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洋诗话

王士祯（1634年9月17日—1711年6月26日），原名王士禛，字子真，一字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世称王渔洋，谥文简。山东新城（今桓台县）人。清顺治十五年（1658）进士，康熙四十三年（1704）官至刑部尚书，颇有政声。清初杰出诗人、文学家，继钱谦益之后主盟诗坛，与朱彝尊并称“南朱北王”。诗论创“神韵”说，于后世影响深远。早年诗作清丽澄淡，中年转为苍劲。擅长各体，尤工七绝。好为笔记，有《池北偶谈》、《古夫于亭杂录》、《香祖笔记》等。

原序

余生平所为诗话，杂见于《池北偶谈》、《居易录》、《皇华纪闻》、《陇蜀余闻》、《香祖笔记》、《夫于亭杂录》诸书者，不下数百条，而《五代诗话》又别为一书。今南中所刻《昭代丛书》(按应为《檀几丛书》)，有《渔洋诗话》一卷，乃摘取五言诗、七言诗凡例，非诗话也。康熙乙酉，余既遂归田，武林吴宝厓（陈琰）来书，云欲撰本朝诗话，徵余所著。无暇刺取诸书，乃以余生平与兄弟友朋论诗，及一时诙谐之语可记忆者杂书之，得六十条。南邮行急，脱稿即以付之，不复窜改。戊子秋冬间,又增一百六十余条。大儿启涑好收余诗文尺牍草稿,遂付装潢。余年来目昏不能书,此稿藏之家塾,留示子孙可尔,不足示他人也。

漁洋老人阮亭甫書

渔洋诗话 卷上

一、余兄弟少读书东堂，尝雪夜置酒，酒半，约共和王、裴《辋川集》。东亭（士祜）得句云：日落空山中，但闻发樵响。兄弟皆为阁笔。

二、东亭与宋荔裳、严武伯（熊）、叶元礼（舒崇）诸名士，游吴兴道场山，共赋五言诗。兄诗先成，群公叹绝，以为<微云淡何汉>之比。

三、计甫草曰：三王并负盛名，西樵、阮亭蚤达，故声誉易起；乃东亭之才，讵肯作蠡腰哉？东亭举庚戌进士，早殃。余刻其诗二卷，曰古钵集。

四、兄考功（士禄）作忆莱子杂诗二十篇，有『潮势汩三韩』之句，或疑『汩』字所出，汪编修琬曰：杜诗『吴楚东南坼』，『坼』字与『汩』字，正以独造为奇。

五、叔子（士祜）幼頴悟。一日广坐中，客有举焦竑字弱侯为问者。皆曰：『当亦魏相字弱翁之义。』叔子方十二嵗，从末座起曰：『非也。此出考工记：轮人竑，其辐广，以为之弱也。』一座惊异。

六、余少时在广陵，每公事暇，辄召賔客泛舟红桥，与袁荆州（于令）诸词人赋诗,有『緑杨城郭是扬州』之句，江、淮间取作画图。又与林茂之、张祖望、杜于皇、孙豹人、程穆倩修禊于此，自赋冶春诗二十首。陈其年题其后云：『官舫银镫赋冶春，琅邪风调更谁伦？玉山筵上頽唐甚，意气公然笼罩人。』宗定九（元鼎）诗云：『休从白傅歌杨栁，莫向刘郎演竹枝。五日东风十日雨，江楼齐唱冶春词。』刘公㦷曰：『耀明珠，䕃桂旗，丽矣。或率而儿拜，或矫而当熊，或扬袂随风，如欲仙去，遗世独立，横絶一时，不必如老铁花游诸曲，遁作别调，始见姿媚也。』

七、余往如皋，马上成论诗絶句四十首。从子净名（启浣）作注，人谓不减向秀之注庄。后不三十夭卒。（西樵仲子）

八、在甓社湖舟中，作嵗暮懐人絶句六十首，丙夜而毕。纸尽，以公牒牍尾续之，淋漓皆徧。

九、余少在济南明湖水面亭，赋秋栁四章，一时和者甚衆。后三年官扬州，则江南北和者，前此已数十家，闺秀亦多和作。南城陈伯玑（允衡）曰：『元倡如「初写黄庭，恰到好处。」诸名士和作皆不能及。』

十、余在广陵，偶见成都费密（字此度）诗，极击节。赋诗云：『成都跛道士，万里下峨岷。虎口身曾拔，蚕丛句有神。「大江流汉水，孤艇接残春。」（二句即密诗）十字须千古，胡为失此人？』密遂来定交，如平生欢。

十一、余在广陵，有蜀士投诗一巻。余閲竟曰：『中惟乐府三篇最佳。』后二十年，以詹事祭告南海，至广州，见罗浮布衣陈恭尹元孝，则三诗皆陈旧作，蜀士窃取入行巻者也。余笑陈曰：『「一一鹤声飞上天」，赖吾能辨之。』

十二、余以户部侍郎祭告西岳，游慈恩寺，见塔上有二絶句：（题秦庄襄王墓）『园庙衣冠此内藏，野花岁岁上陵香。邯郸鼓瑟应如旧，赢得佳儿毕六王。』问知为合阳康乃心太乙所作，亟（ji）称之。翼日诗名徧长安，而康不知也。康以此得重名，学使陆俨庭（徳元）拔之，充贡赋，是科以第五人冠其经。

十三、金坛潘髙孟升，五言学韦、栁。余爱其清真古澹，谓可与王言逺（庭）、邢孟贞（昉）颉颃。陈其年与余书云：『有潘髙者，贫而工诗。久别无可言者，止此一物奉献。』潘有寒食一絶云：『黄鸦榖榖雨疎疎，燕麦风轻上鮆鱼。记得去年寒食节，全家上冢泊船初。』

十四、余最许石湖邢昉五言诗，以为韦、栁门庭中人，恨未及友其人。官祭酒时，乡人李某往令髙淳，余特属访其子孙。李至访之，则老妻穉（zhi）孙，㷀（qiong）㷀孤寡，饘（zhan）粥不给。李脱赠三百金，为置腴田百亩，其家竟不知意出于余也。施愚山闻之，造余再拜曰：『某交孟贞三十年，不能䘏（xu）其后人之穷，公与孟贞未定交，而能䘏其身后，令不冻饿以死，某愧公多矣。』至为流涕。

十五、福清林古度茂之，万历中诗人，与曹南宫学佺、钟学宪惺友善。乱后居金陵乳山，每过余，亲为撰杖结袜。康熙甲辰，林携其万历甲辰以后六十年诗诣余，求为拣择，仅存其甲子以前诗百馀篇。施愚山见之曰：『吾交林翁久，不知其诗清新俊逸，源本六朝、初唐乃如此。』

南通州邵潜潜夫，亦万歴诗人，钱宗伯牧齐亟称之。性孤僻，凡数易妻，晩竟无子。侨居如皋，年八十矣。苦徭役，余适以按部至县，诘旦首谒邵。邵所居委巷，乃屏舆从，徒步而入。邵曰：『适有酒一斗，能饮乎？』余欣然为引满，流连移晷，始别。县令闻之，立除其役。

十七、徐夜字东痴，叔祖季木考功（象春）外孙，与余兄弟为外从兄弟。诗学陶、韦，巉（chan）刻处似孟东野，余目之为磵（jian）松露鹤。西樵少有赠诗云：『美人自牧能贻我，名士如蝇总附君。』余时尚羁丱（guan），亦有句云：『湘东品第留金管，江左风流续玉台。』

十八、余与邵潜夫、陈其年诸名士，以康熈乙巳修禊冒辟强水绘园，分体赋诗。余戏谓其年曰：『得紫云捧砚乃可。』紫云者，冒歌儿冣姝丽者，为其年所眷。许之。余坐湘中阁，立成七言古诗十章。后一日，杜茶邨自广陵来，亦有补作。或问之曰：阮亭诗何如？杜曰：『酒酣落笔揺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君诗何如？曰：『但觉髙歌有鬼神，谁知饿死填沟壑？』

十九、蒲阪吴雯天章，初至京师，未知名；余亟赏其诗，谓为仙才。一日待漏朝房，诵其句于叶文敏訒（ren）菴（an）（方霭）云：『泉绕汉祠外，雪明秦树根』、『浓云湿西岭，春泥沾条桑』，又『门前九曲昆仑水，千㸃桃花尺半鱼。』叶大惊异，下直，即命驾往访之，吴诗名大噪都下。所居永乐镇，即唐永乐县，有玉溪，李义山家于此。

廿、余以顺治庚子，为江南同考官，得太仓崔华不雕，工诗画。常有句云：『一寺千松内，飞泉屋上行』、『欹（qi）樯坐清画，薄冷出苹间』，又『溪水碧于前渡日，桃花红似去年时』、『丹枫江冷人初去，黄叶声多酒不辞』，此例甚多，余目为崔黄叶。又昆山王朱玉元式，同出门下，后官国子博士。常有句云：『秋雨茂陵人独卧，西风汾水雁还来。』余时为祭酒，题其后云：『茂陵秋雨潇潇，夜爱尔哦诗四壁秋。多少长安苦吟客，瘦羊博士擅风流。』

廿一、刘公㦷（体仁）吏部善鼓琴，常于慈仁寺精舍弹御风操。余赠诗云：『与君更作他年约，黄鹄山头访戴行。』京口黄鹄山，戴顒所居也。后五年，果相遇黄鹄山。下又沈文恪绎堂（荃）以笺索书，余为书放翁诗云：『三叠凄凉渭城曲，数枝闲澹阆中花。』未㡬典蜀试，至闗中驿亭，恍然悟前诗，信数有前定哉！

廿二、余常梦中得诗云：『溪流翡翠映烟空，溪上飞桥落彩虹。爱玩花丛忆元相，一枝浑卧碧流中。』既觉，不知所谓。及使蜀，乃悟是元微之『亚枝红』诗，即使东川作。也昭阳顾符稹工画，余尤爱其栈道图，为赋长歌。凡扇头绢幅屏幛间，皆令作栈道图。后壬子、丙子两使蜀，此其䜟（chen）也。又常有梦中作云：『凉云止复行，水花开更落。烟栁夕阳时，蝉声动髙阁。』

廿三、诸城刘翼明，字子羽，居琅邪台下，老而工诗。余常爱其句：『云桃花栁絮春开瓮，细雨斜风客到门。』

廿四、南海程周量（可则）有诗云：『朝行青山头，暮歇青山曲。青山不见人，猿声听相续。』本是古诗，余直删作絶句，以为有不尽之意，程深服之。又尝言：栁子厚『渔翁夜傍西岩宿』一首，如作絶句，以『欵（kuan）乃一声山水緑』结之，便成髙作，下二句真蛇足耳；而盲者顾称之，何耶？

廿五、余客金陵，居秦淮邀笛步上，与主人丁翁谈秦淮盛时旧事，作絶句二十首，人竞传写。虞山钱宗伯，亦常居此，有题石厓秋栁小景诗云：『刻露巉严石骨愁，两株风柳曳残秋。分明一段荒寒景，今日中山古石头。』余继和曰：『宫栁烟含六代愁，丝丝畏见冶城秋。无情画里逢摇落，一夜西风满石头。』袁蘀（tuo）菴（于令）见之，笑曰：『忍俊不禁矣。』

廿六、余官刑部尚书，一日閲爰书，有名螃蟹者，侍郎徐公青来（潮）因言今嵗津门蟹多而价㢘。余笑谓曰：『公因纸上郭索，遽（ju）思朶颐耶？』

廿七、蜀隆昌县地名石溪桥，有垩书一絶句：『云桃花依旧放山青，隠几焚香对画屏。记得当年春雨后，燕泥时汚石溪亭。』不著名氏。

廿八、余于古人论诗，最喜钟嵘诗品、严羽诗话、徐祯卿谈艺録，而不喜皇甫汸解颐新语、谢榛诗说。又云：弇（yan）州艺苑巵（zhi）言，品隲（zhi）极当，独嫌其党同类，稍乖公允耳。

廿九、天启中，朝鲜使臣金尚宪字叔度，由登州入贡。邹平张忠定公华东（延登）馆之于家，刻其诗一巻，颇多佳句。如：『三秋海岸初賔雁，五夜天文一客星』，『澹云微雨小姑祠，菊秀兰衰八月时。』又过东方曼倩故里云：『夜开宣室俨珠旒（liu），执㦸郎官走緑鞲（gou）。首鼠辕驹俱琭琭，汉廷纲纪一俳优。』蚤春云：『水际城边野马飞，渐闻宫漏昼间稀。东风日夜蘼芜緑，塞北江南总忆归。』『王滩流水绕江涯，江上松林是我家。昨夜梦寻乌石路，山前山后蚤梅花。』余论诗絶句云：『「澹云微雨云云。」记得朝鲜使臣语，果然东国解声诗。』康熙己未，遣侍卫狼曋、太学生孙致弥往朝鲜采诗。大抵律絶居什之九，古诗歌数行，略见梗概而已。孙后登戊辰进士，官翰林。

30余以顺治乙未举礼部，戊戌始赴廷对。一日期集礼部，新郎君皆在，全椒吴玉随（国对）大呼入曰：『此中何者为济南王郎乎？』众愕然。余方跂脚榻上，笑曰：『君自辨之。』吴直前捉余臂曰：『此即是也。』众为一笑。后吴以第一甲三人及第，假过真州，赠余诗云：『如此青天如此月，两人须问大江秋。』诗详銮江倡和集。

31南昌重建滕王阁落成，名流竞为赋诗，推彭少宰羡门擅场。中联云：『依然极浦生秋水，终古寒潮送夕阳。』余常喜讽咏之，谓刘文房、郎君胄无以过也。彭又题湖口句云：『湖光尽日依楼堞（die），山色终朝满县城。』亦是写照。

32竹枝古称刘梦得、杨㢘夫，近彭羡门尤工此体。如广州竹枝云：『木绵花上鹧鸪啼，木绵花下牵郎衣。欲行未行不忍别，落红没尽郎马蹄。』『半年水宿半山居，冬采香根夏采珠。珠好须从蜯中觅，香烧还仗博山炉。』山隂徐缄伯调越中竹枝云：『勾践城南春水生，水中鬭（dou）鸭自呼名。伯劳飞迟燕飞疾，郎进城时侬出城。』皆本色语也。汪钝翁又儗（ni）叶水心作洞庭橘枝词。

