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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度优秀诗人作品选|荒村:一条河流的梦(组诗60首)

 心语一线周刊 2023-01-24 发布于广东

落日 长河 白鹭飞在芦苇荡
节气拂过稼穑零落如霜
尘土飞扬的堤岸
一匹走失的白马误入了月光
就再也没有走出故乡的忧伤

                       ~~~荒 村

◎走过春天的麦田

在田埂上 阴天和雨汛
都能在任何一株麦子隐秘而清绝的拔节声中读懂
金黄的油菜花是它镶边的裙裾
蜂嘤蝶嗡的喧闹胜过千万次高声的呼唤

麦子沉寂在大地的厚重
根须下坠 茎叶张扬
在晨昏有序的光阴里画地为牢

陌上早已葳蕤
荒芜的路径被一些草色霸占
足音佩环
一步深
一步浅
沿着三月的曲折平仄
怀揣萌动
和季节一起疯长

◎一条河流的梦

一条河也有触须般的手
在每个黑夜里轻抚我甜甜的梦
就像柔波激起的细浪
恬静而美好
醒来 就听见堤岸下水草和鱼儿的絮语
隔着薄薄的雾霭轻轻徐来
和童年时某个午后的花开一样动听

我知道这条流经故乡的河
定然与我一样
夜夜有做不完的美梦
怀念和流连
向往和憧憬
梦里 骑着白马的少年
嘚嘚的蹄音远去又迫近
踏着清露 歌声嘹远

艄公的号子响了
带着我走进预设的回忆
拥一夕温婉入梦

◎雪夜和你对视

炉火的灰烬里藏着一种声音
藏着羸弱或坚强的玉米香
雪花铺落过的庭院深深
却可以照见暗处安详的脸
沧桑的纹爬满了额头
和今夜的风一样孤独

你留下的时光声声慢过每一声疼痛
我试图走进去感受它的大雪包裹的温热
你使用过马灯醉花阴里还在沉浮
后院的梅开早早满了枝头
单等那一声鸟的啼鸣
唤醒院角遗失的曾经

交错的来来去去
你和我将会有怎样的重逢和失落
你的白发已开始浸染我的每一根青丝
你胸口的绞痛也开始在我心脏里抖动

而你把所有的心事
都交给了这场不动声色的雪
雪的侧面镌刻着沉默
好像肉体里隐匿经年的一枚钉子
时时硌痛雪色的苍远和辽阔



◎梨花深

深 深似海
一抹浅白的花痕飘进一夕皎洁
再也不肯走出廊下的悠长
今夜的曲折和流觞
且在半阙旧词里
沉沉浮浮
犹如一道经年的伤潜伏在心间

在人世
可以忘了自己
那是投入或者是痴迷
但一定要记得自己
我是谁
我在哪里
我将走向何处

一场花事
交给深思善感的诗句
为了浅薄的爱或恨
到底值不值得那样的奋不顾身

隔夜的梨花依旧姿色楚楚
春色过处
再深也只留些浅浅的印渍一有风吹草动
就烟消云散



◎归途

今年春色早
滚过一场春雷
节气就到了惊蛰
花儿开满来时的路
青青的草葱绿了一张宣纸的底色
就忘记了该有的深浅

一座庙宇和一座土丘并肩而立
虔诚的敷衍的祷告声
由远抵近
坠落几声清露的脆响
间或一阵渺遥的鸟啼
那是我们必经的归途

从出世到终老
我们穷尽一生都在往回走
庙宇将会供奉上我们的遗像
土丘会收留我们的思想
而我们的脚步又将从归途走向远方


◎和你饮一杯酒

在这雪海滔天的夜
麦苗睡得很死
风肆虐地吹
马棚里的牲口静静地反刍
像是嚼一段沉重的往事

这样的夜晚最适合喝一杯
劣质的陈年老酿在炉火上滋滋翻腾
照样可以散发高粱和大麦的清香
照样可以灌醉两个寡言的人
在这荒芜的日益崩陷的尘世
我们多像落难的英雄
悲壮得花朵一般散落
捂着各自淋淋的伤口
彼此惺惺相惜
却又无能为力

