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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说岳飞的《满江红•写怀》是明朝人的伪作?

 郑飞3bbr5o1bk2 2023-01-28 发布于北京

借由电影《满江红》近期的上映,说说脍炙人口的岳飞的《满江红·写怀》。“满江红”是词牌名,岳飞真正写过的一首满江红的词是《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而《满江红·写怀》必然是伪作,而且是明朝时期的伪作,更精确的时间是明英宗在土木堡之战被俘之后,明朝人借岳飞之名的伪作。

对《满江红·写怀》系伪作的质疑始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学者余嘉锡考证发现:《满江红·写怀》一词并非岳飞真作,而为明朝人伪作。余嘉锡这一观点影响很大,之后夏承焘、徐著新、梁志成、孙述宇、李敖等学者都认为是假借岳飞之名的伪作。

主要的疑点在出现的时间和贺兰山的地理位置:《满江红·写怀》突然出现在明朝弘治年间,与岳飞相隔了三百余年。而在此之前,从未出现在任何宋朝或元朝的文献之中。而贺兰山在当时属于西夏地界,如今的宁夏地区。岳飞心心念念的“直捣黄龙”,则是金国的腹地,如今的吉林。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东北,民族和领地都不相同。

现在我从文理逻辑的角度来分析一下,为什么说这是明朝时期的伪作,以及作者的创作目的,否则我只要选边站队就行了。我们先看确定是岳飞写的那首《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

《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再来看这首《满江红·写怀》:

《满江红·写怀》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栏 通:阑)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壮志 一作:壮士;山缺 一作:山阙)

对比之下,在气势上,两首词的前半段,第一首比较悲情压抑,是对痛失江山的感慨;第二首就属于“直抒胸臆,壮怀激烈”了。两首词的后半段,第一首只有“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这句表达了要带兵收复失地的意愿,而且还是个问句。第二首则是从头到脚咬牙切齿,表达了报仇雪恨,收复山河的意志!对比“一鞭直渡清河洛”和“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前者是骑快马去打仗,后者则是驾驶战车作战。从技法上看,第一首里的“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是对仗的,而“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却不完全对仗,按理前半句改为“三十年功尘与土”即可对仗“八千里路云和月”。

如果非要辩驳说岳飞为何不能随着时间和战局以及自身地位的变化,性情变得激烈,言语由低调变高调,从而写出两首不同的《满江红呢》?我倒也无话可说,毕竟这算是读后感层面的争论。

现在要来解释一下,为什么我判断这首伪作创作的时间是明英宗在土木堡之战被俘后?因为明英宗在土木堡遭遇的耻辱和宋朝的“靖康之耻”颇有类似之处,即皇帝被俘虏去了敌对国家。当然明英宗被俘颇有点“不作不死”的味道!

明代正统14年(公元1449年)7月,瓦剌部进兵明境,明英宗朱祁镇在宦官王振的怂恿下,不顾群臣劝阻仓促率兵20余万人亲征,因准备不足溃败损失数万,兵部尚书邝野、户部尚书王佐等66名大臣战死,而且明英宗自己也被俘虏去了瓦剌一年有余,但所幸后来居然凭借自己的人格魅力,成功征服了瓦剌太师也先的弟弟伯颜帖木儿,两人竟然就此结成了至交好友,最后得以回归。那么在自己朝代的皇帝遭遇相同境遇的情况下,有人假借岳飞之名,仿写了这首《满江红·写怀》,是不是也合情合理了?

上述这两点证据或许不够“硬”,但这首词最大的破绽还就是这句“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贺兰山脉位于宁夏回族自治区与内蒙古自治区交界处,而瓦剌就是蒙古族,彼时的领地就包括贺兰山。当然也有学者辩驳说贺兰山也是当时金人的领地,更多的是说诗人或词人喜欢用典,周汝昌就是其中之一。他指出当时抗金名臣赵鼎的《花心动》就有“西北欃枪未灭,千万乡关,梦遥吴越”,张元斡的《贺新郎》也有“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等语,不约而同地将东北的金人与西北的楼兰相联系,与《满江红·写怀》中的措辞十分相近。

既然关于“贺兰山”地理位置上的质疑还说服不了坚持认为是岳飞写的人,那么我们就来好好讨论一下“驾长车”三个字了。“长车”被解释为:古时一种适合行越山野的兵车。究其出处,就只有这首《满江红·写怀》里的这句。而这就是我常说的没有什么说服力的“孤证”!但我却不得不同意此处的“长车”必然是一种“兵车”。既然我对解释没有异议,那拿什么来证明不是岳飞写的呢?现在问题的关键在于岳飞是不是要凭“长车”去“踏破贺兰山缺”?即:能不能靠“长车”去对付金国的“铁骑”?