33荚陵，汉武帝葬李夫人处。距茂陵数武。余过之有诗云：『长门买赋草萋萋，冤魄云阳杜宇啼。惟有佳人解倾国，荚陵长傍茂陵西。』杨妃墓，在马嵬西北原上。余为立小碣，题诗云：『巴山夜雨却归秦，金粟堆边草不春。一种倾城好顔色，茂陵终傍李夫人。』

34花林疃，在云门山南，益都山水佳处也。山泉翁诗云：『山蔵栁市无车马，水隔桃源有子孙。』冯宗伯北海、锺司空龙渊皆属和。翁嘉靖间进士，名澄甫，官御史，寿光人，文和公（珝）之孙。

35东阿于慎思，号龎（pang）眉生。文定公慎行之兄。诗才情过文定。尤工古赋。年始弱冠，夭卒。有龎眉生集若干巻。

36十七叔祖考功季木（象春原名象巽）天才排奡（ao），目空一世。使秦，游曲江，有诗云：『韦曲杜陵文物尽，眼中多少可儿坟。』题项王庙壁云：『三章既沛秦川雨，入闗更肆阿房炬，汉王真龙项王虎。玉玦三提王不语，鼎上桮（bei）羮弃翁姆，项王真龙汉王鼠。垓下美人泣楚歌，定陶美人泣楚舞，真龙亦鼠虎亦鼠。』古今判刘、项，无此雄快。八叔祖郡丞伯石（象艮）亦有诗名。五言如『萧条两岸栁，怊怅五更鸡』、『鱼蔵芦底穴，雪压竹间庐』、『青荧茅舍火，缥缈竹林烟』、『孤城一飞矢，六国有心人』、『龙源花外水，鹿角雨中山』，皆中唐之选也。十八叔祖大宁令用晦（象明原名象履）诗亦有足传。如：『日日轻雷送雨声，小窗歴乱竹枝横。水痕时落还时涨，枕上看山秋欲生。』『细雨新晴百草菲，含桃初染杏初肥。奚童竞扑栁花落，娇鸟时衔榆荚飞。水净欲浮蝌蚪字，苔深争迸箨（tuo）龙衣。阑珊春色归何遽（ju），帘外轻寒蜡屐稀。』又有句云：『老松带露滴巾角，乱石欹风迎马前。』余尝辑为琅邪三公集。

37先世父侍御府君（讳）与胤，字百斯。崇祯中，以劾总兵官邓玘忤时相罢归。甲申闻国难，阖门自经，明史载忠义传。有陇首集一巻。南城陈伯玑録其诗，与雁门（孙白谷）、箫曲（黄海岸）、钤冈（袁临侯）、合刻之为四忠诗。

38杜于皇咏坡公云：『堂堂复堂堂，子瞻出峨眉。蚤读范滂传，晚和渊明诗。』龚端毅每诵之，以为二十字说尽东坡一生。余因忆宋人一诗云：『东坡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恵州饭，细和渊明诗。』二作殆不易轩轾（zhi）。

39郏（jia）县仝轨字车同，博雅工诗。常以长句寄余；余赏之，而嗟其贫老不遇，为之延誉于徐中丞、张侍御，遂聘主大梁书院。未㡬徐迁去，张卒官，而仝以乙酉中河南解元。

40中牟南湖有蒲卢亭，张孝㢘林宗（民表）时饮酒于此。余过之，嫌其命名非雅，易以垫巾，以存林宗故迹。题诗云：『南郭孤亭野水滨，菰蒲猎猎水鳞鳞。林宗未远风流在，不愧亭名是垫巾。』

41郑州夕阳栖，李义山有诗。余过之，题诗云：『野塘菡（han）萏（dan）正新秋，红蕅香中过郑州。仆射陂头疎（shu）雨歇，夕阳山映夕阳楼。』

42滁州西涧有野渡菴，取韦诗命名。余题诗云：『西涧萧萧数骑过，韦公诗句奈愁何！黄鹂唤客且须住，野渡菴前风雨多。』又题清流闗（guan）云：『潇潇寒雨渡清流，苦竹云隂特地愁。回首南唐风景尽，青山无数绕滁州。』

43蜀合江县，有西凉王神祠，神是凉王吕光，光，苻秦时，讨李焉之乱至此，因为立祠。放翁诗：『我虽不识神，知是山水人，不敢持笏来，短褐整幅巾。』盖未详其本末。余过谒祠，赋长句正之：『长安氐王头有角，东扫邺宫西定蜀。云云。』诗载蜀道集。

44余谓陆鲁望『无情有恨何人见？月白风清欲堕时。』二语恰是咏白莲诗，移用不得，而俗人议之，以为咏白牡丹、白芍药亦可，此真盲人道黒白。在广陵，有题露筋祠絶句云：『翠羽明璫尚俨然，湖云祠树碧于烟。行人繋（ji）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正儗其意。一后辈好雌黄，亦驳之云：『安知此女非嫫母，而辄云翠羽明璫耶？』余闻之一笑而已。

45赵韫退按察官湖西，有诗百馀篇。余取其南康登楼一絶句云：『返照临髙阁，寒烟澹澹分。城空何所有，一半是匡君。』

46余论当代诗人，目曰南施北宋，施谓愚山，宋谓荔裳。二君集皆经余删定。又尝取愚山五言近体诗，为主客图一巻。今施集尚存其家，未能版行。宋集经蜀乱，失其本矣。

47余论古今雪诗，惟羊孚一赞，及陶渊明『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及祖咏『终南阴岭秀』一篇，右丞『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韦左司『门对寒流雪满山』句最佳。若栁子厚『千山飞鸟絶』已不免俗。降而郑谷之『乱飘僧舍，密洒歌楼』益俗下欲呕。韩退之『银杯、缟带』亦成笑柄。世人訹于盛名，不敢议耳。

48梅诗无过坡公『竹外一枝斜更好』七字，及『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髙季迪『雪满山中髙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亦是俗格。若晩唐『认桃无緑叶，辨杏有青枝』，直足喷饭。

49又论杜八哀诗，最冗杂，不成章，亦多啽呓语；而古今称之不可解也。

50汪钝翁问余：『王、孟齐名，何以孟不及王？』答曰：『孟诗味之未能免俗耳。』汪深叹其言，谓从无人道及此。今日善学「西昆」者，无如常熟吴殳修龄；学才调集，无如江都宗元鼎定九、建昌杨思本因之、太原赵瑾懿侯。赵下桥絶句云：『东阳回首又天涯，天步艰难国步赊。一自下桥桥断后，王孙惆怅不归家。』虎邱云：『緑阴浓护好楼台，独棹扁舟月下来。翘首是天堪堕泪，湛卢何处不重回！』杨踏花明日值雨云：『折得花来不赠人，胆瓶相对一

枝春。遥怜昨夜行歌处，落草沾泥倍怆神。』怨词云：『春草日夜緑，春鸟飞且鸣。感郎千金意，犹自觉愁生。』

51刘公㦷常有絶句云：『西湖小阁多晴月，好友同舟半是僧。寄语江南老桑苎，秋山紫蕨忆行縢。』自编其集，遗之。余举似云：『如此作何以不録？』公㦷笑谢曰：『赖兄为我作行秘书。』

52淮阴张养重虞山，游浙东，过广陵谒余。揖甫罢，余亟问曰：『夙爱足下「南楼楚雨三更远，春水吴江一夜生」，平生如此好句，复有几？张退为邱洗马季贞（象随）曰：『夙昔快意之作，不意阮亭一见，便能道出。』

53西樵甲辰之狱，吏议罗织锻鍊，半载始白。扁舟南下，余迎于秦邮，相见持之而泣。西樵都不及患难时事，直取一巨编，掷余前曰：『弟视吾诗，境地差进不？』人叹其旷达。

54汪钝翁跋西樵阮亭手帖云：『予友新城二王，相善也，故蔵其尺牍为多。得辄装潢之，时一展玩，如聆其抵掌笑语。中有一帖小异，当是叔子笔耳。』谓东亭也。初钝翁在京师，求友于余。余为言刘公㦷、梁曰缉、程周量。钝翁遂皆与定交云。

55河阳薛大武（奋生）与余辈为同年生，豪迈任侠。一日酒酣大言曰：『君辈文士耳，异日终当依我幕下。』余熟视薛曰：『恨吾子非严郑公。』一座大笑。钝翁赋诗云：『少日词场偶擅名，未曽缚袴学长征。他年若得登三事，但取萧郎作骑兵。

56余最喜武林毛驰黄（先舒）咏西施絶句云：『别有深恩酬不得，向君歌舞背君啼。』此意未经前人道过。

57王士纯，字孤绛。赠光禄寺少卿十二叔祖完初公（象复）之孙。白晳，美风姿。书法李北海。弱冠殉崇祯壬午之难。有新月诗云：『乍见一帘水，回头月抱肩。黄如浮醡（zha）酒，瘦比压琴弦。』

58余辛丑客秦淮，作杂诗二十首，多言旧院时事。内一篇云：『十里清淮水蔚蓝，板桥斜日栁毵（san）毵。栖鸦流水空萧瑟，不见题诗纪阿男。』阿男名暎淮，诗人伯紫（映锺）之妹也。幼有诗云：『栖鸦流水点秋光。』后适莒州杜氏，以节闻。伯紫与余书云：『公诗即史，乃以青镫白发之嫠妇，与莫愁、桃叶同列，后人其谓之何？』余谢之。后入为仪郎，乃力主覆䟽，旌其闾。笑曰：『聊以忏悔少年绮语之过。』

59康熙癸卯，嵗将除，孙无言（黙）欲渡江往海盐访彭十羡门。人问有何急事?答曰：『将索其延露词，与阮亭、衍波、程邨（邹祇谟）丽农词合刻之。』陈其年（维崧）赠以诗曰：『秦七、黄九自佳耳，此事何与卿饥寒？』孙新安人，居广陵。

60历下诗派，始盛于弘、正四杰之边尚书华泉，再盛于嘉、隆七子之李观察沧溟。二公后皆式微。施愚山督学时，为沧溟立墓碑，梦其衣冠来谢。余刻华泉集，及其仲子习遗诗。又访其后裔，则墓祠久废，七世孙某，已为人家佃种矣。乃公言于当道，予以奉祠生。『儿童不识字，耕稼魏公庄』，古今同慨也。

61邹平浒山泺獭水滙处，烟波浩淼中，有墨王亭，是从叔祖洞庭（象咸）别业。周侍郎栎园过之，赋诗见怀云：『独有墨王亭畔水，空明与客忆王郎。』『墨王』见陆友仁研北杂志。

62六合李侍郎敬，字退菴。顺治末，与余及长洲汪苕文（琬）、南海程周量（可则）论诗京邸，其说甚精。余极爱其五言。如『酒醒亭午后，人忆秣陵西』，又『瓜步新添水，清明逺送行』，此例数十句，皆不减古人。辛丑归田，舟过广陵，犹与余论诗移晷。未㡬病卒。病中自订平生诗文若干巻刻之。戒其子：庋（gui）阁二十年后，乃可印行！今三十馀年矣。余门人吴昺（bing）编修，其壻（xu）也，属索诸其子至再，不可得，今无有知其姓字者矣。余尝録二十馀篇于感旧集，将来或不尽湮没者，意在斯乎！

63南海耆旧，屈大均翁山、梁佩兰药亭、陈恭尹元孝齐名，号『三君』。元孝清迥絶俗，其诗如『离忧在湘水，古色满衡阳』、『帆随南岳转，雁背碧湘飞』、『映花溪路闭，漱水石根虚』、『桄榔过雨垂空地，瑇瑁乗潮上古城』、『家山小别吟兼梦，水驿多情浪与风』之类，皆得唐人三昧。而平生游迹，不出岭南，故知之者较少于屈、梁。尤工书法。尝以端石寄余，手自篆刻云：『独漉所贻，渔洋寳之。』独漉，元孝别号也。

64弇州云：尝见皇甫少玄、百泉兄弟论诗，五言以『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为极则。二句乃晚唐马戴诗。

65予所居小圃石帆亭南，有池曰春草。一日集子弟群从赋诗。弟士骊幔亭有『天际星河倒入池』之句予，甚激赏之。

66杜荼邨浚，初名诏先。黄冈人，侨居金陵。贫甚，屡客广陵。甲辰人曰大雪，时方锁印无事，余造访之，清言竟日。乙己七夕，余北上京师，诸人祖于禅智寺，即席赋五言，荼村有句云：『记逢人日雪，造我吟穷愁。』谓此也。

67先大父方伯赠尚书公年八十馀，亲教诸孙，颇及声律之学。从叔祖洞庭先生善草书，尤喜饮酒。一日置酒邀之。醉后颠墨淋漓。公顾诸孙命对云：『醉爱羲之迹。』余时年十一岁，辄应声曰：『闲吟白也诗。』公及洞庭先生皆大喜，赐画扇二。

68西山卢师巗有无名氏题诗云：『山僧汲空潭，惊起二龙子。十里云蒙蒙，三日雨不止。』

69陆圻字丽京，号讲山。武林耆宿，为西泠十子之冠。晚年逺游不归。或云在岭南为僧，释名今龙。或云隐武当为道士。终莫得而详也。洪升昉思畣人絶句云：『君问西泠陆讲山，飘然一盋竟忘还。乗云或化孤飞鹤，来往天台雁宕间。』

70近日释子诗，以滇南读彻苍雪为第一。如『一夜花开湖上路，半春家在雪中山』，如『乱流落叶声兼下，听彻寒扉不上关』，皆警句。其弟子某亦有句云：『鸟啼残雪树，人语夕阳山。』

71盘山释智朴，有诗名，余在京师日，曾定其集。尝有句云：『木蛇鳞甲异，俊鹞羽毛青。』亦未经人道语。与洪升联句云：『苍松乱插连云石，石上苔痕虎行迹。（朴）拄杖来从飞鸟边，下视苍茫逺烟碧。（升）』升客武康有句云：『林月前后入，溪花春夏开。』余亦尝删定其集云。