空旷的世界只剩下比光阴还虚无的空旷
一粒沙或一条河都已改变了飘落的方向
窗口的天空那么狭窄
鸟儿都无力穿过

父亲 请端起这杯酒
将沧桑和苦难一饮而尽
看看春色 就要在雪后来临
屋外会有一片桃花红
装扮徐徐打开的光明



◎苍茫的汾泉河

1.
我在高高的堤岸上看月亮
看撩人的月色里被拉长的薄雾和飞鸟的影子
听雨落檐下孤独的吟唱
生命的瓷早已镀上故乡泥土色的黑釉
余生就没有必要再要那些光怪陆离的炫彩

春和景明的四月
恰是人间艳阳天
浩荡的风折折绕绕
滩涂上虚席以待的盛宴
经年的陈酿正酒香渺远
我恰好
看见你
看见你轻轻地走过
又消失不见

此刻 我不想去歌颂任何一朵鲜花
或者更为美好的事物
我只艳羡你跌进一张宣纸时
恰到好处的留白
透过身体的战栗
听到天空急促的呼吸
像是童年赤脚走过春天的密语

2.
一片宽阔的水域早已高过季节的头顶
牧羊人的羊群蹚过夕阳
消失在远处待割的麦田
耳边空留的皮鞭声
成为生命的绝唱

沿着汾泉河的走势溯洄从之
河中央的月光晶莹剔透
远胜水底的每一粒卵石
饱满而缥碧
云霞低垂 娇羞的面纱是妹妹的钟爱
一闪而过的那抹红装
成为一枚永不发锈钉子
深嵌在旧日时光 秘而不宣