岳飞手下的岳家军,被誉为是一支“神军”,之所以能抗金,主要靠三个军种,分别是游奕军、踏白军和背嵬(wéi)军;踏白军和游弈军属于岳家军的轻骑兵或中骑兵,其主要任务是战场侦察和巡逻警戒。背嵬军是岳飞的核心作战部队,金人曾说“撼山易,撼岳家军难”,这句话特指的就是背嵬军。岳家军中的背嵬军分为步兵和骑兵,共计两万多人,全都是以一敌十的尖兵。而他们打赢金国军队靠的武器是斩马刀、长柄斧和大锤。这里还真没有“兵车”什么事!

这倒不是说宋朝没有兵车,没用兵车来对付过金兵。与岳飞同朝的抗金英雄韩世忠手下有一名弓箭手魏胜,后来也成了著名的抗金将领,而且发明了“如意战车”,是一种“火炮车”,当时对金兵造成了很大的杀伤。问题是彼时岳飞早就死了,而这款战车虽说可攻可守,基本上是用来守住南宋领土的,怎么可能用马拉到“贺兰山”去攻打金兵呢?宋朝还有三种厉害的战车,分别是:巷战车,适合巷战;头车,攻城挖地道用的;火车,用来攻城烧毁城门的。你说哪一样是合适拉到贺兰山去对付以骑兵为主的金兵呢?

如此说来,岳飞固然不会且不可能“驾长车”去“踏贺兰山缺”,那我又凭什么说明朝人会想到“驾长车”对付“瓦剌兵”呢?难道明朝的兵车就管用了?没错,还真管用!

正统(明英宗年号)十二年(1447年)九月,大同总兵官武进伯朱冕、侍郎沈固等上疏,提出用战车“行则载衣粮,止则结营阵”,以防御蒙古骑兵的内犯。正统十四年(1449年)土木堡之变后,明廷制造战车,向边镇颁发战车式样,具有完全意义的战车出现了。诸多武将认为骑战非中国之所长,而车战为夷狄之所短。

正统十二年九月,大同总兵官朱冕造战车386辆;正统十四年(1449年)九月,工部造战车千辆;景泰二年(1451年)六月,因石亨之请,内官监作偏厢车千辆;天顺四年(1460年)正月,造轻车500辆;成化二年(1466年)六月,根据定襄伯郭登的建议,京营造小战车2500辆;弘治十七年(1504年),造战车100辆等等。

嘉靖至万历年间,由于北方蒙古族内犯的加剧,为加强防御一些文臣武将对战车的运用也更加重视,战车的制造和运用也有了进一步发展,逐渐趋于成熟,特别是隆庆之后,谭纶、俞大猷、戚继光都致力于战车的建设,对战车的作用作了进一步的阐述。他们认为:“今日破虏之策,决非车战不可”。

嘉靖十五年(1536年),总制陕西的刘天和请求制造经过改进的全胜车。什么是“全胜车”呢?《明史·兵志四》:弘治十五年(1502年),陕西总制秦紘请用只轮车,名曰全胜,长丈四尺(4.67米),上下共六人,可冲敌阵。全车重量只有二石,碰到崎岖地形三四个人就能把车搬起来。全胜车是人力车,四名铳手推车,两名铳手在车上射击。之所以配备如此多的铳手,为的是打乱敌人阵型,“使贼马惊扰自相蹂践”,为其他部队的进攻创造有利时机。秦纮在镇守西北边关的三年中大规模使用全胜车,最终保得四镇晏然,而这还是未经改进的“全胜车”。

那么改进之后的战绩呢?同样在嘉靖十五年(1536年),蒙古人派6000多骑兵入侵宁夏。宁夏总兵王效在侦察到敌军行军路线后,提前在险要之地设下埋伏,等到敌军毫无防备时,突然出动战车冲击敌阵将其截为两段,蒙古军队顷刻间四处溃散。好巧不巧,就在这同一年,明朝徐阶编的《岳武穆遗文》中这首《满江红·写怀》突然“横空出世”!徐阶是根据明弘治十五年(1502年)浙江提学副使赵宽所书岳坟词碑收入。1502年用的是未改进的“全胜车”,赵宽在这一年在岳坟刻上了这首词,1536年用的是改进后的“全胜车”,徐阶收录了这首词,你说巧不巧?即便这一切都是巧合,至少说明在明朝人的脑子里,战车绝对是一件对付骑兵的利器!

最后来说一下1983年,在浙西江山县(古名须江),收集到一部《须江郎峰祝氏族谱》的事情。从其卷14《诗词歌赋》集中,发现了岳飞在绍兴三年(1133)赠祝允哲(官居大制参)的《满江红》及祝的和作。许多人未经考证真伪,即认定这对进一步探讨岳飞《满江红·写怀》 词的真伪“提供了新的重要文献”。某大报转载此说,一度在学术界引起极大反响。

不久,现为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研究员、学术兼职为中国宋史研究会理事,曾任中国宋史研究会会长的朱瑞熙先生发表《〈须江郎峰祝氏族谱〉是伪作》一文 ,用大量的历史事实说明,宋代根本就没有族谱中所讲的“祝臣”、“祝允哲”这两名官吏,族谱中载祝允哲之父祝臣是“北宋绍圣年间兵部尚书、太子少保、都督征讨大元帅、上柱国、宣国公”,而祝允哲则是“靖康元年钦宗敕授大制参,督理江广粮饷,提督荆襄军务”。