72云南有地名板桥，升菴题句云：『还如谢朓宣城路，南浦新林向板桥。』曹能始（学佺）板桥诗云：『两岸人家映栁条，元晖遗迹草萧萧。曾为一夜青山客，未得无情过板桥。』汴梁西三十里有板桥，是白乐天题诗处。

73闽清林初文（章）孝㢘，古度之父也。尝有送人诗云：『不待东风不待潮，渡江十里九停桡。不知今夜秦淮水，送到扬州第几桥？』以示梅禹金（鼎祚），禹金激赏之。宣城有老儒邱华林，尝以诗质禹金，但为分句读而已。见之大恚（hui）曰：『林诗二十八字，正得二十八圏；吾诗字数不啻倍之，乃不得一圏耶？』闻者笑之。

74同年祁珊洲(文友)，东莞人。为庐江令。有诗云：『一夜东风吹雨过，满江新水长鱼虾。』余深喜之，戏呼为祁鱼虾。祁作色而怒；余笑谢曰：『兄勿怒，此自有例。』祁问何例？余曰：『兄不闻梅河豚耶？』祁乃失笑而罢。

75三朝北盟会编载：徽宗北狩至定武，金人髙会击球，请帝赋诗曰：『锦裘骏马晓棚分，一㸃星驰百骑奔。夺得头筹须正过，休令绰拨入斜门。』挥麈馀话载：道君禋祀礼成再赐太师暹字韵诗云：『归问雪中谁咏絮？冥搜花底自巡檐。』佳句也。

76邹平长白山醴泉寺，即范文正公画粥处。四山环合，一溪带萦，溪上有范公祠。祠中多前代石刻，有嘉靖十三年崧少山人张鲲八絶句最佳，节録于左：『危阁烟霞出，峰檐麋鹿来。春泉落西磵，声绕读书台。』『风昼溪杨色，烟春岩蕙香。人言背絶壑，才是上书堂。』『山护埋金窟，泉通画粥厨。传镫衣钵在，曾伴老龙图。』『灵刹群峰合，名祠半日游。难逢浮海术，易集下山愁。』鲲，河南钧州人，诗名不甚著，而诗之工如此。

77姜白石诗说云：『僻事实用，熟事虚用。』『学有馀而约以用之，善用事者也。意有馀而约以尽之，善措辞者也。』『句中无馀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馀味，篇终有馀意，善之善者也。』『始于意格，成于句字。』『诗有四种髙妙，一曰理髙妙，二曰意髙妙，三曰想髙妙，四曰自然髙妙。』『一篇全在结句，如截奔马，辞意俱尽；如临水送将归，辞尽意不尽。若夫意尽辞不尽，剡溪归棹是也；辞意俱不尽，温伯雪子是也。』『一家之言，自有一家风味。如乐之二十四调，各有韵声，乃是归宿处。橅仿者语虽似之，韵则亡矣。』右论诗未到严沧浪，颇亦足参微言。（温伯雪子目击而道存见庄子田子方篇）

78庄子：『宋元君将画图，衆史皆至，受揖而立，䑛笔和墨。有一史后至，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之舍，使视之，则解衣盘礴裸。君曰：「可矣，此真画者也。」』诗文须悟此旨。

79越处女与勾践论剑术，曰：『妾非受于人也，而忽自有之。』司马相如答盛览曰：『赋家之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云门禅师曰：『汝等不记已语，反记吾语，异日稗贩我耶？』数语皆诗家三昧。

80长洲尤悔菴(侗)工乐府。早嵗作读离骚诸传奇，流闻禁中。遂达世祖御览，叹为才子。后龙驭升遐，尤自北平罢归。余寄诗曰：『南苑西风御水流，殿前无复按梁州。飘零法曲人间徧，谁付当年菊部头？』尤为泣下。

81宋景文笔记：诗『萧萧马鸣，悠悠斾旌』。顔之推爱之。『昔我往矣，杨栁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谢玄爱之。『吁谟定命，逺犹辰吿』，安石以为佳语。

82又云：左太冲诗『振衣千仭冈，濯足万里流』，使人飘飘有世表意，不减嵇叔夜『目送飞鸿』之语。

83又云：庄生曰：『送君者皆自厓而返，君自此逺矣。』读至此，令人萧寥有遗世之意。

84余因思诗三百篇，真如化工之肖物。如：燕燕之伤别；『籊籊竹竿』之思归；『蒹葭苍苍』之懐人；小戎之典制；硕人次章写美人之姚冶；七月次章写春阳之明丽，而终以『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东山之三章：『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四章之『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写闺阁之致，逺归之情，遂为六朝唐人之祖；无羊之『或降于阿，或饮于池，或寝或讹。尔牧来思，何蓑何笠，或负其糇，麾之以肱，毕来既升。』字字写生，恐史道硕、戴嵩画手，未能如此极妍尽态也。

85谢公问王子猷云：『何七言诗？』答曰：『昂昂若千里之驹，泛泛若水中之鳬。』二语已尽歌行之妙。是时七言作者未盛，子猷又不以诗名，而其言如此。

86汪钝翁与余顺治末称诗都下，忝齐名之目。钝翁有诗云：『侠少场中同结驷，郎官队里各题诗。耻居王后吾何敢？愿作云龙上下随。』

87江行看晩霞，最是妙境。余尝阻风小孤三日，看晚霞，极妍尽态，顿忘留滞之苦。虽舟人告米尽，不恤也。赋三絶句云：『彭泽县前风倒吹，三朝休怨陗帆迟。馀霞散绮㳺江练，满眼青山小谢诗。』『白浪空江断去人，连朝风色起青苹。小孤山外红霞影，定子当筵别是春。』『潇潇寒雨暗浔阳，日日江潮过马当。东望沧溟天万里，乗风欲渡赤城梁。』

88建安徐叜（sou）又横，年八十，介其友郑山公侍郎以诗求余序。滁州严叜治顼，字素臣，年八十五，介余门人吴翰林(昺)以其稗言集求余㸃定。皆云：『待此盖棺。』计其年，今皆馀九十矣。书之，以无负其数千里诿諈之意。

89朱(载震)字悔人，楚潜江人。诗特工五言，尝为余作斋前花木六咏，最佳。昔王筠为沈约赋郊居十咏，约曰：『此诗指物呈形，无假题署。』今之视昔，殆为过之。官石泉令，卒于蜀，甚可惜也。

90萧子显云：『登髙极目，临水送归。蚤雁初莺，花开叶落。有来斯应，每不能已。须其自来，不以力构。』王士源序孟浩然诗云：『每有制作，伫兴而就。』余生平服膺此言，故未尝为人强作，亦不耐为和韵诗也。

91施愚山游嵩山诗云：『翠屏横少室，明月正中峰。』十字令人擥（lan）撷不尽。

92临朐冯文毅(溥)题汉文帝幸代图云：『汉帝当年歌大风，欢留父老乐融融。谁知将相调和后，更有君王宴赏同！每饭未尝忘钜鹿，故居犹自念新丰。旌旗十万云中驾，休儗登台出塞雄。』

93冯氏自闾山先生(裕)起家进士，以诗名海岱间。有四子：惟健、惟重、惟敏、惟讷，皆有诗名。惟敏兼工词曲。惟讷篹古诗记、风雅广逸诸书，有功艺苑。惟重之孙，则文敏公琦也，万歴中，以经术推重馆。阁文毅则惟讷之玄孙云。

94谢康乐石门诗凡二：其一则登石门最髙顶，所谓『晨䇿寻絶壁，夕息在山栖』者，永嘉之石门也。其一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髙山回溪石濑，所谓『跻险筑幽居，披云卧石门』者，匡庐之石门也。桑乔庐山纪事最称简核，然取前一首，误矣。

95香炉峰在东林寺东南下，即白乐天草堂故址。峯不甚髙，而江文通从冠军建平王登香炉峰诗云：『日落长沙渚，层隂万里生。』长沙去庐山二千馀里，香炉何縁见之？孟浩然下赣石诗：『暝帆何处泊？遥指落星湾。』落星在南康府，去贑亦千馀里。顺流乗风，即非一日可达。古人诗只取兴会超妙，不似后人章句，但作记里鼓也。

96张吏部公选(九徵)先生题余过江集云：『笔墨之外，自具性情；登览之馀，别深寄托。』

97余有寄懐钱唐吴寳厓(陈琰)二絶句云：『竞说仙人萼緑华，紫金跳脱降羊家。苎萝溪上春无主，一代红顔独浣沙。』『紫陌纷纷看牡丹，车如流水从（去）金鞍。那知冰雪西溪路，犹有梅花耐嵗寒？』寳厓因属禹尚基(之鼎)写西溪梅雪图。

98吾郡杨太宰梦山先生(巍)，五言冲古淡泊，在髙子业季孟间。如：『逺道令人愁，况近单于垒』、『秋风入雁门，羽书日三至』、『微微霁景流，天壤色俱素』、『乡心生塞草，世事入秋风』、『风雨楼烦国，闗山李牧祠。』『闲将流水引，梦与古人居』、『雨响残秋地，城分不夜天』、『石古苔生徧，泉香麝过馀』，皆逼古作。

99邓州彭禹峰方伯而述，雄豪磊落，陈同父一流人也。诗多军中之作。如：『战垒荒城蒙段外，华风边月汉唐年』、『白露蛮江凋木叶，黄沙羯鼓下营州』、『千盘路吐㯽榔隖，一线天开玳瑁池』，此例数十句，皆有磨盾横㮶之风。

渔洋诗话 中卷

1三原王端毅公遗事载公巡抚三吴时，题一寺壁云：『彩鷁西飞日未斜，江村两岸有人家。吉祥寺里梅千树，不到春来不著花。』亦宋文贞梅花赋之比。

2祖咏试终南望馀雪诗云：『终南隂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増暮寒。』四句即纳巻。或诘之。咏曰：『意尽。』阎济美试天津桥望洛城残雪诗只作得廿字云：『新霁洛城端，千家积雪寒。未收清禁色，偏向上阳残。』主司览之，称赏再三，遂唱过。二事絶相类，题韵皆同。

3僧澄瀚，字郢子，济宁人。工诗，有絶句云：『昨宵初罢上元灯，又欲看山向秣陵。骑马乗船都不会，飘然谁识六朝僧。』为时所称。

4天启初，颍川张逺度买田颍南之中村，地多桃花林。一日携榼独游，见耕而歌者，徘徊疃间，听之，皆杜诗也。遂呼与语。耕者自言：王姓，名清臣。旧有田，畏徭役，尽委诸其族，今为人佣耕。少曾读书，客有遗一册于其舍者，巻无首尾，读而爱之，故尝歌，亦不知杜甫为何人也。异日，逺度过其庐。见旧歴背煤字漫灭，乃烧细枝为笔所书，皆所作诗。后经乱，不知所在张。独记其一篇云：『人生如泛梗，飘飘殊无根。饮啄得㡬许？营营晨与昏。对此春日好，荷锄出南原。近观草色敷，静听鸟语繁。诸有弄化本，杂沓呈真元。晓然似供我，宁不倒清樽？有身贵适意，穷达安足论！』此亦杜五郎之流欤。

5丹铅録极称唐刘绮庄『桂楫木兰舟，枫江竹箭流』一篇，其诗果不减太白。升庵博雅，亦未详绮庄何许人也。按吴中人物志：『刘绮庄，昆山尉。研穷古今，博考传记，作类书一百巻，号昆山编。』其平生著作最夥，而所传止此一诗，可惜也。

6陈户部子文(奕禧)诗云：『斜日一川汧水北，秋山万㸃益门西。』未入蜀，不知其写景之妙。

7上谷旅店壁，或题二句云：『一剑有馀魏武帝，百身难赎楚懐王。』书甚奇劲，而不知所谓。

8宋牧仲(荦)中丞，尝于淮北旅舍见二絶句云：『横笛何人夜倚楼，小庭月色近中秋。凉风吹堕双梧影，满地碧云如水流。』『渺渺孤城白水环，舳舻人语夕阳间。林梢一抹青如画，知是淮流转处山。』中丞题其后云：『新诗写向黄泥壁，未许人间识姓名。』二诗大似北宋名家。

九、东粤诗，自屈、程、梁、陈之外，又有王邦畿说作、王鸣雷震生、陈子升乔生、伍瑞隆铁山数人，皆有可传。说作句如：『云低沧海树，潮上夕阳城』、『曙色寒山外，秋风古渡前』，殊近钱、刘。又有絶句云：『昨冬归去今春.信，言是端阳入楚山。吟取荆州旧时事，洞庭秋尽客应还。』乔生昔昔盐云：『鸳鸯楼外乌欲栖，玳瑁梁间燕吐泥。月晕圆随汉东蚌，天河倾向汝南鸡。万方仪态华镫出，一笑横陈翠帐低。愁见晓鸿征塞北，不知天将定辽西。』南中塞下曲云：『胶寒竹箭犹扬越，笛散梅花已汉闗。小月阵前云出海，骨都营外火连山。江边玉帐楼船度，马上金钱御府颁。百尺髙台两铜柱，汉家何日拓南蛮？』颇似杨用修格调。

十、董易农侍御(文骥)题井陉淮隂侯祠云：『春雨王孙草，灵风古木丛。』

十一、始兴江口有三枫亭，梁范云遗迹也。余以甲子使粤过之，题诗云：『二月一日春态闲，桃花欲落鸟绵蛮。回头不识中原路，人在三枫五渡间。』又广州六榕寺，犹是坡公题榜。

十二、从伯文玉(与玫)工艶体诗，所著有笼鵞馆集。无题云：『二十五年将就木，一千里路不通书』、『焭焭白兔东西顾，恰恰黄鹂四五声。』『通徳每宵谈秘事，清娱随处品名山。』皆工。

十三、蒋修撰虎臣(超)顺治丁亥及第，不乐仕进，自言前身峨眉老僧也。后竟殁于蜀。常题金陵旧院云：『锦绣歌残翠黛尘，楼台已尽曲池湮。荒园一种瓢儿菜，独占秦淮旧日春。』

十四、真定神女楼，昔赵武灵王梦神女于此，令群下赋咏之。此乃真梦，非如宋玉微辞，而古今罕知者。余庚子、丙子屡过之。赋诗云：『神女楼空雁塞孤，照眉池涸半寒芜。邯郸宾客皆能赋，谁似朝云楚大夫？』

