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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母亲的一跪‖王云霞

 方志四川 2023-01-24 发布于四川

母亲的一跪

王云霞

我小时候又黑又瘦,母亲总是说,就像我爸,黑牛屎。要么她就说,瞧云霞儿的脖子,一爪都可以掐断,手就像鸡爪。那时我三天两头生病,不是发烧就是咳嗽,要么就是哮喘。母亲就会抓住我,给我刮痧,弄得我脖子上总是一杠一杠的红条条,鼻梁也按着给你刮红。伙伴们就嘲笑我:“又扯颈项喽,又遭扯颈项喽!又刮鼻梁喽!”我不敢出门,非得等脖子上鼻梁上的印记消失了才敢出去。好不容易轮到村上放一次电影,盼星星盼月亮,就像盼过年一样。小伙伴们下午就开始邀约,我的心早就开始跳得厉害。可,母亲就是不让我去,说我去看了电影着了凉又要吭吭地咳。傍晚时分,小伙伴在屋后一阵又一阵地喊,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泪都急出来了。母亲说,去了回来就要挨打。我只好愤愤地放下抬着的凳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使劲踢两脚凳子解恨。整个一晚上,我都噘着嘴坐在那里生闷气,叫我吃饭我也不吃,直到听到竹林里看电影的人回来的吵闹声,我那一颗愤怒的心才渐渐平息。我满腔愤怒,高声问奶奶:

“奶,徐映雪(我妈)她是不是我的亲妈?”

奶奶笑眯眯地说:“你不是哪个生的,是那年我挖檐沟的时候挖出来的,挖出来的时候就像一只小鸡,是奶奶用米汤把你养大的。”

我不是她亲生的,难怪,她如此对我!外婆来,我就不搭理外婆,因为那是我那个妈的妈。

热天,我那个妈总是用缝被子的白线把我额前的头发高高地紧紧地扎起,扎得我生痛,说是免得生痱子。前面扎一个,后面扎一个,两面各扎一个,出去伙伴们就叫我“四角兽”。我还不敢解开,解了回去要挨打啊!我恨死我妈了。我不生病时,总有干不完的活:割猪草,背小妹,煮饭,拾柴。我恨得咬牙切齿的是,她不让我读书,说,反正我们成分都不好,升学推荐不到我这种“反革命”子女。我割了一早晨的猪草,回家准备吃了饭去上学了,哪知锅里满满一锅猪食刚下锅,我站在锅边泪水长流,她还火冒三丈:“你以为以后读初中会推荐到你的名下!读牛经书!”(因为我父亲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是父亲高声骂了她:“你不读书她要读!”两瓜瓢把猪食挖出,煎了饭叫我赶快吃了上学去。

我坚信,她是我后妈。

“四人帮”垮台后,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我爸被安排在青神县安家坝高中教书,我就跟着在那里读初中。那是个上不沾天下不着店的地方,离县城二十多里,离河坝子场镇也有十多里,生病只有找“赤脚医生”,饿了只有喝西北风。1980年冬天,我13岁,刚半期考试后,第一天,我肚子隐痛,第二天很痛,第三天剧痛,父亲可能认为我是女孩子生长发育痛,给我一本生理卫生书,翻到“青春期”那一章,叫我看。我说,不是生长发育痛,我整个肚子都在痛啊。第四天,父亲看我脸色变了,便用自行车推着我走了几里山路,到了文店儿等车。那时,河坝子到青神只有两趟车,早晨和下午,遇到下雨就停开。父亲刚去村里我姑婆家寄放自行车,公共汽车就来了,生无分文的我只好上车。我的肚子好胀啊,胀得就像要裂开;我的肚子好痛啊,好像整个肚子里的肠子都断了,车轻轻颠簸一下,我就钻心地痛。我已三天没吃饭了,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头耷拉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售票员叫过我两次买票,我蚊子哼哼似地说,我生了病,没钱。她就不再叫我了,白了我两眼。到站了,人们陆续下车,天啊,车门好高啊,我怎么下得去!我一手吊着一个车门,先跨下右脚,再慢慢下左脚,下来了,荡得我的五脏六腑都在痛,肠子好像散了,在肚子里荡来荡去,我赶紧抱着一根电杆蹲下。对此时的我,蹲下要我一次命,站起也要一次命,我恐怕要死在今天了!最要命的是几天滴水未进还干呕。

坚强些,我还要考学校呢!不能死,我要圆我的读书梦。我抱着电杆咬紧牙,使出吃奶的劲慢慢站了起来,眼前一阵发黑,赶紧又抱紧了电杆。缓过气,我弓着腰,艰难地挪动着步子,每挪一步肚子就一阵钻心地痛,好像五脏六腑都烂了。如果一只蚊子落在我的身上,也会把我压来趴下。千万不要有人闯到我,即使轻轻一闯,我也禁不起。我向医院挪移,因为只有那里才能救我。从车站到医院的路怎么这么遥远啊,我何时才能走到哦?我可能要死在这大街上了......