葱绿的麦子和村庄最后的神灵一样让人顶礼膜拜
不要说宽厚
宽厚是无法丈量的慈悲
是祠堂背后耸立的那道百年老墙

落日 长河 白鹭飞在芦苇荡
节气拂过稼穑零落如霜
尘土飞扬的堤岸
一匹走失的白马误入了月光
就再也没有走出故乡的忧伤

3.
汾泉河依然在流
临河而居的门敞开着
倒置的月光浩波荡漾
这块游动的土地
是隐藏在古县志里晦暗的注释

旋转的水车,在藕花香里
静静地停着
等一匹白马嘚嘚而来
等一把迎风的柴刀泪流满面
等一只手抚摸过沧海桑田
抵达乡愁之外的四月天

其实,青葱的芦苇已经微凉
鹭鸟举着硕大无朋的翅
飞呀飞 眼里是布满的机关
以及草木的灰烟
时光的沙漏 谜底永远无法打开
蓝蓝的天空 一声颤音
丝绸般
徐徐滑过

之后的之后
一条河头顶一条河最初的愿景
在东平原化作闪电
或者一道晨光
皈依凡尘

4.
卵石上建立起的家园
面向世代忠于的河水鞠躬
岸边的冬小麦和油菜花
面向缠绵的苦难鞠躬

从祖父说起
从河中的每条筏子说起
抖落飞溅的一朵朵浪花
古老的故事都成为记忆
所有的传说穿梭于温热的酒香
牵肠挂肚的家园和母亲的叹息
都从家门口轻轻流过

那个多情的秋天
白云被风追逐
我们为你送行
飘忽不定的心和乡亲们告别
一去就没复返
像汾泉河折进月光
身后就只剩夜色苍茫

5.
去看汾泉河
就不能不看那片芦苇
青葱的苇叶挂着鹭鸟的怅望
和一些安之若素

我常将它们比作白头的新娘
在梦开始的地方
向着高高的堤岸
发出一句苦心的誓言

善良的人啊
总爱深陷回忆之中
循着芦花的芳香
抱紧一粒雪
听风在老去的骨节上战栗



◎我所触及到的悲伤

有时候 会莫名地觉得
自己离一株草木那么迫近
像飞鸟 像山河 像满地的虫声
而草木竟然对此视而不见

这无垠的尘世间 该有多少猝不及防
在花朵之上喧嚣
在荆棘之间缄默
它们暗藏的丛林向来秘不示人

抗拒 接受 悲鸣
有时候 想突然抱紧自己
让全身都吐出烈焰
试着去温热万亩雪域

颤抖的手掌所触及到的
无非是举世的寒白
和淋漓的沮丧
一次次将悲伤的鸟鸣
摁入宿命

有时候 不断将骨头架起
把暖风拉进体内
可是 劫后重生的花朵
依然能溢出
春天般的泪水



◎无题

常在安静的下午 临窗独坐
不读诗句 不念圣经
随意而安详

暖暖的阳光透过树影
洒在通向远方的小路
那条小路也曾经通向过我
如今 它属于一片蔚蓝色的湖

撑着伞 走向湖
也不断从湖边走回来
流淌的文字就在湖心
淡淡的孤独着

我知道 我把自己留给了那片湖
却不知道 难测的湖
在静静地等着谁



◎最后的木槿花

我一次次在梦中见过你
你温柔的坚持
在黑暗中持续涌来
重叠的花瓣
装满很多往事

越来越深的凉意
翻过河岸和麦田
组成盛大的秋
一座单为你虚设的庭院洞开着
还是你坐过的老位置
我开始为你朗读诗句

那时候 我们都很好地活着
在彼此的身体里闭合
当我们濒临死亡
一切又重新打开

多希望下 一次看见你
还是一个秋天
暮色未老
而你
正枝繁叶茂


◎寿圣寺桃花

花朵绝不是一次性绽开
和许多生命一样
一点一点试探
小心翼翼 在枝头铺陈道场

遇见有口无心的小僧
经文已无法指引世间的迷途
青灯的微光彻夜辉映
却能抚慰无法重述的悲凉

站在树下仰望 每一朵桃花
都是草木吐出的祥云
和春天一样悲悯
不遗余力地给万物留下天空

半开的桃花喜欢穿过陈年的风
雨过天晴般从容
这些桃花
也许并非只是为了春天



◎晚安,故乡

写下晚安时 秋风
变得更加稠密
咀嚼过多少星光
才使今夜的故乡如此澄明

屋外的草丛 由青到黄
无数次爬满蟋蟀的琴音
清晰而冷峻
仿佛那些来自童年的某个晚上
许多无法描述的悲伤
和此起彼伏的尘世一样汹涌

我曾经深沉地爱着你
爱你的同时我正走在远离你的路上
那个晚上的月光晦暗不明
时间从疼痛的胸口中取出
树枝和溃烂的花朵
一只羊跳出羊圈
就消失不见

花朵照样开放
只是忘了声音
不及告别
而你 就消失在时间的庙宇

把认识的人想一遍
把爱的人再爱一次
故乡,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身份抵达你

摁着胸口想说的话
竟一再避开众多熟悉的词汇
只在哆嗦的唇间
吐出来:
“晚安!”



