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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自开 上帝不响

 收藏秋天 2023-01-27 发布于湖北
上海味道的文字,到底是上海人写的妙。张爱玲以及她所推崇的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不仅展现了上海风韵,更体现了一种日常格调,日常而非传奇里瞥见的,才是上海的真心。2013年,一部延续此种风格的作品横空出世,也是一花,名曰《繁花》,作者金宇澄,上海人也。

    1992年,金宇澄出版过中短篇集《迷夜》,之后就停止了小说创作,专心做《上海文学》的编辑。《繁花》可谓数十年磨一剑的作品,首先在上海的弄堂网上发表,网友反响强烈,之后在《收获》上连载,轰动文坛。几经增改,成书出单行本,获奖无数。

    《繁花》的上海味道首先体现在语言上,不是普通话,也不是外人完全看不懂的沪语,而是二者杂糅混合,略加改造,形成一种别致的“上海官话”。多用短句,大段连缀,对话不分行,简单标点。作为北方人,我读的时候完全没觉得语言或是断句上有什么障碍,一下子就进入剧情,被开篇吸引了:

 “这天下午,沪生经过静安寺菜场,听见有人招呼,沪生一看,是陶陶,前女朋友梅瑞的邻居。沪生说,陶陶卖大闸蟹了。陶陶说,长远不见,进来吃杯茶。沪生说,我有事体。陶陶说,进来嘛,进来看风景。”

   进来看风景,《繁花》里有什么风景可看?出身于军人家庭的沪生长大做了律师、资本家家庭的阿宝长大先做工人再做贸易、普通工人家庭出身的小毛长大继续做工人。作者说“三人的经历我都有一部分,小说是组合,把现实打碎了再拼接。“

小说围绕着这三个背景不同的上海少年,牵出一百多个人物,60年代与90年代两条时间线交替讲述他们互相之间以及与其他人之间的交往史。60年代是他们的少年时代,童趣的美好与人间的残酷互相辉映,辐射出大历史变迁对个人日常生活的影响,破四旧、抄家、自杀、上山下乡,少年们均有所见或根本就是受牵连的当事人。到了90年代,交往场景多是发生在饭桌上,人生百态、奇闻情史、酸甜苦辣,烘托出的则是人性嬗变与欲望的芜杂,更是上海的沧桑变幻。

表面繁花开不败

   作者以传统话本的方式谋篇,算是一种情境小说,熟悉人物关系后时常能单独来看,因为前后情节的连贯性并不强烈。“口语铺陈,意气渐平,如何说,如何做,由一件事,带出另一件事,讲完张三,讲李四,以各自语气、行为、穿戴,划分各自环境,过各自生活。”

看电影、吃饭、组团游历,算活动,更多的是人物谈话旁生枝节,引出种种个人身世、风月段子、城市历史、轶闻八卦,就像现在惊煞人的新闻内容,插到里面都没有问题。“……不说教,没主张;不美化也不补救人物形象,不提升'有意义’的内涵;位置放低,常常等于记录,讲口水故事、口水人——城市的另一个夹层,那些被疏忽的群落。”口水故事连缀也算一种繁花结构,永远可以再多开一朵花瓣,关键是细节勾勒要到位,既然惊心动魄的刺激情节不多,多的是吃吃喝喝谈谈讲讲,那么看的就是细节风俗,用细节来增添趣味。对于人物语言、环境风貌的描摹,金宇澄达到了很高的境界,繁花似锦,声色唯妙,“与城市有关的人情世态的博物馆”像玲珑宝塔一样层层建立。

心之风景不可见

作者白描人物行事讲话,每个角色都鲜活饱满,但不描写他们的内心。看得到外部行为言谈细节,看不到人心。遇到人物内心世界,作者都用不响代替,全书出现了一千多个不响。

这是有意为之。不响,不是不知道,而是无语。任何时代,人们都是既聪明也笨的,聪明到人艰不拆,“你懂的”。笨到人心难测,世事难料。“再好的夫妻,也要乱想,夫妻之间,不如朋友,永远不会相信对方。”对于同一件事,各说各的,最后只弄得个美化自己的罗生门。梅瑞本来是沪生的女朋友,遇到阿宝一见倾心,便对沪生提出结束关系,沪生让贤分手。阿宝对梅瑞装糊涂,最后梅瑞只得和北四川路的有房男人结了婚,遇到康总,梅瑞则说是:阿宝和沪生同时追我,太有心机了……沪生生理有问题,阿宝心理有毛病。