那天恰遇青神赶场,忽然,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我眼前,我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我妈!她背着一个沉重的背篼,正急匆匆地赶路。“妈——妈——”我用尽了所有力气喊。她四下张望,目光扫视了一遍,终于锁定在我的身上。母亲先是吃惊,接着眼睛惊讶得大似铜铃,接着泪水哗哗地流。母亲重重地放下背篓,我顺势扑了过去,躺在了她的臂弯里。

“你怎么了?死灰一样的脸。”

“我肚子痛……”

“你爸呢?”

我的气就像游丝,“走散了……”

我再也迈不动步了,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了,连呻吟的劲都没有了。母亲背起和她差不多高的我朝县医院走。每走一小步都震得我肚子一阵钻心的痛。终于到了医院,我有希望了,我死不了了。验血,灌肠,刘医生判断是肋膜炎。打针、吃药,我丝毫不见好转。下午还要打针,母亲说今天就不回去了,家离城有十几里,就住北门口钟世伟家,他是我妈的远房亲戚。

下午,我妈背着我去县医院打针,趴她宽厚的背上,只听见她粗重的喘息声。我仍然滴水未进,如果先前我还知道痛的话,现在我已不知道痛了,只记得整个晚上我妈都坐在床边叫我。一会儿说我整个晚上都在背数学公式,一会又说我在背课文,又问我是不是在说胡话。她又开门出去看天,说,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又问我是不是昏迷了,又赶快托着我的头喂我糖开水。

第二天,天刚亮,母亲就背着我直奔县医院,她说不见好转要给我换个医生再看。来到医院,门诊医生刚上班,缪竞白医生刚一摸到我的肚子便大惊失色,“赶快送住院部手术,急性阑尾炎,满肚子的浓,晚了就没命了!”母亲背着我一阵小跑,来到住院部收费处,要先交100元住院费,不小的数字啊。放下我,母亲浑身上下搜了个遍,搜出了几张毛票,攥在龟裂的手里,手在颤抖。母亲急得额上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我顺势躺在了收费室门口的地上。母亲急得脸发红,四处张望,希望能遇见一个熟人,可一无所获。那时候,不交住院费不准入院的。母亲在看,身上有没有值钱的东西,可是,我们除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衣服,一无所有啊。母亲只读了小学四年级,她能想出什么办法呢?忽然,只听“扑通”一声,母亲跪在收费人员的面前,带着哭腔哀求:“医生,求您救救我女儿,她马上要做手术,我们没带钱,麻烦您把发票开给我们先入院,回头我就叫她爸给您拿来,行吗?”母亲平时是有点结巴的,现在却像爆炒豆。

收费员抬起头,吞吞吐吐:“按规矩……我开给你了要受处分,说不定还丢饭碗……”母亲见他不答应,把头深深地磕了下去,磕头到了地上,砰的一声……只见那人嚓嚓地写了字,哗啦一声撕下发票,递给母亲说:“快去!”母亲一把抱起我直冲住院部,只听见母亲蹬蹬的脚步声和大口大口地喘息声。我即刻被推进了手术室,迷迷糊糊地我就睡着了……

我醒来已是下午了,一睁眼,父亲、母亲四只眼睛满含期待地盯着我,我的腹部上全是绷带。晚上,从引浓口流出的浓湿透了一床棉絮。母亲借来热水壶偎在我的脚边,像我小时候一样,母亲给我洗脸、擦身、喂饭、端屎倒尿。最让我痛苦的是,每天两针青链霉素,那时候没有无痛水加入,每次打完针,那只脚都半天不能动弹,硬了半边。母亲先是帮我揉,然后打来热水给我敷。

出院回家,我开始了长时间的疗养。经过这次手术,我已瘦得变了形。天没亮,母亲就进城给我买回鲫鱼,用鸡公车推着我去城里拿中药;天黑了,还推着我在路上走,只听见那鸡公车“唧嘎唧嘎”的叫声。回到家,母亲赶快脱下棉衣,摘下帕子擦汗。接着,摸黑跳水,喂猪,半夜还听见刷衣服的声音。母亲给我算命,算命先生说,我是天上的文曲星,挺过这一关,将来是要坐办公室的。