◎河流叙事

被一条河引领 时间在上
我们匍匐在低处
有鹭群划过水面
羊群和芦苇 在开阔处滚动

一些村庄 矮于堤岸
却高于倏忽的光阴
比如 一座凸起的塔
轻易就越过千年

桃花胜过云朵 遮掩半个河湾
它们不是隐者 它们是春天无声的宣言
庄稼 最原始的草木
沿河或行 或立 或眠
毋庸质疑 得益于河流的恩赐
此处已葱茏无限

一众诗人 不请自来
用诗句为一条河 寻祖溯源
也将自己卑微的前世
描绘成河流的模样



◎夜色即景

露重且浓郁
在夜色里,辗转如我
未眠人。在一株枯草的隐秘之处
安排伏笔和隐喻

蟋蟀和鸣,凝结满天繁星
偶然,弦音坠落
滴垂在荒芜的额头
眉心恰好生出繁盛的事物
繁琐的 简洁的 沉重的 轻盈的

像夜色轻咳,吐出月光
像梦境清丽,骤然开阔
像轻颤的草叶和誓言
庄重而坦然

◎在落叶的背面,有我一生的悲哀

黄昏,秋风又起
落叶铺满后院的台阶
我说,那些落叶
是从我体内飘出的雪
请不要扫去

拾级而上
轻缓,缱绻
沿着落叶的纹络
抵达每一个清晰的背面

那里有我一生的悲哀
源于一些热望
止于热望过后的寒霜
太过沉重,重过那些无谓的殉情



◎近黄昏

夕阳又一次在染红河水
众鸟飞去
暮色便顺着河岸悄然而至
慢慢滑落下来

静静的芦苇
布满危机四伏的机关
一只白鹭擦着水面低飞
它是水波最后的影子
在暮色中隐没

艄公收起了渔网
坐在船头抽着旱烟
蓼草的花香越过菖蒲
带着三两星光
赤足涌来

世间极致的静
像云锦落入水中
照旧
一夜一夜盛开


◎春天的原野

河岸隐去 流水以婴儿的姿势安睡
像今夜的村庄 静谧安详

可以赘述的部分 是彻夜的雨
喧哗原野的一切 也使原野的狂热得以安顿
梦中的画卷上 低迴的鸽阵
寂寥,空旷 无限接近虚无

那片广袤的麦田之中 季节正潜入它的深处
苍茫,峻拔 穷尽奔放的春色
此刻,万物岑寂如谜
只有一场盛大的梨花
用生动的词藻贯穿故乡的春天



◎沉寂

凌晨三点半的寒霜
在最浓的夜色里抵临

那个解释时间的人已被时间带走
此刻,我正住在他留下的空屋子里

星光暗淡,混淆了视听
一只猫跃上房梁,从窗口逃走

那些闪亮的磷火,划过时空
被剥离成漫长的等待,卑微而深刻

之后,沉寂布满大地
最后的灵感,自诗行的字符间溢出


◎提灯小僧

提灯小僧,弯腰而行
瞳孔反复睁开,企图掏出体内的痛

空荡荡的寺院,与此刻的人间相似
夜色把草木和人心淹没

许多人事,都沉入水底
只有你漂浮于水面,分外清醒

你走在风中,灯影在风之外
摁着胸口看不见的经文

世间没有神明,每个人心中都坐着一尊佛
只是没人如你,清点着自己过日子



◎春光

暖风吹 一遍又一遍
阳光灿烂 花朵在枝头烂漫

骑着白马的少年 皮鞭轻扬
从窗下的街巷 嘚嘚驰远

蹄音脆得像鸟儿的啼叫
恣意 洒脱 还有一丝缱绻

故乡的桃花是不是已经开放
请寄我一朵

不刻求完美的形态 翩跹的舞姿
我的内心 只需要一片纯净的春光 就好



◎父亲的梨树

整个春天
我都没去写诗
春日的感受,已无法
将心中的悲凉重新叙述

虚拟的花朵
在现实中依旧奔放
插满枝头的白
洁白过给父亲写信的稿笺

而今,父亲还是一如从前
祥和地端坐在梨树下
默默品茶
偶尔也戏戏蹒跚学步的孙子
抬头时,望向我