十五、或问：『诗工于发端，如何？』应之曰：『如谢宣城「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杜工部「带甲满天地，胡为君逺行」，王右丞「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髙常侍「将军族贵兵且强，汉家已是浑邪王」，老杜「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是也。

十六、曲周刘半舫尚书(荣嗣)诗，雅有清裁，卢侍御徳水(世㴶)亟称之。题兰亭巻云：『山浅围青甸，泉芳更曲流。永和之上己，逸少以千秋。』余夙昔喜诵之，不以虚字损其佳也。

十七、律句有神韵天然，不可凑泊者。如髙季迪『白下有山皆绕郭，清明无客不思家』，曹能始『春光白下无多日，夜月黄河第㡬湾』，李太虚『节过白露犹馀热，秋到黄州始解凉』，程孟阳『瓜步江空微有树，秣陵天逺不宜秋』是也。余昔登燕子矶有云：『吴楚青苍分极浦，江山平逺入新秋。』或庶㡬尔？

十八、安磐字松溪，蜀嘉定州人。正徳时为给事中，以谏南巡廷杖。余登凌云，石壁刻诗最多，帷松溪四絶句甚工。记其二云：『青衣江上水溶溶，隔岸遥闻戒夜钟。暂借竹牀听梵放，月华初到第三峰。』『林竹斑斑日上迟，鸟啼花暝莫春时。青衣不是苍梧野，却有峨眉望九疑。』盖峨眉三峰，正直凌云九峰之西，中隔三江，至其地，知其诗之工也。余嘉州竹枝云：『分取三江作明镜，镜中各自照蛾眉。』

十九、南城陈伯玑(允衡)清羸如不胜衣，双瞳碧色。最工五言。如：『寒日明孤城，斜风下飞鸟』、『篮舆望归鸟，日莫空城曲』、『疎钟荒寺在，澹月空牀得』，此类数十句，皆王、韦门庭中语也。伯玑食贫，旅寓白门；而好表章故人遗书。所选娄坚子柔、徐世溥巨源古文，尤为不茍。后归南昌，殁于东湖。

廿、徐波元，叹晚居天池落木庵。虞山宗伯钱公寄：『黄天老眼慰蹉跎，七十年华小劫过。天宝贞元词客尽，江东留得一徐波。』自云：『喜登陟而筋力遽衰，未废吟诗而发言莫赏。』又作落木菴记云：『崇祯癸酉，与竟陵谭友夏在其弟服膺署中。晓起盥漱，见余白发盈梳。曰：「子从此别，计必住山，请择嘉名，以名其居。」服膺出幅纸，请作擘窠大字，友夏为书落木菴。』今三字掲诸菴门。松栝数株，撑风蔽日，元冬霜月，萧萧而下，双童缚帚，扫除不给，斋厨爨烟，皆从此出，事之前定如此。后寄楚僧寒碧云：『楚鬼微吟上峡谣，中元法食可相招？凭师为譬兴亡恨，雨打秋坟骨亦销。』此诗为锺、谭作也。

廿一、近日下僚中往往多文士。娄县丞施鸿，字则威，邵武人。著史测十巻。江都主簿马之骦，字旻徕，雄县人。撰诗防，后补夀张簿，又撰张秋志。泰州同知赵三麒，字乾符，韩城人。有诗云：『虞帝昔南巡，不见南巡迹。但馀此墓旁，一片潇湘石。』余在广陵，常诧客曰：『吾衙官屈、宋矣。』

廿二、先兄西樵常云：『合肥龚尚书「流水青山送六朝」，才子语；阳羡陈其年「浪拥前朝去」，英雄语。』

廿三、宋牧仲太宰巡抚江南日，梦余属赋洞庭雁云：『岸濶水无际，月明春雁翔。裴回念俦侣，清影落潇湘。』余报书曰：『此又一鲍孤雁也。』

廿四、今广元县，唐利州也。武后生于此。嘉陵江㟁皇泽寺有石像，乃是一比丘尼。余过之，戏题诗云：『镜殿春深往事空，嘉陵祸水恨难穷。曾闻夺壻瑶光寺，持较金轮恐未工。』盖用洛阳伽蓝记『瑶光寺尼工夺壻』之语以谑之。昔闻过乾陵作讥刺谑浪语，辄有风雷之异。乃是日嘉陵风平浪静。老狐何灵于乾州，而不灵于利州耶？

廿五、或题江陵相故宅壁云：『恩怨尽时方论定，封疆危日见才难。』

廿六、茶谱载胡钉铰居白苹洲，邻有古冢，茶饮必酹之。忽梦一丈夫曰：『我栁文畅，感子茗恵，教子为诗。』自是遂工吟咏。余尝戏谓栁文畅诗派乃传钉铰耶？然钉铰诗载洪文敏万首絶句者，实不劣也。或谓居郑圃，梦列子教之。见云溪友议。

廿七、吾郡海丰杨太宰梦山巍先生，存家稿八巻，余删定为三巻，刻于京师。谓其五言简古得陶体；五言近体，声希味淡，固是间代清律。明作者自髙苏门之外，未见其比。

廿八、粤王台枕广州北城，有呼鸾道故迹。女墙间皆木绵，花时红照天外，亦奇观也。余甲子告祭入粤，屡游之。赋诗云：『歌舞冈前辇路微，昌华故苑想依稀。刘郎去作降王长，斜日红绵作絮飞。』

廿九、东阿鱼山，是陈思王闻梵处，冢墓在焉，即瓠子歌之吾山也。又有神女智琼祠。余题絶句云：『云车入洛㡬时还？松桂凄凉满旧山。歌罢迎神送神曲，山青无际水潺湲。』王摩诘有鱼山神女祠歌。

三零、二乔宅在潜山县，近三祖山。故山谷诗云：『松竹二乔宅，雪云三祖山。』今遗址为彰法寺。余甲子过之，有诗云：『修眉细细写春山，疎竹泠泠响佩环。霸气江东久销歇，空留初地在人间。』

三一、王介甫唐百家诗，宋牧仲尚书从常熟毛扆得古本刻之。余閲一过，寄牧仲书云：『百家选古物自可寳惜，然去取大谬，谓为佳选，则未敢闻命。其书载王建诗，多至两巻，不啻数百篇；而王、杨、沈、宋、陈子昂、张燕公、张曲江、王右丞、韦苏州、刘宾客诸大家，不録一首。若谓宋次道家无此数十家文集，何以谓之蔵书家？若有之，而一字不入选，尚得为有目人耶？』后閲严沧浪诗话，已先余言之。安石一生相业，所谓好恶拂人之性，此选亦然。

三二、黄州叶井叔（封），顺治己亥进士，仕为延平府推官，改登封令，迁兵马司指挥。初以诗介其宗人訒菴(方蔼)质余，余曰：『君之诗未也，惟嵩山诗足传耳。』为序其嵩阳集刻之。后以博学宏词荐，不见收。自楚屡寄新诗，求余删定。其郢中懐古二十首，殆无一字不佳。铨授工部主事，未上而卒。

三三、新安吴兆非熊、程嘉燧孟阳皆以布衣称诗，有名万歴、启、祯间。吴五言学谢朓、何逊。程七言律最多名句，七言絶句尤佳。门人汪扶晨徴逺、汪于鼎洪度请余选定为新安二布衣诗。二君之后，当以石湖邢昉为第一。门人孙郎中谦请余定其全诗，因循未果，而江南已有刻本。然未经刋定，余至今以为憾。

三四、五代时，吴越文物，不及南唐、西蜀之盛，而武肃王寄妃书云：『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二语艳称千古。东坡又演为陌上花云：『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遗民㡬度垂垂老，游女还歌缓缓归。』『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已作迟迟君去鲁，犹歌缓缓妾归家。』晁无咎亦和八首，有云：『娘子歌传乐府悲，当年陌上看芳菲。曼声更缓何妨缓，莫似东风火急归。』『荆王梦罢已春归，陌上花随莫雨飞。却唤江船人不识，杜秋红泪满罗衣。』二公诗皆絶唱，入乐府，即小秦王调也。

三五、东坡济南诗云：『济南春好雪初晴，行到龙山马足轻。使君莫忘霅（zha）溪女，时作阳关肠断声。』亦小秦王调也。注苏者误以为孟嘉落帽之龙山，不思彼在姑孰，与济南何涉？注家之可笑如此。

三六、沂水髙平仲中丞(名衡)，崇祯辛未进士，官河南巡抚，归殉壬午之难。初登第，观政京师，制衣一称寄内，自画花卉其上，凡二十六种，作三十二丛。花之左右前后，各题絶句诗，凡八首。张杞园(贞)待诏作画衣记。诗略载于此：『对月偏成忆，临风更有思。乡心无可寄，聊写最娇枝。』『花枝娇且妍，置之在怀袖。好记花枝新，怜取衣裳旧。』『轻襦画折枝，悠然感我思。画时肠已断，著时心自知。』『雾縠（hu）偏宜暑，冰绡迥出尘。著时怜百朵，应忆画眉人。』『客邸长安一事无，书长人静影形孤。闲将一段鹅溪绢，写作名花百种图。』

三七、合阳王㓜华(义旦)才最髙。初为诗趋古澹，后变而之雄放。自潜江令入为给事中，乃敛才就法。七言古五言今体多可传。游太华、罗浮诗，尤为警䇿。五言如『月明飞夜鹊，江静抱嘉鱼』、『风烟盘赤壁，波浪下黄牛』，此句亦古人所少。

三八、坡诗『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非但风韵之妙，盖河豚食蒿芦则肥，亦如梅圣俞之『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无一字泛设也。

三九、吴岳东十里县头镇，古吴山县也。有元县令丁带十诗，极似姚合武功杂咏，而人无知者。余丙子奉命祭告过之，録其半以传云：『潇洒吴山县，冈峦绕四围。官卑新令尹，邑古旧隃糜。趣有陶彭泽，才非陆浚仪。折腰身体重，叹适两相宜。』『潇洒吴山县，居民近百家。孤城连阜起，小市枕溪斜。土润宜栽竹，泉甘好试茶。公馀无一事，何处息纷华？』『潇洒吴山县，岩居共㡬层？风清闻逺笛，月黒见孤灯。酒酿南溪水，琴邀北阁僧。城隅修槛稳，衙退晚来凭。』『潇洒吴山县，庭虚夏亦凉。奇云蔵峻岳，木叶暗稠桑。种稻连荆箔，分泉过石堂。不知闗塞近，风物满西乡。』『潇洒吴山县，云峰信有馀。地偏长畏虎，水急不生鱼。梦去游乡国，愁来厌簿书。拂衣空有愿，何日赋归与？』

四零、余撰浯溪考，颇搜奇秘。如李清照二长句，得之陈士业寒夜録，此从来所未习见者。近又从石门文字禅得洪觉范二长句，亦前所未睹。若唐蔡京五言，近在耳目之前，而反遗之，殊自笑其疎也。

四一、余最爱范徳机『雨止修竹间，流萤夜深至』两句。少时曾儗作一聨云：『萤火出深碧，池荷闻暗香。』按元吴师道礼部集云：『闻诸危太朴，秋夜与先生微步山中，得此句喜甚，且曰：句太幽，殆类鬼语，须以他语暎带之。乃足成此篇。』观衆仲此跋，知至寳当前，识者无不能辨之也。

四二、余少客秦淮，作秦淮杂诗二十馀首，陈其年诗『两行小史艶神仙，争写君侯肠断句』，谓此也。又在真州作絶句云：『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又『蒙蒙夕照开棠邑，叶叶风帆下建康』，又『摘星楼阁浮云里，一傍危栏望楚江。』又『緑杨城郭是扬州』，江、淮间多写为图画。后入蜀，行夹江道中。望峨眉三峰在烟雨空蒙中，赋诗云：『沈黎东上古犍为，红树苍藤竹亚枝。骑马青衣江上路，一天风雨望峨眉。』及入粤，大雪行潜山唐婆岭，即事赋诗云：『皖公山色望迢遥，皖水清泠不上潮。青笠红衫风雪里，一林枫桕马萧萧。』常欲命画师为写二图，未果，每以为憾。

四三、东坡送李孝博之岭表诗石刻，在蜀冈禅智寺。断仆已久，而字画幸无刓（wan）缺。余访之，出诸榛莽间，缄以铁。会重修禅智，三峰硕揆禅师来为住持，属陷石方丈壁间，所谓『新苗未没鹤，老叶初翳蝉』者也。余次韵亦刻一石。汪钝翁诗：『鹤影蝉声野径，长髯翁遗墨冷斜阳。游人尽说迷楼好，谁访残碑到蜀冈？』

四四、内兄张萧亭(实居)，邹平少保忠定公孙也。家有湄园，擅邱壑之趣，今芜矣。常有诗云：『桃花乍放栁初生，叶底春禽送好声。人在西园山翠里，斜风细雨度清明。』余刻其诗四巻。

四五、巫峡中神女庙，在箜篌山麓。茅茨三间，而神像幽闲，姽（gui）嫿（hua）可观。其西即髙唐观也。余壬子过之，赋诗云：『箜篌山下路，遗庙问云。冠古才难并，流波日易曛。玉顔空寂寞，山翠日氤（yin）氲（yun）。西望章华晚，含情尚为君。』

四六、余在广陵五年，多布衣交。甲辰内迁，乙已七夕诸诗老送别禅智寺，孙豹人(枝蔚)有句云：『欲问忘情老，何名共命禽？难言无所住，齐有泪盈襟。』

四七、门人陆次公(辂)，常熟人。自恩县令迁判抚州，重建玉茗堂于故址。半载挂冠，堂适落成，大会府僚及士大夫，出吴儿演牡丹亭剧二日，解缆去。自赋四诗纪事，江以南和者甚衆。余在京师寄诗云：『落花如梦草如茵，吊古临川正莫春。玉茗又开风景地，丹青长忆绮罗人。瞿唐回棹三生石，迦叶闻筝累劫身。酒罢江亭帆已逺，歌声犹绕画梁尘。』