小琴是陶陶的外遇,温柔体贴到不需要陶陶离婚,简直世间难找的从不生气的完人。让陶陶倍加怜爱。最后陶陶和老婆芳妹离了婚,将好消息告诉小琴,二人嬉戏追逐时,小琴不慎从二楼跌下摔死。警察局录口供时发现小琴日记,表明她根本不爱陶陶,只是另有目的在做戏。但日记上写出的就代表她的真心吗,还是个猜不透,男女之情,永远是个谜。

   不响二字而是映照出人们的情感态度,直面现实,不呼天抢地,温和接受,无力挽救,只有不响,更像上海人对人对事的态度。梅瑞提出分手时,沪生淡然接受,“梅瑞说,宝总对我,如果有了想法,沪生要告诉我。沪生说,一定。”阿宝做工人时,和电车售票员雪芝谈朋友,雪芝家人因为阶级原因全部反对此事,阿宝就写了分手信给雪芝。雪芝接到信后根本不拆开,只看信封,三个月后邀阿宝见面。“雪芝说,阿宝。阿宝说,嗯。雪芝说,一定要记得。阿宝说,啥。雪芝说,坐我的电车,永远不要买票。”不是冷血无情,而是接受现实,面对变化,不执着,也不响。

世俗中意境忽生
  
   阿宝、陶陶等四个生意人半夜回内部招待所,前一秒还因为店员不让夜不归宿拒不开门而吵得鸡鸣狗跳,只能流落街头闲逛如丧家之犬,后一秒则是落魄四人无意中走到了沧浪庭,“四个人不响,坐于石栏上,云舒风静,晓空时现月辉,讲讲谈谈,妙绪环生。”凡俗之人,给他们一夜时间静心对月,多余的时光里,意境自来。

   阿宝的邻居小女孩蓓蒂,经常听绍兴阿婆讲自己外婆在太平天国天王府当宫女逃难的故事。一老一小,呼应对答,你方讲罢我接上,真真假假,夸张而有趣。最后阿婆真的带着蓓蒂、阿宝回绍兴老家扫墓,才听说祖坟已被掘平,黄金宝贝一样没有,匆忙逃回上海,心情真如戏文一样可叹。阿婆和蓓蒂是全书最飘逸动人的人物,文革时蓓蒂的钢琴被抄走,贝蒂和阿婆在寻找钢琴的过程中消失不见,再没出现过。有人看见她们变成鱼儿游走了,一条金鱼,一条鲫鱼。这极致的浪漫之笔,戛然而止,留住了不让任何人破坏的美。

食色里落幕悲凉

说《繁花》是小黄书不为过,一桌桌的流水席,口水人谈的多是黄段子,做的多是风月故事。但不是单纯地为了黄而黄,没有过多的暴露细节,而是人间悲辛凝结其中,有的有趣,有的落寞,更多的是悲凉。陶陶讲的卖鱼女卖蛋男大白天偷情“搞腐化”被捉奸,场面曲折,笑料颇多。而他自己的外遇,过程是美好的,结局不忍怀想。善良的小毛和银凤在逼仄的理发店阁楼里释放欲望,自有不得已处,老爷叔的偷窥则是真猥琐。汪小姐和徐总酒桌上互相勾引心机算尽怀上怪胎烛照了社会风向。为了借用洗衣机的妇人半夜跟小毛回家做了生活,一种离奇的生之艰辛与慰藉。

《繁花》前言写古罗马诗人有言,“不亵则不能使人欢笑”,但黄段子“讲的有荤有素,其实是悲的”。小毛临死前提到《圣经》的话:“上流人必是虚假,下流人必是虚空。”上帝不响,“我们的时代:腐烂与死亡。”。金宇澄把自己定位为讲故事的说书人,吴亮说,读书不是让人获得知识,找到人生答案,而是让人进入迷宫。“读一本好书,就像睡觉一样,进入桃花源,不知所踪”。桃花源繁花自开自落,悲喜之余,上帝不响,我们也只能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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