只嘿嘿地笑

两个寡言的男人
从无话不说到现在彼此沉默
竟仿佛一瞬间

父亲引以为傲的梨树
年年绿
我知道那绿意盎然的春色里
早已蓄满了我的泪水



◎访寺

秋天去访寺,寺门洞开
有僧人弓腰扫地

其实,寺院里没有多少游人,更没有落叶
只有一粒粒微尘,其中有一粒,刚好被我踩中

从低处往上看,有细碎的光影垂下
迟疑,恍惚,悲悯,无声

从上往下看,钟声自塔尖跌宕
像来自心底的欲望,无限地接近地面

在这里,所有的真经都显得多余
那些无谓的文字,只会将我们和佛隔开



◎沉寂

夜晚沉寂着
酒杯沉寂着

月光沉寂着
星星沉寂着

通往时间尽头的路,沉寂着
返回春天的河流,沉寂着

烟头的微光,沉寂着
诗歌里的动词,沉寂着

此刻,万物都沉寂着
生命,因为沉寂,而丰盈



◎辽阔

请允许我赞美大海,不是因为那些鸥鸟
请允许我歌唱平原,不是因为稼穑的清香

因为,它们太过辽阔
可以包容一个人的苍茫

我们时常仰望天宇
试着接近那一大片轻盈

生活之重,却将我们推向深沉的暮色
柔弱的心境,无数次尝试解读万物的因果

时间单薄而岑寂,无法走得太远
只有内心装满辽阔的人,倾尽一生都在奔赴



◎芬芳

花朵在我梦中穿行
开出一夜的花香

花,是诗人用荆棘编成的春天
成就大地的夙愿

多少希望从这里出发
多少结局在这里打开

花是苍穹,是宇宙,是灵魂
以各种修辞飞散,破碎,组合

春光向阳,心情踏云飞翔
青苔的暗影下,芬芳一遍遍加深


◎覆雪

雪花正路过我的人间
错综的白堆满额头和心上

把所有的等待,都当作清修
把所有的相遇,都当作恩赐

就像今夜的覆雪,厚重而圣洁
美好总不能被辜负,倍感安慰的心唯有歌唱

落雪,顺遂了人意
用红唇点亮烈焰,并不刻意绽放自己

在屋顶,在井沿,在河湾……
悄无声息,等待下一个春天


◎九月末的风

光阴的波痕,轻漾到心间
在九月之末,开出花朵

花开的方向,朝着暖阳
每一朵花都抱紧身子

九月之末的风,不息地吹
怕错过星辰和日光

原本,互不惊扰的事物彼此相安
风却缠绵着,试图解开花的心事

被风吹乱的蕊,没有伤口
只有明媚的痴守,看着远方


尘世

谈起尘世的时候
我们会想到醒着的神明

写下尘世的时候
我们会想起孤独的自己

在白天的锅碗瓢盆中浓缩肉身
在黑夜的辗转反侧里熬煮灵魂

尘世间,孤零零的不仅是一个人
还有,我们渐渐忘记的许多人

那时,一切都是光鲜的
那时,手掌心还冒着热气

只是秋风捎来了荒凉
很多人没有再赶回来

怀念,多少次漫过的心头
人间的隐忍,就多几分倔强



◎今夜的月光

从高处渗出寒意
褪掉尘世的杂质,异常光洁

它曾在童年的村庄穿行
缱绻在荷叶亭亭的塘畔

今晚却在诗行里一动不动
像一枚苦心孤诣的形容词

人间的灯火已经熄灭
它依旧亮着

使回去的路更黑
使远山的影子更加迫近


◎我的体内长满青草

我身体里长满青草
春天就响动不已

齐整的草,那么葱绿
在熙暖的花开中把头扬起

拔节的草
扬花的草
不敢匍匐的草

是卑微的倔强
试图逃脱命运的围城
自己与自己
一直都在角斗


秋水无痕

整整一个下午和黄昏,都在
秋日里独坐
远方斑斓如梦
只有流水的声音,经过我的身体
并与我一起下沉,与我一起陷入秋之秘境

