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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伟：，肃西和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就职于西和县第二中学；作品见于《江河文学》《参花》《速读》《中华文学》《神州文学》《天水日报》《天水晚报》《白银日报》《陇南日报》等报刊，合著诗集《北斗七星诗选》。
与父亲书（组诗） 文/胡伟 1、村庄 离开村庄的时候 父亲的镰刀割倒了一坡的金黄 我把故乡的蝉鸣背到了异乡 还有那一山的荞麦花，好多年了 在我的诗歌里鸣叫和开放 小城的时光格外沉重 一不小心就从指缝间滑落 如同沙漏，十多个年头 掉进深不见底的昨天 当我身披小城的风雪，回到村庄 父亲吆牛深耕过的土地，被荒草掩埋 与他同龄的大叔大娘，渐次长眠于地下 他走路的样子，越来越像他卑微的一生 弯腰弓向尘世，每一步都颤颤巍巍 月光下，硬化的水泥路面 与那条瘦得只剩河床的溪流，结伴而行 小声交谈着村庄的前世今生 父亲的几声咳嗽，掉入夜的深处 激起一层月光，被树枝划破 散落一地，摇曳着这个夜晚无尽的寒凉 2、梦回村庄 多少次，我梦回村庄 我是在麦子卧镰、荞麦花还未开时 远离村庄的 多少年来，在这个小城满沾泥土生活 如同一只候鸟，一直在季节的边缘盘桓 我怕错过北回的雨季，错过家乡刮来的 每一缕秋风，几十年了 一直被这个小城冷眼旁观 此时，我就站在村庄边缘 木讷的村庄如同耳背的父亲 任凭我大声喊叫，他只是神情木然地 望着远方 家里的老屋，已被时光掩埋 陪着父亲在翻修的新房里煮一罐茶 细品当年他为我咽下的苦 我终究成了，被村庄遗弃的孩子 不得不再一次远离村庄 远离魂牵梦绕的故土，我分明看见 漫山遍野的荒草尖上，有泪滴滑落 3、坐在马路边的父亲 每次回家，都能看到父亲坐在马路边 那么渺小，如同时光的倒映 那台孙子买的收音机，一直高声陪伴着他 收音机的声音越来越大，陪他听戏的人越来越少 他的孤独和门前荒草疯长的山一样，无声 佝偻的身体，似村庄的一个符号 他老花的眼睛和衰退的记忆力 已经看不清我的车号，甚至记不住车型 每次都是我连喊几声，他才会木讷地回应 似乎我的喊声，在他生命的长河中 来回一个折返，那是一百六十多年的距离啊 他看到我下车，想挪动曾经支撑我童年的老寒腿 双腿已被时间磨损得起坐都很困难 我给他点燃一支烟，他颤抖着递到嘴里 往事随烟雾缭绕，漫过他浑浊的眼睛 那缭绕当中，是他卑微的一生，更是他坚强的一生 我听到自己喉间哽咽的声音 生命的暮晚，像极了挂在山顶的夕阳 最后的温热之后，将是黑夜一样无尽的寒凉 我和父亲在尘世共有的时间已经不多 大部分时间深埋土中 4、墙角 像一块满粘泥巴的手掌 挽留着什么，亦或拒绝着什么 将一段陈旧的时光，堵在 背过热闹的地方 曾是冬日里被雪包围的集会场 外出归来的务工者，讲城市里的是与非 讲火车如何咆哮着，拉着好多人奔跑 也曾是夏收结束后的汇报场 队里谁家的庄稼收成最好，谁家的麦子 已做成了馒头 如今，被水泥围困在马路看不到的地方 只有父亲，经常坐在一把椅子上与之相守 酷似一架年久失修的钟摆 停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刻 总担心，有一天 只剩一把空荡荡的椅子，摇晃在人间 