，不无道理，也就没有让人去打她，责备几句就算了。

惠祥虽然没挨打，只挨了一顿责骂，但对宋惠莲已经记恨在心了。一天，宋惠莲下班回到自己仆人居住区域的房间，惠祥就找过来大骂：你算什么东西？你以为你是小老婆了，告诉你，你就真是小老婆，我也不怕你。

所以，宋惠莲自我膨胀以后，千不该万不该——用今天的话来说，得罪自己的阶级姐妹，她跟惠祥是一个阶级的，得罪谁也别得罪她，可是宋惠莲就不懂事，把惠祥给得罪了。

宋惠莲还得罪过小厮，正月十六，主子聚在厅堂里面宴饮。她本来是个仆妇，应该在主人们宴饮的时候端茶送水，服侍他们。现在因为她和西门庆有一腿，这些事情她也不做了，但她又没有资格到厅堂里面去参与主子阶层的活动，她就拉把椅子坐在厅堂外面嗑瓜子。

她得了一些西门庆给她的碎银子，有时候就到大街上去买瓜子，一买好几升。她坐在主人们聚餐、娱乐的厅堂外面的椅子上，嗑了一地的瓜子壳。

小厮跟她说，地上干干净净的，她却嗑了一地瓜子壳，府主看到了又要骂。宋惠莲就很傲慢：“什么打紧，便当你不扫，丢着，另教个小厮扫！”

当天夜里，陈经济骑着高头大马，领着西门府的一群妇女去“走百病”，就是到县城里面转一圈，走一走，借此把身上的病痛都消除掉，就是古代的一种体育活动。

当时吴月娘没去，因为她是一个比较恪守封建规范的主家婆，觉得这类活动不端庄、不雅。李娇儿说自己身子沉重，腿脚不便，也没去。按说有资格参与这个活动的，应该是潘金莲她们这些被正式收为小老婆，以及她们点名跟随的贴身大丫头，结果宋惠莲也去了。

宋惠莲的地位其实还在春梅之下，宋惠莲不过是男仆来旺儿的媳妇，可是她自我膨胀，不但觉得和丫头可以平起平坐，和春梅有得一比，她甚至觉得自己和潘金莲也差不多。

那天“走百病”的过程中宋惠莲非常高调，她干脆穿上了潘金莲的绣鞋，还故意把她的小脚从潘金莲的绣鞋里面褪出来，以显示她的小脚缠得比潘金莲的还要小。

那一晚“走百病”是一个很壮观的场面，她们这一群西门府的女眷，排着队一路走，众人围观，挺风光的。她们还走到了李瓶儿原来在狮子街的住宅，再从那儿走回来。这个宅子是李瓶儿的养娘冯妈妈看管的。除了看房子，冯妈妈还买卖妇女，当时屋子里有两个小姑娘，是人家搁在那儿寄售的，谁家要买，砍好价，交了银子，就可以把小姑娘领走。

宋惠莲得了西门庆的宠爱以后就变得张扬起来，开始自我膨胀。

但很快她就明白了现实的残忍，但一切都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