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粱秋 年博大而精深,斑驳而庞杂,拜年只是它一折小戏。但细品其间的人情冷暖、生命百态、曲折斑斓、管弦丝鼓,也会让人忍俊不禁的。什么时候形成的拜年风俗?不知道。梁实秋猜是明朝,纯粹无稽之猜。反正我记事的时候就拜,长白了头发还拜,估计直到离别的时候依然要拜。于是,拜年这习俗,在我,便是通天地而历古今了。如果硬要说有所二致的话,那就是“文革”了——树上喇叭喊叫着,村街道口干部阻挡着,说是“封建陋习”,不让亲戚朋友、老少街坊互相拜年。结果是:喇叭虽然喊得铁硬,阻挡却显得软绵绵的暗通款曲,告诫者假装板着脸说“给你说过了啊,拜不得的。”听者说“明白,我就是到他们家里看看,不拜年的。”于是,大家狡黠的眼神相互一碰,彼此擦肩而过。至于拜与没拜,就只有门里天爷台儿下那个铺好的草垫子知道了。不过,我记得真切的是,那些成分高的“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们的大街门,倒是关闭的严严实实,阻住了拜年者的悻悻脚步。赐五谷于阳光雨露风雨霜雪的天爷要拜;生长了谷豆稷粟花草树木的土地要拜;繁衍了一方生灵的列祖列宗要拜;养育了自己的父母要拜;看护自己长大的街坊邻居长辈们要拜;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三亲六故辈分高、年长者要拜;给自己知识启蒙的老师要拜……家堂、仓神、龙王、井神、仙家、门神(就是大门上贴的那个张牙舞爪、手持兵器的隋唐演义中的秦琼与敬德)、还有传说中的牛头马面,等等,等等……都是要拜的。农耕时代,人被挤压成一个可怜的社会符号,身边所有的遇见,不经意间就会夺走你的饭碗,结果你的性命。趁个皇年大节,给他们双手合十,屈膝一跪,甚至三跪九叩,算不得什么费力,也是不丢什么脸面的。更何况礼仪之邦,相衍成俗的惯例。生之不易,拜又何妨?儿时懵懂,手被大人们牵扯着,到各处蓄满香尘的破庙里、到脸上涂着各种怪异颜色的神灵牌位前、到久卧病榻形容枯槁老者的黑屋里……去拜年,除了感觉莫名的空冷和恐惧之外,心里也会有一丝神秘的刺激——原来这些不曾知道的角落,大人们竟然如此熟悉,而且居然掌管着这些平时对自己不苟言笑的大人们的命运,让他们也诚惶诚恐地顶礼膜拜、口中念念有词地祈祷啊!及至稍有意识,大年初一五更饺子吃过后,跟在大人们屁股后面蹦蹦跳跳地去沿街拜年,除了稀罕街上一下子冒出那么多花花绿绿的大人孩子的说笑外,还有不时可以从新衣服的口袋里,扣出一两枚红红的小炮仗,用燃着的香头抖抖索索地引燃,“啪”的一声声响,伴随着一股浓烈的火药味道,居然被很多大人孩子所瞩目,就像自己的人忽然长大了一样,也洋洋得意地占领了街区的某个地方。何况,还有许多老人们“开包”的糖果花生或玉米花,能够喂养自己饿瘪的馋虫呢。成年人的拜年,则远远不是一部《红楼梦》能够容纳得下的。其中有对自然的臣服和皈依,有对世态的勘破与周旋,有对亲情淡漠的呼唤,更有对长幼顺序的归类和排列;有真心实意的感动,有言不由衷的敷衍,有明仰暗贬的狡黠,有居心叵测的窥探,有功利的掺搅,也有澄澈的清泉……记得在哪个公众号上看过,某市市长,春节前忙着给各位领导送礼,直到除夕夜依然不得回家;大年初一早晨又要忙着到各处给坚守岗位的民警、工人们拜年。留给农村孤寡老母亲的,就是十斤鸡蛋、五百块钱和匆匆不足半个小时的嘘寒问暖——其情其景,不觉让人感叹:人们啊,向前奔跑的脚步何其急促,回首来处的淡然又是何其的吝啬和艰难。或许,活好了自己,才是硬道理。其实,农村人拜年也是颇有讲究的,先天地后祖宗,先父母后旁人的远近亲疏自然要讲,就是对每个人人品的好恶、社会贡献的大小,也是要在拜年的过程中体现出来的。记得过去有个远房本家爷爷,由于性情疏狂做事荒唐,终身光棍,日子也过得颠三倒四的,很不受下辈们的喜爱,但碍于他是长辈,年还是要去给他拜的。但一进入他的家门,大家一改刚才别人家的庄重与尊敬,脸上带着嘻嘻哈哈的戏谑,队伍排得稀稀拉拉,嘴里怪声怪气地喊着:“爷——给你拜年了啊。”喊归喊,膝盖是不怎么着地的。甚至有些混小子居然喊成“爷给你——拜年了啊。”趁机沾他的口光。他知道自己半辈子的作派和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倒也不急,一面给大家让烟递糖,一面也嘻嘻哈哈地给大家逗乐子“来了就算了,爷不用给我拜年。”逗得大家七倒八歪地跑出了门去。如果,哪个文学巨匠能够把中国人拜年的动机与表演归类整理成一部史书,无论他标价多少,我都会省吃俭用节衣缩食去购买的。如果,他要把现在的电话拜年,视频拜年,语音拜年,微信拜年……海陆空交通并用千里迢迢回家给父母亲友拜年,给领导、公司老总、客户、掌管自己命门的各色人等甚至情妇情夫拜年……掂着轻重不同的礼物、银行卡、房产证去拜年,脸上挤压出各种不同形态的表情拜年,操着轻蔑或崇拜的语调拜年……画出一册人间拜年百态图来,我更会不惜加倍的价格,也要购买收藏的。好了,天色大明,我也该收拾收拾,准备出门去拜年了。 作者简介:索金书,笔名高粱秋;郑大中文系毕业,安阳市作协会员;近年开始创作文学作品,在平台纸媒发过诗歌、散文、小说,偶有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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