水割痛脚踝,撕裂鸟鸣
那是一种残忍,在一切恬静之上

秋水有多美,内心就会多孤独
时光带走的,已无法逐一捞起……


近黄昏

夕阳又一次在染红河水
众鸟飞去
暮色便顺着河岸悄然而至
慢慢滑落下来

静静的芦苇
布满危机四伏的机关
一只白鹭擦着水面低飞
它是水波最后的影子
在暮色中隐没

艄公收起了渔网
坐在船头抽着旱烟
蓼草的花香越过菖蒲
带着三两星光
赤足涌来

世间极致的静
像云锦落入水中
照旧
一夜一夜盛开



无限

生命在前世摇晃
今生的四面都是方向
人流,各自走远

来时的路上,雪又白了一层
苍凉纯洁
像单薄的事物上,敷了一层白纸
承受着厚重的渴望

今夜的候鸟醒过来时
不知道,是否会有提灯人
拎着水淋淋的尘世
照彻未知的无限
引它归巢



暮春

暮色欲浓,大野静谧而沉重
风吹渐变,暗藏五月的麦香

一条鱼,跃出水面,又倏忽沉下
荷花,心事重重,思绪茫然

在这样的时节,心是一座小小的城池
真不知该关闭还是打开

一边前朝将倾
一边新主,已君临天下



初夏

一管前朝的旧毫
在农历的宣纸上泼墨

微醺的阳光,闪过枝头
三两声鸟鸣,充盈着整个画面

抹入苍绿,删繁就简
留白处,是新荷的清丽

陌上,采桑女已嫁作人妇
柳岸,童年的玩伴渐渐走散

初夏的微雨说来就来了
在空荡荡的心上
留下淡淡渍印
再也擦拭不去


在秋天

草木变了颜色,清香飘远
卑微的羊群,还在四处游荡

云在走,河水在走
孑然一身的旅途
成为山光水色的风景

秋天,一块块不规则的土地
坦然裸露,真实而勇敢
父亲扬起种子的温热
然后,默数一个个烂熟于心的节气

在秋天,红膘马、芦花鸡;白鹭鸟、野斑鸠
成为村庄的宝贝,坚守日子的光鲜

秋风沉寂,星空灿烂
长长的梦,唤醒一些记忆
而我,毅然决然地
选择岁月的天高,地远


冬夜

野花沉寂,汹涌的风静止
摇晃的芦苇和疯长的麦子
都陷入沉思

整个冬夜,静默如迷
只有提灯夜行者奔波不定

钢筋水泥里,锁着不为人知的心事
透过夜色,一些熟悉的面孔和背影
一晃就开始模糊

一朵奇异的花,未来得及绽放
谜底遁迹,被囚禁的人找不到出口

在这样的夜晚
我无法静下来去想
一场苦心孤诣的雪,是否还会来临
因为,我得到的已经太多
而我,却没有什么予以回赠



生命在秋色里终将孤独到老

没有人能追上秋色,尽管它一直空着
一些人离开,一些人回来
历经千山,却始终徘徊在时光之外

现在,秋又来了
在荒野,在灌木丛,在坡底,在高岸
把一切置于疏朗中,慢慢叠放
任尘世起伏,苍凉跌宕,悲喜不明

沿着盛大的水域,遇见万物
遇见夹杂于万物中的自己
落日引领大雁,大雁的清音
装点星空。临一夕更深露浓
逼近光阴阑珊

御寒的的篱笆早早扎了起来
只等生命里渗透出来的人事沧桑
怀揣孤独,在此地落脚

困顿,在深夜的体内滋生
在体内的明亮里,披上寒霜
肆意的秋,支撑不住曾经的岁月
它知道落花绝尘而去的速度
我们终老都无法赶上



海子

海子围着村庄,日日和天空交换晨昏的星子
极安静,又不失浩瀚
那些高速飞翔的水鸟,从不悬停
如神谕布下的金光,若隐若现

对岸是庄稼,间有不知名的野花
为虚空润色,也作招摇状
却一直不被看重

水草们一直喜欢群居
逐水草而生的除了鱼,还有童年的影子