四八、髙念东少宰(珩)都门清明送客云：『故园小圃又东风，杏子樱桃次第红。明日春明门外路，清明消遣马蹄中。』

四九、李东白，京山人。工诗。隐于衣工。李本宁尚书兄弟皆与之游。登黄鹤楼云：『鄂渚荻花沿岸白，汉阳枫树隔江红。』后舟过云梦，哦诗船头，一笑赴水死。

五零、萧诗，字中素，华亭人。隐于木工。博学善诗。其警句云：『辽海吞边月，长城鎻乱山』，『山寺落梅伤别易，天涯芳草寄愁难。』从学者甚衆，而执艺事如故。

五一、金陵黄九烟(周星)客嘉善。有负担者过市，口吟哦不絶。揖入问之。答曰：『崔姓，名金友。适偶得句耳。』徐出其诗一巻，五言云：『水濶天垂逺，花深月到迟。』七言云：『因风去住怜黄蝶，与世浮沈笑白鸥』，『吟思白社倾家酿，坐对青山读异书。』黄遂与之定交如平生云。

五三、白乐天自写其集三本：一置东都圣善寺，一置庐山东林寺，一置苏州南禅院。自云：『愿以今生世俗文字之因，转为来世赞佛乗转法轮之缘。』余昔亦尝以渔洋集一本，付楚云师蔵之南岳，一本付拙菴师蔵之盘山。昨门人刘翰林太乙(青藜)言，欲以八分手书余正续集，蔵之嵩山少林寺。亦香山居士后一段佳话。

五四、世人谓宋初学『西昆体』，有杨文公、钱思公、刘子仪，而不知其后更有文忠烈、赵清献(抃)、胡文恭(宿)三家，其工丽妍妙，不减前人。今所传西昆倡和集，则丁谓诸人也。潞公以功名，清献以清直著闻，而诗格殊不类，亦一奇也。

五五、金陵琐事云：『神楼乃刘南坦尚书制为修炼者。用竹篾编成，悬于屋梁，仅可弓卧。其上下收放之机，皆自握之，不烦他人；如陶靖节篮舆之类。文徴仲为写神楼图，诸词人多咏之，皆不得其㫖。』余按虞山列朝诗咏：刘清惠好楼居，而力不能构，文徵仲作神楼图以遗之。杨升菴后神楼曲序亦云然。皆所谓不得其㫖者也。

五六、古今来诗佳而名不著者多矣，非得有心人及操当代文柄者表而出之，与烟草同腐者何限？宋欧阳文忠谪夷陵，许州法曹谢伯初景山以诗送之云；『长官衫色江波緑，学士才华蜀锦张。下国难留金马客，新诗传与竹枝娘。』明岳文肃(正)外谪，钦天监博士马轼送以诗云：『五岭瘴髙烟蔽日，两孤云湿雨鸣秋。』又云：『祭罢鳄鱼归去晚，刺桐花外月如鈎。』使当时専门名家操觚腐毫，未必能道也。

五七、先兄西樵和余秋栁句云：『折来玉手曾三月，种向金城更㡬年？』徐东痴(夜)和云：『为计使人西去日，不堪流涕北征年。』仲兄礼吉(士禧)吊潞府故宫云：『不知何处忘忧馆？宫栁依依似汉年。』三押『年』字，皆工。

五八、李退菴侍郎有读水经注忆洞庭一篇，极佳。余和之云：『楚望经时入渺冥，岳阳楼上数峰青。曾临南极浮湘水，坐对西风忆洞庭。斑竹想从春后长，落梅犹向笛中听。新诗吟罢愁多少？肠断当年帝子灵。』一时和者甚衆。叔兄叔子(士祜)诗云：『相思何处折芳馨？望断黄陵旧日亭。秋水依稀闻落叶，楚天仿髴见扬灵。洲边子戍三春緑，楼外君山一带青。太息云中君在否？不堪重问道元经。』

五九、髙念东侍郎祭告南岳，诗多佳，略其五言絶句数首于此：『行人到武昌，已作半涂喜。那识武昌南，烟水五千里？』『两岸层层嶂，孤城面面山。横襟凭一叶，睥睨洞庭间。』『未入衡州郭，先见衡州城。城门垂薜荔，大抵似巴陵。』『「绿净不可唾」，此语足千古。天水澹相涵，中有数声艣（lu）。』『花放不知名，稻秀犹能长。芳草隐清流，但听清流响。』『㡬月舟行久，今朝倦眼开。万峯飞舞处，一片大江来。』『南岳云中尽，东流海上忙。他年图画里，著我在潇湘。』

六零、刘勰文心雕龙论晋、宋间诗云：『庄老告退，山水方滋。』余取其语，以序宋牧仲太宰诗。牧仲遂镌小印曰：『山水方滋。』

六一、冶源在临朐县西南，水竹胜絶，世为冯氏别业。郦注所谓：『水色澄明，而清泠特异。桂笋寻阪，轻舟委浪。是焉栖寄，实可凭襟。』今有凭襟亭。司马文正记刘槩孟节隠野原。盖不考证之误。

六二、袭勖字克懋，章邱人。少贫，为人牧豕，三十始补诸生。时县人李太常(开先)、袁西楼(崇冕)方尚金、元词曲，勖独与歴下李于鳞、殷正甫辈以诗古文相倡和。终开平卫教授。华鳌字空尘，亦章邱人。祖珩，御史。鳌工诗善画，有句云：『秋老留红叶，风轻转白苹』，『爱此疎林月，兼之一磬清』，『雨霁闻啼鸟，风停数落花。』与李沧溟、杨梦山相倡和。姓名亦见杨升菴集。

六三、安邱马长春三如，顺治丙戌举人。与从弟进士澄源思齐名。三如有句云：『山田髙于屋，牛在屋上耕。』可谓善写难状之景，造语不减马第伯封禅仪记。源思咏白丁香云：『坐觉人顔澹，开怜春日长。』亦工。

六四、长山刘孔和节之，相国青岳先生(鸿训)子。为诗豪迈雄放，有东坡、放翁之风。明末率义旅南渡，刘泽清忌而杀之。有日损堂集，一代奇才也。题赵松雪宫女啜茗图云：『秋宫肃肃古衣裳，静女无愁黛亦苍。不㸃疎萤和月色，绢头已作百年凉。』『厓山遗恨卷黄沙，彩笔王孙弗忆家。忍向巻中摹旧事，直须羞煞后庭花。』听小史燕子弹琴云：『髙梧修竹晓沈沈，侍子垂帘拂素琴。听尽明光三十段，碧池凉雨一时深。』

六五、王遵坦字太平，益都人，太仆少卿带如(濚)子。博雅嗜古，诗学杨用修，源本乐府。与刘公子节之倡和，齐名。有愿学斋集。题项王本纪云：『英雄竟以成败论，嗟哉帝王岂有真！亚父不用乃考终，淮隂逃死未央宫。是知仁与不仁异，楚亡汉王亦细事。垓下何必更悲歌？虞兮吕兮较若何！』咏古玉镜子云：『世间铜臭久尘埋，圆璧千年出洛街。晓步想随双鳯佩，晩妆应照九鸾钗。微茫斑驳云生面，错落光明月入懐。最好琼楼伴仙子，素娥斜捧上瑶阶。』南渡依刘泽清。泽清既杀刘节之，王遂北走归国。随肃王定蜀，署四川巡抚，卒于阆中。

六六、王若之字湘客，益都人。父基，明户部尚书。若之以父任，歴官河南参议。性嗜古，南渡避地姑孰，图书鼎彛之属尚兼两。后死金陵。若之风神清暎如晋、宋间人。工诗及尺牍。金陵见月云：『玉宇流孤月，清光照雁声。似从千里外，寄与故乡明。』山中云：『驴背肩似山，笠下眼如海。时见渔樵人，行歌互相待。』江行云：『图书蓑笠载轻舲，雨雨风风去不停。疑是烟波垂钓者，居然呼吸有樵青。』

六七、龚端毅(鼎孳)送人出塞云：『军中转粟青天上，使者论功大夏西。』

六八、赵韫退观察(进美)咏枫叶云：『郭外西风绕岸斜，长林秋静有啼鸦。微寒已入娟娟树，逺色初分澹澹霞。千里题书临白雁，重阳疎雨暎黄花。洞庭木叶伤心日，寂寞懐人在水涯。』梨花云：『莫烟无语更依依，清影含春望欲稀。疎近琐窗留月照，寒垂网户见莺飞。共停阁外青丝骑，细舞灯前白紵衣。莫向后庭歌玉树，故宫风雨已全非。』

六九、徐东痴(夜)春词云：『一层杨栁一层风，五里桃花十里红。但是出游皆傍水，逢人多半在城东。』『青入缃钩深复深，非闗社日亦停针。明朝扑蝶南园会，预办钗头鬬草金。』『当垆小妇太憎生，记折梨花在古城。日出未难非马足，暂休不肯是莺声。』，戏马台连司马桥，城门开处马萧萧。君臣游览飞花尽，惟见秋千入碧霄。』『一代才华怨落花，西清园内赋新茶。年年指㸃风流业，犹自垂杨绾暮鸦。』

七零、吴天章(雯)题云林秋山图云：『经营惨澹意如何？渺渺秋山逺逺波。岂但秾华谢桃李，空林黄叶亦无多。』

七一、顔修来(光敏)，曲阜人。康熙丁未进士，官考功郎中。书法擅一时，于诗亦有功。清流闗云：『身骑龙背上青霄，路转峰回出丽谯。雨气全吞幽壑树，风声直送大江潮。』渡江云：『天际扬帆一鸟轻，四边银屋海门声。巨鳌已散扶桑岛，却怪神仙两岸行。』长干云：『南郭浮屠髙出霞，下窥黄屋如金沙。四十门中响空籁，吾将独步青莲花。』

七二、韩畕（jiang）字石耕，北平人。徧游吴、越名胜，客死平湖。有句云：『春愁当二月，酒渴起三更。』

七三、胡介字彦逺，钱塘人。布衣食贫而，妻与女皆能诗。顺治中游京师。送人南归云：『帆樯楚国群乌晚，橘柚吴天一雁晴。』介与淮隂邱曙戒(象升)、季贞(象随)兄弟善。

七四、王右丞画孟襄阳吟诗图，至今流传，以为佳话。宣和御府所藏又有厉归真画常建冒雪入京图。盖当时文人髙士，为世所艶慕如此。

七五、陈伯玑常语余：『「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妙矣。然亦诗与地肖故尔。若云「南城门外报恩寺」，，岂不可笑耶？』余曰：『固然。即如「满天梅雨是苏州」、「流将春梦过杭州」、「白日澹幽州」、「风声壮岳州」、「黄云画角见并州」、「澹烟乔木隔緜州」，皆诗地相肖。使云「白日澹苏州」、「流将春梦过幽州」，不堪絶倒耶？』

七六、马彧赠韩定辞诗：『别后巏嵍山上望，羡君时复见王乔。』按顔氏家训云：『柏人城东北有孤山，阚駰九州志谓即大麓，世俗呼为宣务山。余尝为赵州佐，同太原王邵读柏人城西门内碑，碑是汉桓帝时为令徐整所立。铭云：「上有巏嵍山，王乔所仙。」巏字遂无所出；嵍字依诸字书，即旄丘之旄也。入邺为魏收道之，收大嘉叹，其作赵州庄严寺碑云：「巏务之精。」谓此也。』按此，则马诗当作『莫毫反。』定辞即忠献曾祖行，东坡书此诗，乃云不知何许人，亦失于考据矣。

七七、淄川唐济武翰林(梦赉)，顺治已丑进士，官检讨，以建言罢归。与髙念东侍郎倡和。其诗源出苏、陆。社燕云：『敬瑜诗赋同林鸟，合徳椒房共命禽。细栁池塘音上下，酿花天气舞晴隂。』亦袁海叟白燕之比。再至金陵云：『鬖鬖风栁緑丝偏，畧似倡条髪覆肩。却出秦淮相问讯，于今不见已三年。』『莲叶田田莲子稀，风翻一片荡渔矶。秖如解制僧初散，都著西天壊色衣。』答念东云：『青萝洞口旧闲吟，百道鸣泉百尺隂。便说河豚堪一饱，不应苦笋为抽簪。』

七八、洪升昉思问诗法于施愚山，先述余夙昔言诗大指。愚山曰：『子师言诗，如华严楼阁，弹指即现；又如仙人五城十二楼，缥缈俱在天际。余即不然，譬作室者，瓴甓木石，一一须就平地筑起。』洪曰：『此禅宗顿、渐二义也。』

七九、粤东有贝多树，余尝于刘将军署见之。从者误折一枝，余惋惜，携归使院，植诸阶墀。值雨一昔而活，菁葱可爱。余题诗壁间云：『贝叶无根插短篱，一宵春雨发华滋。他年谁续羊城志？记取渔洋手种时。』今二十馀年，计已成围矣。

八零、余家旧蔵倪云林画二轴。其一题云：『潇潇风雨麦秋寒，把笔临摹强自寛。赖有俞君相慰藉，松肪笋脯劝加餐。』其一云：『髙士江隂许士雍，淀山湖里泊烟篷。秋来莼菜鲈鱼好，亦欲东乗万里风。』

八一、『谷城山好青如黛，滕县花开白似银。』嘉定李长蘅流芳诗也。余最喜之。甲子使东粤，往返两过滕县，不见一花，赋诗云：『薛北滕南㡬问津，逺山如画黛眉新。惟馀底事堪怊怅，不见花开白似银。』长蘅画学云林，亦是逸品。门人陆生廷灿扶照近补刻嘉定四君子集，余为之序。大抵程孟阳之诗，娄子柔之文，长蘅之画，足称三絶。

八二、薛行隖少宗伯(所藴)，孟县人。明崇祯戊辰进士。顺治初，有诗名于京师。常有句云：『千盘少室三花小，九曲河流一带黄。』人多称之。

八三、余在广陵衙斋，有鹤十二，每微雨，辄矫翮引吭，如得意者。汪苕文(琬)、叶子吉(方蔼)过扬州，各笼其二归吴中。汪有赠鹤记，叶有长歌，具载本集。鹤産通州吕四塲者，觜胫皆緑，传是仙种也。