5、月亮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月亮像父亲刚从怀里掏出的怀表 挂在小城的楼顶，有岁月隐隐的擦痕 月光似乎漫散着父亲渐低的体温 说不清楚温热，还是寒凉 南归的候鸟奋力驮着夜色 挣扎的鸣叫顺着月光掉下来 小城，便有了撕裂的痛 夜空，突增陡峭 一辆小车拉着一车城市的月光 穿过林立的楼群，驶入夜色苍茫 明月此时，多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跃过高楼、翻过山顶、黏着小车 贴着天空奔跑 村庄的夜已经很深了 屋子里传来父亲微弱的气息 和天边传来的一声雁鸣一样无力 我再一次看到天空清晰的边际 那颗月啊，立于深夜的天空 多像此时的我，站在空寂的院里 明日就是中秋，月亮的边沿还留有些许缺憾 一朵云滑过，似乎想把月亮擦试得更亮一些 6、和父亲谈起冬天 父亲的火盆沉默很久了 从春天到现在，被一块瓷砖盖着 像一个被禁言的人 昨天回家，和父亲谈起冬天 谈起火盆，谈起他日渐行走的艰难 还有他已经抬不起火盆的双臂 这个冬天，一定会很冷 突然想起一根火柴的微弱 一块煤的冰冷与燃烧 还有父亲独居的小屋子 渐趋宽大 这人世间，一个生锈的铁火盆 越来越沉重 7、丢失的小名 不带姓氏的小名，已先于父亲的镰刀 被挂于堂屋的墙上，尘封多年 灰尘。锈迹。不再锋芒的刀刃 逝去的炊烟，还有自从麦子丢弃土地后 越来越瘦的蝉鸣 这些年，我是被家乡丢弃的一只风铃 在城市的风中空空荡响，坚持于喧嚣中 遍寻乡音，等待某一天 在一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 有人突然喊我的小名 并递给我那把，重新打磨锋利的镰刀 沿着父亲当年外出赶场的路线 返回村庄，在大片荒芜中 再次学着父亲的样子 收割庄稼 8、父亲终于老成了记忆中外公的样子 父亲，您终于老成了 记忆中外公的样子 重度的耳背 让我和您的交流成了指手画脚 小时候，生活让您举步维艰 如今，腿疾使您寸步难行 曾经，您万分艰难，只为让我活着 现在，我想方设法，还是让您活得艰难 小时候，家徒四壁，我们共挤一个热炕倍感温暖 而现在，黑夜里您只能电热毯独卧，全是孤独与寒凉 父亲，我的孝道，在您的暮年 成了一种作秀，一种过场 买再多好吃的，您能吃得下的寥寥无几 买再多衣服，您能穿得成的就一两件中山装 父亲，人生哪有长命百岁 人生何苦长命百岁！说什么地狱天堂 这人间，就足够您悲苦一生
9、父亲 小时候，别人都说 您命大，生了五个儿子 小时候，您养我，和现在我养您 一样让您为难，一样使您小心翼翼 小时候，您洗我的尿布 是不是也戴着口罩，捏着鼻子 父亲，尘世很低 多少年来，我再也没有到达过 小时候您将我举过头顶的高度 如今，您虽然卸掉了背上的麦捆 和肩上的犁铧，而腰却弯得越来越低 拐杖频繁敲击着大地 “哐、哐、哐……”，似叹息，又似扣问 10、故居 故居是一座漏雨的老房子 早被时光掩埋 这些年，父亲坚持为老房子活着 故居在父亲的心里一直没有倒塌 纸糊的窗口总会透进携带尘土的阳光 光着席垫的热炕还会温暖整个冬天 只是每逢雨天，父亲找不到一块多余的瓦片 插补漏雨的屋檐 每每谈及故居 父亲心里总有不愿提及的隐痛 每当此时，故乡与我 就变得越来越陌生 11、新月 习惯了低头赶路 今夜，抬头看到挂在树梢的新月 酷似父亲，高高挂起的镰刀 斑斑锈迹，爬满刀身 收割了一辈子庄稼的镰刀 被时光磨损得弯腰驼背 今夜，正在收割暮色 