朱先生指出: “如果宋哲宗绍圣年间真有 '祝臣’其人,他的差遣之一兵部尚书是从二品官,《宋史》便不可能不为立传,此其一。即使《宋史》不为立传,作为这样身负重任的高级官员, '祝臣’的政治活动必然会在《宋史》、《宋会要》、《续资治通鉴长编》以及其它数百种宋代史籍、文籍中留下蛛丝马迹,不至于影踪全无。”文章还从宋代官制规定,揭露制假者的破绽,最后论证了《祝允公和岳元帅述怀》与所谓岳飞《调寄满江红·与祝允哲述怀》两词全是伪作,而作伪者是明代或清代的祝氏后人。

鉴于大家对“专家”的普遍反感情绪,我也无需非要用朱先生的名头和其研究文章来支持自己的论点不可。我们就来谈谈一些基本的道理,先来看一下这两首《满江红》:

岳飞的《满江红·与祝允哲述怀》

怒发冲冠,想当日,身亲行列。实能是,南征北战,军声激烈。百里山河归掌握,一统士卒捣巢穴。莫等闲,白了少年头,励臣节。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金城门闑(niè)。本欲饥餐胡虏肉,常怀渴饮匈奴血。偕君行,依旧奠家邦,解郁结。”

祝允哲的和词《满江红·和岳元帅述怀》

仗尔雄威,鼓劲气,震惊胡羯。披金甲,鹰扬虎奋,耿忠炳节。五国城中迎二帝,雁门关外捉金兀,恨我生,手无缚鸡力,徒劳说。

伤往事,心难歇;念异日,情应竭。握神矛闯入,贺兰山窟。万世功名归河汉,半世心志付云月。望将军,扫荡登金銮,朝天阙。”

好吧,我们就当这两首词真是岳飞和祝允哲写的,这就可以推论出岳飞后来又整了一首新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即《满江红·写怀》)了?而且还抄了祝允哲的部分词句?你好歹找一下岳飞的其他诗词,也是与其他人一唱一和的,然后又在这个基础上写出第三篇的例子来证明他有这种习惯吧?或者再退一步,你找出一位宋朝的词人写新词的内容一半左右是之前炒过的“冷饭”,也勉强算是一种证据。我只知道岳飞之后的辛弃疾写了十二首《满江红》,没有一首是炒冷饭的。

我们来看看部分认定是岳飞写的人的“逻辑思维”:岳飞本非词家,使用自己的旧作,和把他人的词语、意境融入自己的新作,都是很正常的事。但是,修改后的《满江红·怒发冲冠》,慷慨激昂,气壮山河,成了抒发爱国情怀的千古绝唱。这两首原汁原味的《满江红》的发现,足以扫除一切怪论,而成为流行于世的《满江红》是岳飞所作的铁证。

把这种自由心证称为“铁证”,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那我也说,明朝有人根据这两首词,结合岳飞的生平,炮制出了这首《满江红·写怀》,那也是很正常的事。你又如何反驳呢?更何况这两首词的真实性还遭到了专门研究宋史的专家的详实反驳。

之前我写过一篇文章:李白就是嫌朋友招待得不够意思——评《将进酒》的原版《惜罇空》,充分论证了《将进酒》是宋人改动后的伪作,《惜罇空》才是李白的原作,不存在他自己重新改动的可能。道理很简单:第一,《将进酒》的改动违背了他本要表达的意思和心境;第二,用词方面还不如原来的好。尽管《将进酒》相较《惜罇空》改动得并不多,照样还是“伪作”。

像这种用两首还未被确认其真实性的《满江红》,推导出岳飞在此基础上又作了一首半新的《满江红》,并隐藏三百多年到明朝才“重见天日”的,明明疑点多多,却还要言之凿凿地称“必然是岳飞本人所作”的人,绝对属于那种“叫不醒的装睡人”。我大概是知道这些人的心态:“从小学习背诵的脍炙人口的抗金英雄岳飞的《满江红》,怎么就成了伪作了呢?这豪迈的气势,爱国的情怀多符合他的身份和境遇啊!我不信,我不信!”这种心态就好比粉丝听到自己的偶像塌房了一般,想方设法要找点理由来维护偶像,安慰自己。

其实,即便这是一篇“伪作”又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呢?诚如我在前面讲的,这首《满江红》很符合我们心目中的爱国主义英雄岳飞该有的气质。这也是我一直强调的,古代有很多“挂羊头卖狗肉”的作品,虽然并非“羊肉”,但“狗肉”也同样是很有营养的。总之,即便《须江郎峰祝氏族谱》中岳飞的《满江红·与祝允哲述怀》是真实的,这首让大家热血沸腾的《满江红·写怀》依旧是一篇伪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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