八四、青溪故有张丽华小祠，金陵图经不载。余少时客秦淮，赋杂诗二十馀首，而独遗此。因补赋二絶句云：『璧月依然琼树枯，玉容犹似忆黄奴。过江青盖无消息，寂寞青溪伴小姑。』『临春结绮已消沈，遗庙荒凉碧藓侵。惟有青溪呜咽水，千年犹自怨韩禽。(唐修隋史书韩禽虎曰韩禽避庙讳也)』

八五、剑州西郭有小祠，祀邓艾。余以丙子再入蜀，过之。语州守，改祀姜维。赋诗示之云：『申屠曾毁曹瞒庙，常侍(髙适)还焚董卓祠。剑阁至今思伯约，蜀巫翻赛棘阳儿。』

八六、陈说岩(廷敬)相国少与余论诗，独宗少陵。略记其一云：『晋国强天下，秦闗限域中。兵车千乗合，血气万方同。紫塞连天险，黄河划地雄。虎狼休纵逸，父老愿从戎。』

八七、李丹壑编修(孚青)，故友合肥文定公(天馥)子。早慧能以诗世其家，然有别才。如洛阳懐古云：『秋来张掾多归思，事去王郎少宦情。』殊有言外意。

八八、宣城诸梅，号多才。瞿山(清)辑梅氏诗畧，余序之。今惟耦长(庚)在，耦长工诗画。琴溪云：『田家桑落酒，风物药祖鱼。』落梅云：『背城花隖得春迟，冻雀衔残尚未知。闻说緑珠堪絶世，我来偏见坠楼时。』

八九、杜茶村(浚)送人入蜀云：『古意淮南叶，他乡剑外州。』不减古作。

九零、龙石楼(燮)中允作琼花梦传奇成，招余辈观之。余酒阑赋八絶句，有『自掐檀痕亲顾曲，江东谁似阿龙超』之句，独门人蒋静山仁锡和云：『玉昆仑碎为檀超。』余读而叹曰：『蒋五此押擅塲矣。』

九一、邓孝威(汉仪)过大庾岭云：『人马盘空细，烟岚返照浓。』极是画意。

九二、徳州田(霡)，字子益，户侍纶霞弟也。有句云：『柔蓝浮野岸，澹墨上春鳞。』

九三、门人殷彦来(誉庆)集句赠余云：『一时贤士，皆从其游；天下文章，莫大乎是。』

九四、合肥李相国容斋(天馥)，服阕入都。其壬戌诸门生，已多通显。置酒新第，翰林侍读学士史胄司（夔）即席赋诗曰：『郎君馆阁称前辈，弟子门墙半列卿。』时比于唐人『鸾掖、鲤庭』之句。

九五、门人汤西厓(右曾)，光禄题辰龙闗云：『束马悬厓险，闗门郁不开。居然横㦸地，曾此挂弓回。浩荡妖星落，苍茫角吹哀。兵家争间道，为语勒铭才。』

渔洋诗话 下卷

1宗人苹，字秋史，歴城人。康熈丙戌进士。诗有别才。有句云：『乱泉声里才通屐，黄叶林间自著书』，又『黄叶下时牛背晚，青山缺处酒人行。』寄余云：『得名自公始，失路复谁怜？』时人亦呼为王黄叶。

2汉阳宗人戬，字孟谷。少游岳麓，题诗云：『不借直踏寒烟里，麝香独游亭午时。』其池阳山行长句，过欧公庐山髙逺甚。客中州，与吴雯倡和，风穴、白茅寺诸篇，工力悉敌。楚才自胡君信承诺、顾赤方景星而外，仅见此人。

3粤东诗派，皆宗区海目(大相)，而开其先路者，邝露湛若也。露，南海人。著峤雅，有骚人之遗音。人日登越王台云：『登台试人日，此日谓宜人。日照髙台色，台非故苑春。青山白云路，緑水流花津。醉欲呼鸾去，遥遥方杜邻。』别人云：『露斜山陗陗，钟断水悠悠。草緑斑骓怨，花飞红粉愁。如何云梦月，不共汉江流?又送王孙去，淮南桂树秋。』广州破，抱所寳古琴而死。余为赋抱琴歌云：『峄阳之桐何牂牂，纬以五弦发清商，一弹再鼓仪鳯皇。鳯皇不来兮我心悲，抱琴而死兮当告谁？吁嗟琴兮当知之！』

4术翼宗，字石发，章邱人。称诗，老于布衣。余题其诗巻云：『耻食嗟来鬓已斑，吟髭捻尽一身闲。惜君生后沧溟叟，不在华鳌袭勖间。』

5冯廷櫆，字大木。徳州人。康熙壬戌进士，馆选不得与，以中书舍人终。近日才士之厄，未有如大木之甚者。其晴川集，余序而行之。荆卿故里云：『一巻舆图计已疎，单车径入虎狼都。纵然意气倾燕市，岂有功名到酒徒？空向夫人求匕首，谁令䜿子把头颅！南来曾过邯郸道，试问人知剑术无？』又『寂寞黄花时节，雨淹留乌帽丈人祠。』『半篙溪水枫围屋，一片山云雪到门。』此例甚多。古选歌行尤有可传。

6张笃庆，字歴友，淄川相国宪松(至发)先生曾孙。文章淹博华赡，千言可立就。诗尤以歌行擅塲。如邢太保赐剑行、赵千里海天落照图歌等篇，不失空同、大复家法；郢中诸律诗，正徳嘉靖宫词，率多杰作。丙戌客新城，与余倡和，不下数十首。和青溪张丽华小祠云：『凄凉三阁鳯台空，谁向长城问旧公？千古青溪溪上月，人间无复景阳宫。』『不及夷光泛五湖，千寻月殿已模糊。惟馀无恙秦淮水，犹照临春玉树枯。』剑州邓艾庙云：『奇兵未扼一丸泥，緜竹悬军万仭梯。奄忽当涂更(平声)典午，翻嫌多事邓征西。』『自古奇功未可居，螳螂蝉雀竟何如？纵然制胜隂平道，卫瓘谁知拥槛车？』一滴水可知大海味也。

七、锺嵘诗品，余少时深喜之，今始知其踳谬不少。嵘以三品铨叙作者，自譬诸九品论人，七畧裁士。乃以刘桢与陈思并称，以为文章之圣。夫桢之视植，岂但斥鷃之与鲲鹏耶？又置曹孟徳下品，而桢与王粲反居上品。他如上品之陆机、潘岳，宜在中品。中品之刘琨、郭璞、陶潜、鲍照、谢朓、江淹，下品之魏武，宜在上品。下品之徐干、谢庄、王融、帛道猷、汤惠林，宜在中品。而位置颠错，黒白淆譌，千秋定论，谓之何哉？建安诸子，伟长实胜公干，而嵘讥其以莛扣钟。乖反弥甚。至以陶潜出于应璩，郭璞出于潘岳，鲍照出于二张。尤陋矣。又不足深辩也。

八、康熈辛亥，宋荔裳(琬)、施愚山(闰章)皆集京师，与余兄弟倡和最久。明年壬子，荔裳补官蜀臬，余典蜀试，先后出都门。既而余以十月下峡，荔裳以明年春上峡，遂不相见。是嵗荔裳入觐，殁于京师。后二十八年，庚辰，余官刑部尚书，荔裳之子思勃来京师，以入蜀集相示，亟録而存之。集中古选歌行，气格深稳，余多补入感旧集。畧其二三短章于此。次黄州云：『赋成赤壁人如梦，江到黄州夜有声。』忆故乡海错絶句：银刀(一名八带鱼。)云：『银花烂漫委筠筐，锦带吴钩总擅场。千载専诸留侠骨，至今匕箸尚飞霜。』笔管蛏云：『雕虫小伎旧知名，食邑由来号管城。曾与江郎书恨赋，莫将刀笔博公卿。』题督邮争界石云：『蜀国至今悲杜宇，楚人终是恋鸿沟。』可谓精切著题。

九、张光启，字元明，章邱人。少见知于麻城梅长公(之焕)、金华朱未孩(大典)两公。年四十，弃诸生，隐白云湖上。辟小圃，曰省园，莳花种竹，絶迹城市，有元㢘处士(复)之风。山中晓起云：『初日照西山，藜杖行共拄。山气何蒙蒙，人物亦太古。』池上云：『倚杖池边立，西风荷柄斜。眼明秋水外，又放一枝花。』对菊云：『种菊丛丛傍石根，凌晨坐卧近黄昏。沽来新酿经秋醉，开尽寒花未出门。』皆隐者之言也。

十、申鳬盟(㴠光)称诗广平，开河朔诗派，其友鸡泽殷岳伯岩、永年张盖覆舆、曲周刘逢源津逮、邯郸赵湛秋水，皆逸民也。诸子既殁，惟秋水无恙。余丙子再使秦、蜀，于襃城驿见其登太行诗一篇，信是奇作，惜不记忆其全矣。『太行髙万仭，絶磴霾云间。雪压雁门塞，冰齐熊耳山。』鳬盟之弟观仲(涵煜)孝㢘，余为志其墓。

十一、松江有白燕菴，袁海叟故居也。康熈丙戌，门人周䇿铭(彛)翰林，写其遗集相寄，编首有空同、大复二序。余感而题之云：『鼎足髙杨尔不慙，百年遗迹改名蓝。乌衣王谢俱零落，七字风流白燕菴。』

十二、汪钝翁(琬)吴江絶句云：『江上西风满棘枝，夕阳遥映去帆迟。不须便作思归计，且为鲈鱼住少时。』徐昌谷诗：『淼淼太湖秋水濶，扁舟揺动碧琉璃。松陵不隔东南望，枫落寒塘露酒旗。』二诗风味，何其相似？

十三、刘眘虚字挺卿。其诗超逺幽夐，在王、孟、王昌龄、常建、祖咏伯仲之间。考其人，盖深于经术，不但词华也。李华三贤论曰：『刘名儒，史官之家，兄弟以学著。称述易、诗、书、春秋、礼乐为五说，条贯源流，备古今之变。尚书刘公每有胜理，必诣与谈，终日忘返。殷直清有识，尚恨言理少对，未与刘面，常想见其人。髙适达夫落落有奇节，皆重刘者也。』按唐书儒学、文苑皆不为眘虚立传。而全唐诗话、唐诗纪事亦畧之，故详于此。

十四、程先贞字正夫。徳州人，侍郎绍之孙也。有海右陈人集。才情不及卢徳水(世漼)，而深穏过之。如：丰侯歌、葛巴刺椀歌、火莲行诸篇，皆有逸气。

十六、莆田宋珏，字比玉。善八分，而小诗亦工。尝记其一絶云：『来时梅瘦未成花，别后垂杨金作芽。他日相思如见画，板桥西望是吾家。』

十七、山隂陈洪绶崇祯末以画得名，亦能诗。有忆旧絶句云：『丰溪梅雨山楼醉，竺坞茶香佛火眠。清福不知今日忆，神宗皇帝太平年。』

十八、周侍郎栎园(亮工)示友云：『海水群飞百尺髙，同君城上拥弓刀。战瘢莫向灯前看，恐惹霜华上鬓毛。』挽杨秀才云：『唾地新词破锦囊，髙楼君自拜沧浪。文人命薄将军死，谁赋城南旧战场。』

十九、宣城唐祖命(允甲)，故明中书舍人也。去官后有诗云：『残花野蕨围荒砦，破帽疲驴避长官。』颇似徐文长：『疲驴狭路愁官长，破帽残衫拜孝陵。』

廿、徐继恩，字世臣，武林名士。乱后为浮屠，名止嵒，字奯堂。为诗清丽，不落凡近一字。畧其絶句数首：『御教场中月直时，下山全不道归迟。三松影落半湖水，一路沿钟到净慈。』『晋人名理宗庄老，剡县风流说谢支。虽为神州锺紫气，惜君未见马驹儿。』『人家竹树渺茫间，浦溆林峦不记湾。安得帆随湘势转，为君九面写衡山。』『㡬日春游遍若耶，入城满面是烟霞。正愁仙福难消受，又吃人间御贡茶。』『扁舟絶壁酹西风，千古英雄在眼中。欲得周郎重回顾，铜弦铁板唱江东。』坡公所谓无蔬笋气者也。

廿一、周篔，字青士，秀水人。居梅里，隠于市㕓。偶游嘉善，假一园居停。一夕啸咏甚适，遂至达旦。邻有郡丞行署，时来按部，闻周咏诗声，亦达旦不成寐，恚甚。诘旦，遣●勾捉，将加戮辱；有士大夫援之，乃得免。或述此事，余笑曰：『使袁虎不遇谢镇西，㡬不免虎口。』一座大笑。

廿二、唐济武检讨在武林，夜宿天竺。闻邻房二僧诟谇声，中夜不息，友人将谕解之。唐曰：『无庸！此不过文殊、普贤厮打耳。』

廿三、门人张桐峰(琴)，渊静沈黙。作歌行，踔厉风发，而不失规矩。扬州人无知其工诗者。余取其诗入感旧集。琴举康熈癸丑进士，未仕卒。

廿四、安邱二曹：礼部贞吉，字升六；中丞申吉，字锡馀，兄弟齐名。礼部在京师，和余文姬归汉图等长歌，极有笔力。中丞沦没异域，未见其止，祭告湖南，有句云：『雪花飞过洞庭去，愁对斑斑湘竹林。』

廿五、余澹心(懐)，莆田人。居建康。常赋金陵懐古诗，不减刘賔客。谢公墩云：『髙卧东山四十年，一堂丝竹败苻坚。至今墩下潇潇雨，犹唱当时奈何许。』孙楚酒楼云：『江南城西酒楼红，无数杨栁迎春风。孙楚去后李白醉，千年不见紫髯公。』雨花台云：『雨花台上草青青，落日犹衔木末亭。一綫长江三里寺，千年鹤唳九秋萤。』劳劳亭云：『蔓草离离朝送客，骊驹愁唱新亭陌。夜深苦竹啼鹧鸪，空牀独宿头皆白。』顺治辛丑，属严子餐(沆)寄余广陵，余答诗云：『千载秦淮水，东流绕旧京。江南戎马后，愁絶庾兰成。』『锺阜蒋侯祠，青溪江令宅。传得石城诗，肠断芜城客。』

廿六、古今武人诗，如沈庆之、曹景宗辈，犹有文士之风。独北齐髙敖曹诗：『龙锺千口牛，蝉连百壶酒。朝朝围山猎，夜夜迎新妇。』此等语断非文士所能道。若斛律『金风吹草低见牛羊』，则乐府絶唱矣。