收割父亲的余生 年迈的父亲，此时 是不是也在窗口，隔着疫情 仰望悬在夜空的孤独 仰望一块铁，被时光磨成了一把弓 射出满天星辰 每抬头一次 心里便会疼痛一次 12、黄昏，风刮过村庄 风从旷野中吹来 若有所思 高过山顶的树，努力摇摆着 有时阻止，有时推波助澜 偶尔会带来一场雨 更多时候只是刮过虚无 那个躬身背着夕阳的老者 拄一根拐杖，撑起塌陷的暮色 看落日将自己一点点拉长 一点点贴近地面 13、父亲与火盆 灰色的铁火盆，架在四方的木架上 几块黑色的煤块拢在一起的火苗 是父亲一生的烟火人间 我是父亲的第五个孩子 火盆是第六个，父亲一辈子 在火盆里煮茶，燃烧苦难 和隐忍的心事 父亲的一生，像极了这盆火 硬是鼓起腮帮子 将所有的辛酸吹向火心 燃烧成为灰烬 他与火盆相守一生 相顾无言 14、父 亲 父亲心中有一块表 大地为表盘，太阳和月亮作表针 时光在这个表盘里行走很慢 慢行的时光压弯了父亲的腰身 几十年来，父亲一直以弓的形象行走 他看着这块表，一生从土里捡拾光阴 记忆的源头地带 父亲常用树枝在火盆里搭建心事 用纸屑点燃 然后把所有的劳累和辛酸吹向火心 岁月便燃烧成一盆熊熊大火 父亲笑了 煮一罐浓茶，仰脖痛饮 如今，父亲老了 夕阳下，常常蹲在村口 点一根烟，猛吸一口 忧伤，漫卷整个村庄 后来，我也开始煮茶 方知父亲当年咽下的，全是苦 15、六月，想起父亲与村庄 常常想起，在北方的村庄 六月一声蝉鸣，便有满山遍野的小麦 迎刃倒下。农人们常常把自己 裸露给太阳，所有的念想和着汗水 滴落土中 小麦、土豆、玉米、荞麦 庄稼渐次颗粒归仓，大地裸露出 收获后的荒凉。父亲便会装一锅旱烟 坐在谷仓跟前，把久积的心事点燃 细瞅土里捡拾一年的光阴 如今，他老花的眼睛已看不大清楚 眼前的事物，但他习惯于点一锅烟在村口独坐 弓形的身影，弯成了村庄抚不平的伤 多少回，我分明看见 门前的土地，满含泪滴 16、与父亲书 除夕的雪花，擦洗阴霾的天空 棺木沉重，装着轻轻的你 送行的队伍缓缓行走在生你养你的村庄 沿途的乡邻为你点燃最后的人间烟火 照亮你奔赴天国的路 此去山高路远，前途漫漫 从此，不再会有尘世喧哗 不再会有腿疾的疼痛与双拐艰难的支撑 不再会有孤冷的小屋和生锈的铁火盆 不再会有小便失禁的难言之隐 我在人间给你最后一跪 含泪泣喊：爸过河来！爸过河来！爸过河来！ 请允许我喊出这个村庄深深的悲凉 这是你最后一次过这座小桥 河水呜咽，冰层之下悲痛滔滔 路边的野棉花全都披麻戴孝 成片的猫儿草低头不语，集体为你默哀 寒风凛冽，泣诉着卡在你喉咙里没有说出来的话 一房檐高的蒿草，全都长在你耕种过的地里 多像你荒凉的一生，正好可以为你挡住寒风 人间逼仄，地下阴冷。从今往后 太阳和月亮会按时送来这一湾的白天和黑夜 并种下满天星辰，让你的庄稼在天国生生不息 看，那一堆大火，烧尽了你在人间的所有苦难 大片大片的纸灰在空中盘旋，与漫天的雪花 私语着，这人间的黑黑白白 丢下我，你便丢下了整个人世间 失去你，我也彻底失去了故乡 你刚走，村庄就起风了，人间骤冷 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再也找不到那只 牵我的大手。我不得不再一次 远走他乡 本期审稿编辑/杨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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