在水边晃荡了那么多年
骨骼上都长初了青苔

八月的涟漪来了,筑成无墙的城池
童年在里面,回忆在外面
疼痛,在余生的漫长中



福兴寺

苍凉的风扑面而来
就把脸刻成福兴寺院墙上的沟壑

在通往福兴寺的石阶上休息
脚下的每块石头
莫名地渗出僧人的念佛声
和天上掉下的云朵一样悠闲

阶下有溪,有斑驳的廊桥
还有年岁稍长的老人
坐在桥栏边低语
他们头顶,有云
和他们一样察看鱼贯而来的行人

春风已离我们很近
贴着沟壑纵横的脸
如入无人之境
在庄严的大殿外喧哗
仿佛佛经里的谶语
融合了许多生命的折痕
被映在辽远天空
随时花开般炸开、碎裂

庭下

庭下,除了隔夜的骤雨
什么都没有
积水成渊,想着天涯的心事

夏日的秘密横陈如初
雨后的庭院,也清冷如初
落寞,如三两声不成曲调的鸟鸣

绾起的长发,还是旧时模样
此刻,在镜里消瘦容颜
倾城的才情化作悲情
在三万亩荷塘里
低头弄莲子。来年
荷花缱绻的时候,长情地等待



岸边

河水回落,裸露泥色
滩涂之上已没有可寻之物

岸边站立的不是秋日的芦苇
是一个沉默的男人
和经年沉入水底的石头一样
除了看天就是看太阳

岸边,童年的新柳
取出体内的时间
细细裁剪成婉转的笛音

平静最难以持久
枯死的芦苇上挂满月光
仿佛一场来自流年的大雪
灌满虚空之城
以封闭所有关于故乡的消息

夜风那么温柔,月光那么清明
在岸边久立的男人
不止一次走向远处
又踱步回来
等待再一次潮涌
搅动肝肠



汾泉河

去年写汾泉河。今年依旧写
曲折的河身,扭着温情的舞姿
波澜不兴,微风吹动芦苇
成为最后的故乡

汾泉河没有什么特别
河对岸藏着鹭鸟
时而低飞。鸣叫声压过来
季节的冷退回低处

能和一只身世如谜的鹭鸟相遇
是早已有过的期待
若没有鹭鸟,汾泉河便没有了灵魂
流水的氤氲,意义也将全失

羊群静不下来,河水始终流于形式
暮色不必读写,早已深谙于心
星光无须陈述,它终将会和一场雪
一起落满归途



◎晓月寺

晓月寺没有月
只有雪奔跑的影子

雪可以在任何地方奔跑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它们

我看见雪花和钟声的清音
越来越近
轻松地合二为一

我还看见寺院高墙边的柏树上
乌鸦的眼睛保持着十二分警惕
那些着墨过重的部分
是一颗受过戒的心
被今夜的雪漂白
白过寺院里的任何一晚明月
明月是晓月寺门口高悬的匾额
用千年以来的清澈澄明 窥视人间



牛犊寨

寨在岸上,神在心中
万物植于野

岸边的花遇见晨露
我遇见,日照帆影
随河水逶迤着远去
与寨子背道而驰

面朝河水,时光在隐退
清波卷走世俗
牛群,玉米地,青草棵
在通往辽远路上跌宕起伏

牛耕田地,被节气加持
父亲手扶着古老的土犁,一次次绕过河湾

每及此 ,我总泪流满面,不能自控
每及此,除了敬畏,我不做任何选择



◎沉默的时候

旁晚,沉寂的暮色被打破
打破它的是瓷器跌落般的鸟鸣

我们席地而坐
看天,也凝望彼此的眼
一直到深夜,流萤成为灯盏

一些深爱的事物
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在星辰下半灭半明
浅浅的涟漪,荡开去,不留痕迹