廿七、吕潜字半隠，故明兵部尚书大器之子。乱离后，流寓江左。有诗云：『横江阁外数帆樯，立尽西风鬓欲霜。只有乡心不东，去蚤随烟月上瞿唐。』

廿八、尤悔菴(侗)在史馆，作明史乐府，虽儗李西涯，而往往驾出其上。又常作外国竹枝百首。

廿九、刘公㦷欲往苏门，留诗别余与钝翁、石臞辈云：『燕市酒徒稀。』后旬日，余赋登髙诗云：『十年长事少袁丝。』公㦷见之，笑曰：『何相报之速耶。』

三零、昔在扬州，刘公㦷寄书曰：闻有铁帆者，住木兰院，岂『天寒衣衲重』铁帆耶？然『新寒衣衲重』乃释一灵诗句，非铁帆也。一灵侯家冠巾，即翁山。

三一、会稽曾益注李长吉诗，世知之矣。晚又得其所注温岐八义集，乃吴郡顾氏刻本。宋天社任渊注宋景文、黄山谷、陈后山三集，可谓独为其难，于益亦然。益字谦。

三二、傅山字青主，亦字公之佗，太原髙士。其子眉，字夀髦。能为古赋。常卖药四方，其子挽车。晚憩逆旅，辄课读史、汉、庄、骚诸书，诘旦成诵，乃行。祁县戴枫仲(廷栻)撰晋四家诗，山父子居其二。

三三、林确斋者，亡其名，江右人。居冠石，率子孙种茶，躬亲畚锸负担，夜则课读毛诗、离骚。过冠石者，见三四少年，头著一幅布，赤脚挥锄，琅然歌出金石，窃叹以为古图画中人。

三四、方嵞山(文)，桐城人。居金陵。少多才华，晚学白乐天，好作俚浅之语，为世口实。以已壬子生，命画师作四壬子图。中为陶渊明，次杜子美，次白乐天，皆髙坐，而已伛偻于前，呈其诗巻。余为题罢，语座客曰：『陶坦率，白令老妪可解，皆不足虑；所虑杜陵老子，文峻网密，恐嵞山不免吃藤条耳。』一座絶倒。

三五、吴之洞庭山有丐者，汪钝翁记其数诗。有云：『不信乾坤大，飘然世莫群。口吞三峡水，脚踏万方云。』『有形皆是假，无象孰为真？悟到无生地，梅花满四邻。』

三六、宋元宪、景文兄弟，少赋落花诗，得大名，刻画可谓极工。然沈石田『青楼粉暗女子嫁，朱门鸟啼宾客稀』更不刻画，而有言外之意；唐人『髙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则尤妙也。徐元叹一首云：『花意寒欲去，登楼送所思。将分春雨恨，似与逺人期。野水断村路，孤烟生竹篱。吾徒从此逝，忍见艶阳时。』妙亦不减唐人。

三七、已未博学宏词之举，田纶霞(雯)以工部郎中与焉。已而被落，题温飞卿集后云：『一代才名乾䏝子，八吟义手亦徒然。不教词赋陪雕辇，空读南华第二篇。』然不十年，官至巡抚江南，佥都御史。

三八、林茂之诗：『客来自何处？为言南山头。昨夜片时雨，新添春涧流。』入白门云：『白门迢递夕阳间，千里闽天一日还。依旧客情无别事，逢人都问武夷山。』芳草云：『春风吹百卉，草色遍相侵。到处没马足，有时惊客心。逺连空汉上，寒漾碧波浔。独有明妃冢，青青恨至今。』又孔雀菴云：『依然一茅宇，宛在千竹林。』秦淮新涨云：『春雪消溪岸，江潮上水门。』雪夜简胡彭举云：『今嵗山城雪，偏于昨夜深。同为闭户客，故自絶相寻。』同喻宣仲鹫峰寺听秋莺云：『物候迁移怆客魂，啼莺何意恋山村。不因落叶林间满，犹道啼春在寺门。』浔阳别曹汝载云：『扁舟客思共闲馀，分手那堪即到初。明月中秋九江水，愁人无暇作乡书。』又『云树见楚色，诗篇闻越吟。』『黄鸟暂啼去，清风时下来。』右皆与曹能始、吴非熊(兆)倡和时作，刻意六朝，未染楚派者也。

四零、朱竹垞(彛尊)著书最富，如日下旧闻、经籍存亡考，皆馀百巻。又撰诗综、词综若干巻。其自著诗歌杂文曰竹垞文类者，余为序之。尤爱少时永嘉诸诗，如南亭云：『薄云雨初霁，返照南亭夕。如逢秋水生，我亦西归客。』西射堂云：『已见官梅落，还闻谷鸟啼。愁人芳草色，緑遍射堂西。』孤屿云：『孤屿题诗处，中川激乱流。相看风色暮，未可缆轻舟。』吴桥港云：『闻说吴桥港，荷花百里开。当年王内史，五月棹船回。』瞿溪云：『鸟惊山月落，树静溪风缓。法鼓响空林，已有山僧饭。』饮吴郎宅云：『吴郎爱客解千龄，劝饮青丝挈玉瓶。落日儿童齐拍手，过江三日㡬醒？』祁六座上逢沈五云：『东阳年少沈休文，五载相思两地分。今日谢家群从在，青绫帐外更逢君。』

四一、孙豹人(枝蔚)，三原人。居广陵。卓荦负奇气，一日游焦山，中流遇风，赋诗云：『风起中流浪打船，秦人失色海云边。也知赋命元穷薄，尚欲西归太华眠。』

四二、刘宋沈忠武庆之应诏赋诗云：『朽老筋力尽，徒步还南冈。』按客座赘语：周处读书台下，旧为光泽寺，乃梁武帝旧居。其地又名南冈，六朝士大夫多居之。武帝评书云：『南冈士夫，徒尚风轨，不免寒乞。』正指此。乃知沈所居在南冈，字非泛设。以此悟注诗之难。

四三、新安汪徴逺，字扶晨。工于诗，古选尤闲澹，有王、韦之风。若黄山诗：『不见菴中僧，微雨潭上来』，不愧古人。其从弟洪度，字于鼎，余尝定其全集。歌行如建文钟、湖孰菜等篇，皆见史笔，非茍作者。

四四、汉武帝秋风辞，足迹骚人。李峤汾隂行，能使明皇感动流涕，真絶唱也。家兄西樵吏部、从弟幼华(又旦)都谏皆能诗。西樵云：『千秋脽上见遗祠，武帝雄风自一时。法驾逶迤斋殿启，灵坛飒沓羽旗披。礼成侍从陪游盛，情极君王感物悲。陈迹秖今谁仿髴，白云南雁望参差。』幼华云：『东风紫燕入丛祠，河上人家记汉仪。古碣半沦天上水，苍松全折雨中枝。依俙三烛流光夜，想像千官立仗时。最喜啼莺犹未歇，看花一路到汾脽。』亦无慙才子之目。(幼华诗本三首皆佳不具録)

四五、余丙子再使蜀，于绵州见群鹿，赋诗云：『绕郭涪江碧玉流，一川丰草鹿呦呦。逺游忽忆杨岐语，争似渠侬得自由。』盖用杨岐方会禅师语也。余儿启涑和之，用唐吕温由鹿赋。由此鹿以致彼鹿，故曰『由鹿』。余深赏其确切，能押险韵。又按宋景文云：率乌者，系生乌以来之，曰『㘥吕』。盖得其意，而不知说文有此『㘥』字也。

四六、徐延夀，字存永，闽人。徐勃兴公之子也。家鳌峰。蔵书与曹能始、谢在杭埒，乱后，井田园尽失之。将移家湖南，道广陵，与余定交。有过燕子矶作云：『冯夷吹浪啮山根，云树千重暗白门。故垒尚闻双燕语，空江曾见六龙奔。杨花莫雪行人路，杜宇春风古帝魂。扣枻中流频唤酒，客情难遣是黄昏。』

四七、伍瑞隆，字铁山，香山人。竹枝词云：『蝴蝶花开蝴蝶飞，鹧鸪草长鹧鸪啼。庭前种得相思树，落尽相思人未归。』

四八、戴本孝，字务旃，和州人。诗画皆絶俗。常贻余画册，自题诗云：『丛薄何蓊薉，乔木无馀隂。斧斤向天地，悲风摧我心。不知时荣者，何以答髙深？』『草木亦争荣，攀援与依附。凌霄桑寄生，滋蔓尚可惧。惜哉不防微，良材化枯树。』在京师，一夕闻人谈二华之奇，晨起，即幞被往游，其兴会不羁如此。弟移孝，字无忝。

四九、仲兄礼吉(士禧)，少时有和唐祖咏望终南残雪诗三首云：『微风打窗纸，冻雀鸣檐端。起看松竹色，萧萧増薄寒。』『将雪无雪色，色在浮云端。煨芋对新雪，骨与梅花寒。』『逺山直西牖，髙髙出林端。朝来望新霁，四顾清光寒。』

五零、七言歌行：杜子美似史记，李太白、苏子瞻似庄子，黄鲁直似维摩诘经。七言歌行，至子美、子瞻二公，无以加矣；而子美同时，又有李供奉、岑嘉州之剏辟经奇；子瞻同时，又有黄太史之奇特。正如太华之有少华，太室之有少室。

五一、益都孙文定公(廷铨)咏息夫人云：『无言空有恨，儿女粲成行。』谐语令人頥解。杜牧之：『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则正言以大义责之。王摩诘：『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更不著判断一语，此盛唐所以为髙。

五二、孙文定咏史云：『田叔归来窦后伤，萧条梁苑下微霜。一时宾客多枚马，不遣雄文悟孝王。』

五三、戴叔伦论诗云：『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司空表圣云：『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神出古异，澹不可收』『采采流水，逢逢逺春』『明漪见底，奇花初胎』『晴雪满林，隔溪渔舟。』刘蜕文冢铭云：『气如蛟宫之水。』严羽云：『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姚寛西溪丛语载古琴铭云：『山髙溪深，万籁萧萧。古无人踪，惟石嶣嶤。』东坡罗汉赞云：『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王少伯诗云：『空山多雨雪，独立君始悟。』

五四、今世俗所传吟窗杂録最纰缪可笑。如第一巻诗格曰魏文帝撰，而有双声、叠韵、回文之类，岂建安之代，已先有沈约四声及璇玑图诗耶？

五五、小说载：李习之翺在潭州嫁柘枝妓事，以为韦苏州。舒元舆诗云：『谁是蔡邕琴酒客？魏公懐旧嫁文姬。』古今以为佳话，而不知其汚蔑贤者也。按：应物为苏州刺史，在贞元之初。其后又有韦夏卿，在贞元十年。韦觊在元和时，与习之之世差近。而翺与应物，固渺不相及也。且韦李二集俱在，亦无一字相涉，则蔡邕琴酒之话，何竟武断属之左司耶？李观元宾集中，有代人上韦苏州二书。每疑其暴戾恣横，不类左司所为。观与翺同元和中人，皆与左司无涉，此二事皆不可不辩也。乾元中，又有韦黄裳、韦之㬜；大中时，又有韦某，志失名，所称韦苏州，盖不下六七人矣，人但知有左司耳。

五六、金陵张可度，字罽筏。庐山诗云：『父居黄閤女崆峒，流水桃花石室中。多少男儿沦落尽，神仙郤譲李腾空。』腾空者，林甫之女，李太白有送内之庐山访女道士李腾空诗。余往读林甫外传，疑之，天上岂有不忠孝神仙耶？吾乡刘节之孔和有诗云：『淮南畔诸侯，赵髙贼宦官。神仙乃如此，何足容讥弹！』此名通之论也。

五七、诗话类编一条，最可笑者：髙适为两淛观察使，过杭之清风岭僧院，题诗云；『前峯月落一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及台州事竣，复过此，欲改『一江』为『半江』。僧言：『前有一官人过此，言：诗佳矣，但「一字」不如「半」字。』髙惊问为谁？僧曰：『骆宾王也。』余案：骆与髙二人，世代逺不相及，达夫亦未尝为两淛观察使。乃宾王既代宋之问吟『楼观沧海日』矣，尔时已称老僧，何时又鍊形住世，复还俗作官人，而为达夫改此诗耶？真可令人喷饭。又案：此诗乃晚唐任翻之作。

五八、『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太液沧波起，长杨髙树秋』，皆栁文畅作。六朝名句，灼然在人耳目。诗话类编乃以为赵松雪诗，且云：『置之齐、梁，矫矫有气。』当是松雪偶书二诗，遂误以为赵作耳。此何异瞽人道黒白耶？

59楚人门巷潇湘色。竟陵胡君信【承诺】。野航人逺雁声低。侯官许有介【友】句

60程孟阳【嘉燧】钞选中州集。康熈丁亥。门人汪于鼎【洪度】寄新安旧刻本请余删补。将重锓梓。余观其去取多不惬人意。报书已之。如刘迎无党之歌行。李汾长源之七言律为中州集之冠。而去取犹未当。其他可知

61董樵莱阳髙士。康熈初。游婺郡。闺秀倪氏仁吉髙其人。制方竹为杖遗之。倪有絶句云。怨入苍梧斑竹枝。潇湘渺渺水云思。分明记得华清夜。疎雨银缸独坐时。赵士喆。字伯濬。掖县人。明副都御史燿之子。太宰焕从子也。甲申避兵松椒山。遂不归。与弟子董樵耦耕海上。着石室谈诗。建文年谱辽宫词各若干卷。弟士亮士冕等皆能诗。

62边习。字仲学。歴城户部尚书华泉先生仲子。有睡足轩诗一卷。纸札草恶犹是当日真迹。亡友徐东痴装潢而蔵之。余既刻华泉集。又删存仲学诗一卷附刻于后。其佳句云。野风欲落帽。林雨忽霑衣。薄暑不成雨。夕阳开晚晴。宛有家法。