经过三个月的休养,我重新坐到了教室。1982年,我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师范,是恢复高考后我们村第一个考上学校的人。当我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母亲先是骄傲得像只公鸡,五音不全的她居然唱起了歌,然后呜呜地哭了。她说:“你从小就怕脏,怕踩到鸡屎,现在,你终于跳出了农门,不用背太阳过西山了。”我记得,那天,我妈睡着了都在笑。

1985年,我刚师范毕业,母亲就卖了一对肥猪,托人从成都给我买了一辆菊花牌跑车,24的圈,不锈钢弯龙头,红花车身。那时眉山、青神两地的自行车都是清一色的黑孩子,又高又重,中间还有一根杠子,穿裙子骑车就要小心绊倒。我骑上那车在青神城里逛一圈,所有人的眼球都被我吸引,绝不亚于十年前青神城里跑过一辆豪华法拉利,拉风拉风得很。那时的我,黑发如瀑,时尚的衣服,充满青春活力的脸,挎着一个白色皮包,高跟鞋,母亲看着我,满脸的自豪,然后一挤眼,一笑:“妖精!”我领了第一个月工资,就给我妈买了一件衣服,她又睡着了都在笑。每个周末回家,我都要给她买肉。星期天下午我要去学校时,自行车后架上,已捆好母亲刮干净的甘蔗,前面兜兜里已装上了花生。在我跨上车要启动的瞬间,就听见母亲爽朗一笑:“生了个女儿就生了个贼!”

“贼走了,下周又回来偷,徐大娘拜拜!”

我像老鼠一样吃完了这些东西,就又到周末了,又回去“偷”别的:桔子、柚子、李子…….甚至鸡腿、香肠、腊肉,主人还要准备好让我“偷”,哪次不“偷”了她还不习惯。

望着白白胖胖、满脸慈祥的母亲,我说:“妈,我小时候吃过奶吗?”

妈说,生了我她就得了风寒。那时没有奶粉,连白糖都要计划供应。她和我爸就把米磨三遍,磨细了再用纱布筛。我小时候可饿了,米粉都要吃一大碗,给我煨饭都煮烂了十个盅盅。可能是没吃奶的孩子抵抗力差,我三天两头生病,头大身子小,眼睛大,脸小,下巴尖,一副小罗卜头的样子。父母常常半夜三更背着我跑青神。只要她看见那个刘医生,就会咬牙切齿:“那个刘医生,屁本事没有,阑尾炎都判断不出,那年差点害死了你。要不是缪医生,你坟上的草都不知有多长哦!”还到处说,千万别找那个姓刘的医生看病哦!

母亲生了四个孩子,又带大了四个孙子。现在,我做了母亲,终于理解了我小时候母亲的无奈和良苦用心。凶,是因为太忙、太累,哪有时间给你娃讲道理;家里“成分”不好,母亲满肚子委屈无处发泄。我成为“四角兽”、母亲为我刮痧,都是为了我好。叫我干活,因为我是家里的老大。

现在母亲和我爸住在青神中学,大多数的黑发仍然倔强地生长着。望着富太的母亲,我说,老娘,现在还是你安逸,那时你在农村羡慕那些人,有的见了马克思,有的瘫痪,有的还要下地劳动才有吃的。母亲就笑,我们也笑。我更高兴的是母亲有了社保,父亲有退休工资,衣食无忧,他们都很健康,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可母亲依然那么固执——她结婚时的陪嫁:柜子、箱子仍然要搬到城里。几次我们姊妹都说,影响美观,要给她搬出去。她说谁搬她就跟谁急。只好让她老人家天天看着她五十多年前的嫁妆。她洗澡之前要先把头洗了,脚洗了。我们说,洗澡就把这些都洗了,不是简单多了!她偏不,说我们懒。没办法,只要她高兴怎么都可以。母亲常常把她的钱藏在棉絮下面、衣柜顶上,要么就是烂棉衣里。我们说,用不了就存银行,她偏不,只要她高兴我们就高兴。抹桌子,要叫我们先用卫生纸擦一遍,我们就照她说的干,只要她高兴我们就快乐。

幽默风趣固执的徐大娘,您要和我父亲长命百岁我就更高兴,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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