原野上的草虫不语
不语的时候,像沉默的你
用生动的眼波,将我淹没



蓼草说

或许,黄昏中的水泊不是我想要的
我不想让你知道我的名字
注定一生的潦草

八月将我安放在一株柳树的阴影里
固守或后撤
都身不由己

也曾矜持过
也曾奢望过
路过的人一再压低我的身段

雨水给我火焰
明月给我马匹
开疆扩土的幻梦中
我也是骄傲的王



在落叶的背面,有我一生的悲哀

黄昏,秋风又起
落叶铺满后院的台阶
我说,那些落叶
是从我体内飘出的雪
请不要扫去

拾级而上
轻缓,缱绻
沿着落叶的纹络
抵达每一个清晰的背面

那里有我一生的悲哀
源于一些热望
止于热望过后的寒霜
太过沉重,重过那些无谓的殉情



雨水落下来

雨水从高处掉下来,却没有声音
怀揣故乡的人,被乡愁击中

肉体侧漏,雨水似的汩汩
以前从未如此奔放
不知道是不是遥想的太多
竟会以这种方式倾泻

在遥想中,在牵挂的故乡
此刻,是否也在落着同样的一场雨

我听见时光在摇动
屋顶碎瓦的轻响
正溅起体内的喧哗


九月

端坐在村子的尽头
是一对温馨的老人

河流不断挺起身子
向他们鞠躬

庄稼远远的
后撤到应该站立的位置
成为厚重的暮色

秋天按部就班地涂抹风景
看上去有些寂寥
有些摇晃
可能它更向往略微峻拔的云淡天高

老人不紧不慢地掏出心事
放在身旁的上矮草上
草棵里
蟋蟀止住了歌唱
仿佛在倾听

打马路过的九月
也忍不住驻足
随着河流一起鞠躬



十月

十月,来自天空的那瓣花已开始懦弱
变轻的身体轻盈、恍惚

沿途,太阳的光芒薄而脆
如今又敷上一层黑暗

我不知该向哪里飘去
因为我遏制不住下坠的身躯

左边是无可掌控的生活
右边是霜色汹涌的深秋



一只远飞的麻雀

田野,草木开始凋落
我看见一只麻雀,不安地
远飞

没有人体会
它内心有多惊惶
它不是飞走 是逃窜

它黑色的唇角 挂着霜花般地孤独
在这寂寥无边的长空
可以嗅到迷惘的蔓延

此刻 我不敢思索 也闭口不谈那些零碎的啁啾
我的心 已被时间的云朵禁锢



我们互相微笑着道别

十月,万物日渐消瘦
诗歌在一场雨声中停下
不再歌吟

万物之上,光阴悄然飘过
迷蒙的云天漏下几声雁鸣
悠长的空旷

这些碎裂下来的时光
坠落时,轻轻漫上肩膀

我们互相微笑着道别
在逐渐安静的秋风中
抛出最后的揣猜


秋风吹

整个秋天
尽管我刻意避开秋风的纠缠
上班、下班、再上班
可它还是一直跟着我

我困于这尴尬之境
犹如被人窥见了隐私
一切包裹之物
皆被一一击破

秋风还是多年前的秋风
于故纸堆里
翻出旧账
都是陈谷子烂芝麻

或许我早已遗忘
它却在一旁时时提醒
被追的债太多



时光慢

一个清澈澄明的下午
院子里的榆树长出新枝
斜倚在一只鸟雀慌乱的眼神里
另一只鸟雀嘴衔着榆树的枯枝
往返着搭窝

如此相像,我们过着鸟雀一样的生活
如此相像,除了提心吊胆
还有残存的小确幸

我们如春天一样低温,重情
沉默着,去爱一些事物

不愿意和一堆人沿街看风景
喜欢独自沉思,喜欢看时间的流
在人间如何慢下来



夜风

露重且浓郁
在夜色里,辗转如我
未眠人。在一株枯草的隐秘之处
安排伏笔和隐喻

蟋蟀和鸣,凝结满天繁星
偶然,弦音坠落
滴垂在荒芜的额头
眉心恰好生出繁盛的事物
繁琐的 简洁的 沉重的 轻盈的

像夜色轻咳,吐出月光
像梦境清丽,骤然开阔
像轻颤的草叶和誓言
庄重而坦然


花下

酿出酒香,花下是醉眼迷离的石阶
簌簌,是旧事重提的怅惘

月光疏影,刻画圆润的细节
轻悬一支笔,落墨即是结局

流萤尚有二三,提灯人曲径而来
在暗处,夜来香忧郁、安静

花朵,自有无可陈述的悲苦
执著生长,轻轻零落


◎中年说

时光 一去不回!
中年的苍穹之下
我听到辽阔的旷野
落下一夕深雪
掩藏来路的跌跌撞撞

可以触摸到斜阳中的青蝶
它仅剩的孤傲
在晶莹的雪花开遍萧瑟之时
急急寻觅荒芜的蓼草
那是绝决的美
冷峻过骨肉的分离

外壳已经不再坚硬
还得以饱满示人
风缠绕在骨头上
有细微的苦痛
像长夜一样悲凉

更多的繁芜从发际落下
辽阔的内心
再也盛不下轻微的战栗

这不眠的灯火
固执地温暖霜冻
澎湃的火热
却一再远离肉身



中年的药

中年的药是半生的浓缩
亲手植下的沉疴在奔跑
热浪一般
把血和骨头咆哮成一块

人到中年,万物已被煮熟
在大地倾斜的肩上行走
依然背负太多愧疚

一片想要倔强着站起的叶子
被击垮
那一瞬间的黑,才是真理

影子和月光一起坠落
大地在撒手
自己再也抓不住

病入肌理
一起风,遍体疼痛
等一剂药引

在拂晓的病床上
我想爬走
在隐痛而温情九月
独自疗伤



◎荒

秋风的声浪划过衣襟
天空中呼应的野鸽子,孤寂而飞
有着前所未有的迟钝,与慌张

中年的行走里
已不适合呼风唤雨的雷电
板结的土地愈加木讷
听不懂世事无常

心的荒芜,犹如虎归山林的背影
决绝而惊艳
那里早就失去了葱茏的生机
怀旧的植物细思恐极

对与错
繁盛与虚无
深嵌在一枚泡久了的中药梗里
日益清醒
倔强而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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