六五、余选华泉集刻成，又选刘吏部希尹集，得若干篇。希尹名天民，歴城人，及与华泉相倡和；古选在华泉之上，五言近体，精深华妙逺不逮边矣。

六六、同年傅侍御彤臣(扆)，吾邑人。博雅能诗.作词曲亦跌宕有致.常于沧州道上赋栁枝词二十首,略载于此：『絶代容华照眼明，㡬年声价重金城。谁言青鬓垂垂老？一到临风百媚生。』『零露萧晨半未乾，日髙犹自怯轻寒。连钱骢马骄嘶过，青眼楼头带笑看。』『残照芙蓉溢颊红，珊珊仙骨玉珑璁。㡬回眠起娇无力，披拂偏宜少女风。』『垂金小篆不曾譌，叶叶纷披撇与波。截栁编蒲无用处，秖传新様似元和。』『灵和前殿见风姿，成薛躭情写艶词。九月受风秋色里，冶游心醉麴尘丝。』『拂堤又复映征帆，折赠还宜女手掺。薄暮一番微雨过，江州司马湿青衫。』

六七、南海邝露集有诗云：『峻岭极金邻，摩天见九真。』按升菴集云：张籍蛮中诗：『铜柱南边毒草春，行人㡬日到金潾？』金潾，交趾地名。水经注所谓金潾清渚是也，邻与潾通，今刻本作麟，非。

六八、刘公㦷画不及其诗，常使金陵画师吴宏(字逺度)捉刀。余毎索其画，辄先之以小柬云：『勿烦真作。』公㦷面讯其故。余笑应之曰：『兄画如宣城兔毛褐，真不如假耳。』公㦷大笑。

六九、孙宝侗字仲孺。益都相国(沚亭)仲子。有才气，善诗文，然持论好与余左。余蜀道诗：『髙秋华岳三峰出，晓日潼闗四扇开。』孙议之。或曰：『此本昌黎，非杜撰也。』孙愤然曰：『昌黎便如何？毕竟是两扇。』又题涪州石鱼云：『涪陵水落见双鱼，北望乡园万里馀。三十六鳞空自好，乗潮不寄一封书。』孙驳之曰：『既是双鱼，合道七十二鳞。』余闻之，笑曰：『此之谓「鼈厮踢。」』

七零、萧山毛奇龄大可，不喜苏诗。一日复于座中訾謷之。汪蛟门(懋麟)起曰：『「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云云。）」如此诗，亦可道不佳耶？』毛怫然曰。『鹅也先知，怎只说鸭。』

七一、江都门人汪懋麟，字季甪，亦字蛟门。诗才隽异，古文学王介甫。游吴，题寒山寺云：『吴中池馆日吹箫，只有寒山寺寂寥。摇落江枫对渔火，行人归去雨潇潇。』题顾符稹画云：『昭阳顾生画楼观，绛阙瑶房生白云。如蚁宫人三百六，丰神都似李将军。』

七二、喻武功总制(成龙)，金州人。余官刑部尚书时，喻为侍郎。余尝定其塞上集。前后出塞诸篇，酷儗少陵。如『秋风入代郡，万籁声萧萧』、『昆仑十日雨，星海宜泛涨』、『丈夫既捐躯、岂能依骨肉』、『立马望黄河，天青塞云紫』、又『风雪洒边尘，天际莫云紫』、『山衔落照明，戈鋋寒光里』，语多警絶。又闻笛云：『梦里悠扬横笛声，髙天露下共凄清。愁来江汉人何处，望里闗山月倍明。万里孤云随絶漠，十年羸马更长征。谁知一曲中宵怨？霜雪无端两鬓生。』

七三、门人林石来(麟焻)，莆田人。康熙庚戌进士，自礼部郎中督学贵州，其玉岩诗集，余为序之。闽旧无牡丹，惟墖山独有数本，石来题诗云：『催放鼠姑花信风，锦茵银烛照鞓红。何当澹月慈恩寺，传徧新词到六！』『品题国色总寻常，姚魏争夸压衆芳。不是宣和翻旧谱，何人解赏女真黄。』

七四、闽诗派，自林子羽、髙廷礼后，三百年间，前惟郑继之，后惟曹能始，能自见本色耳。丁雁水炜亦林派之铮铮者。其五言佳句颇多，如『青山秋后梦，黄叶雨中诗』、『莺啼残梦后，花发独吟时』、花栁看憔悴，江山待祓除』，皆可吟讽。丁，晋江人。歴官湖广按察使。

七五、董樵江东懐古诗云：『春风呜咽鸣珂地，寒雨凄凉散腊辰』，又『春风公瑾墓，细雨吕蒙城。』樵有诗三四十巻，属余论定，未及报而樵卒。

七六、门人宗元鼎梅岑诗，以风调为主，酷学才调集。七言如：『来逢莺语诗从作，（去声）去被人留酒重醺。、『双柑香溅佳人手，半臂寒添酒客肩。』炀帝冢云：『帝业兴亡世㡬重？风流犹自说遗踪。但求死看扬州月，不愿生归驾六龙。』扬子江云：『帆势天涯去不回，龙笳何惜渡江来。香车若到长干路，后主荒宫花又开。』新亭云：『东晋江山暮雨秋，新亭人士昔时游。徒闻王导神州语，周顗先收作楚囚。』吴音曲云：『璧月琼花夜夜重，隋兵已断曲阿冲。丽华䣛上能多记，偏忘牀前告急封。』留邹吁士(祇谟)云：『新开兰蕙正芳菲，初到鲥鱼入馔肥。最好流光是三月，如何抛郤渡江归？』

七七、甲辰嵗，西樵戏为虫豸诗二十首，盖有所感慨而作，余见之曰：此卞彬蚤虱赋之流也。『腹与龟肠洁，声兼清露遥。何缘尘垢里，强著伴金貂。』（蝉）。『早读漆园书，梦亦羡栩栩。魏收自轻薄，胡为波及汝？』(蝶)。『共道输君独，牵丝巧若神。秖应同吉网，莫便诩经纶。』(鼅鼄)。『手推故神物，名流解望尘。将军揖客少，莫讶叩头频。』(叩头虫)。『汝腹能㡬许？褌中漫鬭雄，还思虱父语，直有鲁连风。』(虱)。『尔躯既已轻，尔行复能跳。无如汤沐频，有时亦相吊。』(蚤)。『委贽大兰王，项领足意气。纵解认前身，讵羡转轮贵。』(牛领虫)。『托体盘瓠族，豕虱略相类。狗茍而蝇营，名实竟双备。』(狗蝇)。虽游戏三昧，然非才人不能道也。

七八、芜湖江岸有蟂矶，上有昭烈孙夫人祠。余甲子使粤归，过之，题二诗云：『白帝江声尚入吴，灵祠片石倚江孤。魂归若过刘郎浦，还忆明珠步障无？』『霸气江东久寂寥，永安宫殿草萧萧。都将家国无穷恨，分付浔阳上下潮。』

七九、西粤风俗滛佚，男女婚媾，皆以歌辞相酬和。同年吴冉渠(淇)尝撰粤风续九一巻，凡民歌、徭、獞、狼、蛋、布、刀、扇、歌皆具。其词虽侏，而颇有乐府清商子夜、读曲之遗。民歌如：『蝴蝶思花不思草，兄思情妹不思家』，『两岸人烟相对出，秖隔青龙水一条』，『已娘莫学鲤鱼子，那河又过别条河』，『天旱鼅鼄结夜网，想晴只在暗中丝』，『鼅鼄结网三江口，水推不断是真丝』，『科举秀才取红豆，相思及早办前程』，『黄菊花开九月九，枝枝叶叶有娘名。』徭歌云：『黄蠭细小螫人痛，油麻细小煼仁香。鸭儿细细著水面，表因细小爱怜娘。』蛋歌云：『错畔行过苏行巷，鱼穿水透到花街。木犀花发香十里，蝴蝶闻香水面来。』馀獞、狼诸歌，则非译不能通晓矣。

八零、明末七言律诗有两派：一为陈大樽，一为程松圎。大樽逺宗李东川、王右丞，近学大复；松圎学刘文房、韩君平，又时时染指陆务观，此其大略也。大樽警句如：『左徒旧宅犹兰圃，中散荒园尚竹林』，『九龙移帐春无草，万马窥边夜有霜』，『九月星河人出塞，一城砧杵客登楼』，『禹陵风雨思王会，越国山川出霸才』，『石显上宾居栁市，窦婴别业在蓝田』，『禁苑起山名万嵗，复宫新戏号千秋』，『四塞山河归汉阙，二陵风雨送秦师』，松圎警句如：『瓜步江空微有树，秣陵天逺不宜秋』，『梅残烛烬西窻雨，雪冱香浓小阁云』，『古寺正如昏壁画，层湖都作水田衣』，『梦里楚江昏似墨，画中湖雨白于丝』，『逺雁如尘飞水面，乱帆疑叶下吴头』，『回峯冻雨皆成雪，出雾危峦半是云』，『多年华鬓丝相似，三月春愁水不如』，『磵饮断虹明积翠，湖飞片雨乱斜阳』，『羽声变后寒风急，虹影消来白日过』，『城上雪声游子屐，县南风色酒人家』，『岳寺夜眠春磵雨，浦楼寒醉雪山风』，皆不愧古作者。

八一、长洲文与也(㸃)，衡山裔孙，画有家法。常为鄢陵梁曰缉(熈)作江邨读书图，汪苕文(琬)题诗云：『鄢陵壄色平如掌，也有江南此景无？』余见之曰：『吴子乃尔轻薄！』苕文笑曰：『子勿多言，行且及子。』乃赋一絶云：『仿髴春江緑树隂，㡬回掩巻㡬沈吟。江南与汝干何事？赋得愁心尔许深。』以余诗有『江花江鸟不相识，写向丹青俱眼明』之句云。余又题苕文读书图云：『朱门鼎鼎厌粱肉，忍饥诵经无此人。娜如山中好水石，他年真作孟家邻。』娜如即雅宜山也。

八十二、会稽姜(梗)铁夫句云：『青山吟鲍谢，红烛写庄骚。』

八三、刘考功公㦷(体仁)，客鳯阳。一日同友人苏(铭)茂斿过龙兴寺访老衲，流连竟日始别。苏归邸，梦公㦷来，笑吟诗云：『六十年来一梦醒，飘然四大御风轻。与君昨日龙兴寺，犹是拖泥带水行。』觉而异之，忽闻剥啄声，则公㦷仆人至，云：已坐脱矣。

84门人陈子文(奕禧)自黔南归，补南安太守。未㡬病卒，蒋静山(仁锡)哭之云：『已亡飞鸟惊蛇迹，又失嵚﨑歴落人。』子文书法名当代，人尤豪隽，余方欲作哀挽，见静山诗，遂为阁笔。

85唐杜牧之张好好诗并序真迹巻，用硬黄纸，髙一尺一寸五分，长六尺四寸，末阙六字。与本集不同者二十许字。巻首楷书：『唐杜牧张好好诗』，宣和御笔也。又御书葫芦印、双龙小玺、宣和连珠印；后有政和长印、政和连珠印、神品小印、内府图书之印。董其昌跋云：『樊川此书，深得六朝人气韵，余所见顔、栁以后，若温飞卿与牧之，亦名家也。』愚案宣和书谱：唐诗人善书者：贺知章、李白、张籍、白居易、许浑、司空图、吴融、韩偓、杜牧，而不载温飞卿。然余从它处见李商隐书，亦絶妙。知唐人无不工书者，特为诗所掩耳。此巻今蔵宋太宰牧仲家。

86余襄阳懐古诗云：『岂有酖人羊叔子？更无悔过窦连波。残碑堕泪回文锦，一种销沈可奈何？』首句陆抗语，次句山谷诗，皆成句也。

史蒙溪评点本《渔洋诗话》

《渔洋诗话》三卷，清人王士禛撰。王士禛（1634-1711），字子真，一字贻上，号阮亭，别号渔洋山人，清初山东新城（今桓台）县人。顺治十五年（1658）进士，官至刑部尚书。他以诗名世，主盟诗坛五十余年，其诗作、诗论影响巨大，被奉为“一代正宗”。

《渔洋诗话》初辑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康熙四十七年（1708）再作增补，编为三卷，授门人黄叔琳梓于京师。是书多记友朋论诗之语。渔洋一生服官四十余年，仕宦南北，从游甚众，故一时名士，尽入彀中。涉笔成趣，颇类《世说》；名言隽语，为人击赏。渔洋论诗，标举神韵，《渔洋诗话》虽不重理论，而议论引述亦可略见其论诗宗旨。《四库提要》称述是书“清词佳句，采掇颇精，亦足资后学之触发，故于近人诗话之中，终为翘楚焉”。

寒斋所存史蒙溪评点本《渔洋诗话》，线装二册，系民国十二年（1923）上海会文堂书店影印本。史蒙溪，即史承豫（1710-1744），字衎存，号蒙溪，江苏荆溪（今宜兴）人。诸生。著有《苍雪斋诗文集》、《苍雪随笔》、《蒙溪诗话》、《碧云亭杂剧》等。史承豫与其兄史承谦并擅词名，称“宜兴二史”。（见严迪昌《清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7月第2版第3次印刷本，第412页）史承豫号“蒙溪”，文会堂书店影印本的扉页却印成了“梦溪”。《渔洋诗话》最早的版本是康熙四十九年（1710）黄叔琳刻本，史蒙溪所评点的《渔洋诗话》，是雍正三年（1725）海盐俞兆晟重印本。

史蒙溪对《渔洋诗话》的评点文字不多，但评语颇富见地。如他评价王渔洋善摘句云：“先生善摘绝句，无论古人今人，经其拈出者，多铭心绝品。”再如，他评价王渔洋所列举的前人关于“神韵”诗的论述云：“信手举来，无非妙谛，与世尊拈花微笑同一关捩，此公之所以为风雅正宗也。”当然，史蒙溪对《渔洋诗话》一书中的错讹也多有指摘。如指出“帆随南岳转，雁背碧湘飞”一句是屈大均的诗句，王渔洋误记为陈恭尹的诗句；“不见庵中僧，微雨潭上来”本是岑参诗句，王渔洋误记为清人王征远的诗句。《渔洋诗话》乃王渔洋晚年著述，记事间有舛误，故《四库提要》指出此书“疏于考证”。史蒙溪的评语纠正了王渔洋的一些失误，避免了以讹传讹，为后世读者提供了有价值的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