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作者: 春梅狐狸 其实在《这可能是年前最后一条笑话了:杭州地铁竟用“满服”代表传统服饰!》一文来源的知乎回答评论区里还有一则插曲,因为“螺旋真理”表示“这不就是民系汉服嘛”,原本“螨服爱好者”的罪名后面就被加上了一个括号“民系”。 那好吧,我们就来谈谈民系…… 其实本号陆陆续续刊过其他作者撰写一些少数民族乃至国外的一些文章,几乎都是连载形式的,因为一个民族的服装实在是有太多可写的了。这种可写不是汉服爱好者们以朝代为脉络的古风,而常常是以地域为划分的族群。他们虽然同属于一个民族、共处于一个时代片段里,却穿着各具特色的服饰。 ![]() ![]() △ 不同地区的彝族服饰 那么,用最平坦光滑的大脑去思考,汉族作为我国人口最多的民族,即便现代化、城镇化的程度较高,显然也不可能穿着统一的民族服装。汉族内部更加不可能是一片喜庆祥和,只有汉夷矛盾,而没有内部冲突。即便是21世纪过去了二十多年的今天,网络上依然会有类似吃饺子还是吃汤圆、甜粽子还是咸粽子这类的争论年年登上热搜榜,这便是在折射汉族内部文化的多元性。 这种民族内部的群体性差异,在少数民族语境里常常被称作为“XX支系”,在学术语境里常被称作为“族群”,而在汉族语境里则被称作“民系”。 词汇差异除了词义本身有所区别外,还因为这些词汇的诞生或引入有先后顺序。就像“民族”这个词的使用比很多人想象中晚得多的多,仅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如果确切到如今的概念则会更晚。“族群”的引入更晚,它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才进入我国学者视野的,此时中国已经开始改革开放,大家对于生活改善的需求和努力也带来了对于原有旧俗的淘汰。 我国还有一类被称作“直过民族”的少数民族,就是直接从原始社会阶段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大家看下面的图片,就能了解生活方式的改变对于民族习俗、民族服饰带来的改变是翻天覆地的。 ![]() ![]() △ 图自《云南民族“直过区”今昔》 而“民系”这个词反而诞生得很早,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由客家学者罗香林提出的。也就是说,当中国人意识到“民族”这个概念没多久,就有学者提出了“民系”作为汉族内部的划分。 “民系”自诞生起就与“客家”相连,是因为在清末民初发生了关于客家人“非汉种”、是“退化的人民”的风波。由于在我国近代史舞台上,客家人占据了重要角色,于是成立了“客家源流研究会”进行驳斥。其中印发诋毁客家教材的出版社认错重印,称“客家是中国进步民族”,风波才稍缓。但这背后是根源颇深、引发过无数次流血冲突的土客冲突,规模稍大的械斗几乎堪比其他国家的战争。 ![]() ![]() △ 客家人 即便存在这如此之大的隔阂,但客家人始终抱有很强的汉族认同。罗香林在《客家源流考》中自创了“民系”一词,而后的客家研究中也基本认为客家是中原汉人为逃避战乱而数次南迁的群体。 ![]() 由于客家人迁徙并形成的时间较晚,只能在一些条件恶劣的山区或边界地带定居,并与易与当地已经安居的汉族发生冲突,从而形成了高于其他族群的内部凝聚力和认同意识。所以,主张客家只是有别于其他汉族民系,而非独立民族。 ![]() ![]() ![]() △ 各地带有明显家族群居性和防御性的客家建筑 罗香林在研究客家时也将汉族民系进行了梳理,他将汉族分为南北两大系,然后将南系分为包括客家民系、越海民系(江浙/吴越民系)在内的五个。 ![]() △ 图自《闽海民系民居》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这可能是年前最后一条笑话了:杭州地铁竟用“满服”代表传统服饰!》里,当设计师想做杭州的传统服饰却看起来像苏南,就是因为他们同属于一个民系。而苏南部分地区相对于杭州,传统服饰的保存到相对比较晚的时期,并且发展出了文化品牌,将原本具有族群共性的文化宣传为具有一定识别度的文化品牌特征。对于我们这些对过去了解不深的观者来说,就比较容易想到打造过文化品牌的苏南等地,而非杭州。 ![]() △ 第36届年会民间工艺美术作品展作品 ![]() ![]() △ 宣传画 ![]() △ 电影海报 不过罗香林也在文章里夹带了一些私货,他认为南方五个民系里只有客家保持了语言与习俗上的“纯洁自体”。但我们现在知道,南系其实是很难分的,即便相距很近的地方也可能存在巨大的语言和风俗差异。比如在《福建六大民系》里将闽海民系又分成了5个,加上客家形成六大。 实际上汉族民系的研究也一直处在一个比较混沌的状态,不论是八大民系还是七大民系的说法(这些说法内部的划分还有差异),都难以将汉族概括清晰。 徐杰舜在对汉民族的人类学分析里,将汉族族群分成了三级。第一级有七个,分别为华南汉族、华东汉族、华中汉族、华北汉族、东北汉族、西北汉族、西南汉族。第二级为第一级的细分,比如华东汉族可分为上海人、杭州人、苏州人、宁波人等。 并且汉族内部还存在了大量独特的小族群,仅仅举例进入过服饰学者视野的就有惠安、蟳埔、湄洲三大渔女(这三个地方其实隔得很近),还有屯堡人、高山汉、户撒大包头人、伢人等。对于这种,徐杰舜将他们分为第三级族群结构,并称之为“族群岛”,他们以较少的人数孤立于周边文化,保持着自己族群内部的习俗与传统,就像一座孤岛。 ![]() ![]() △ 广西高山汉 ![]() ![]() △ 户撒大包头人 所以如果细细划分起来,汉族服饰的繁杂并不弱于少数民族。 但提到这个,汉服爱好者们就会很不认同,认为这是满化程度的区别,古代就没有啊,古画也没有啊!这其实是一种汉服体系下的失察,因为汉服体系更关注共性,比如早年提炼的“交领右衽、系带无扣”等口诀,区别也仅仅停留在朝代的划分上,实际上,服饰的地域差异自古就存在,比如崔溥就在《漂海录》以他者视角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点: 大抵百里之間,尚且風殊俗異,況乎天下風俗不可以一概論之。……其服飾:則江南人皆穿寬大黑襦褲,做以綾、羅、絹、綃、匹緞者多;或戴羊毛帽、黑匹緞帽、馬尾帽,或以巾帕裹頭,或無角黑巾、有角黑巾、官人紗帽,喪者白布巾或粗布巾;或著靴,或著皮鞋、䩺鞋、芒鞋;又有以巾子纏腳以代襪者。婦女所服皆左衽。首飾於寧波府以南,圓而長而大,其端中約華飾;以北圓而銳如牛角然,或戴觀音冠飾,以金玉照耀人目,雖白髮老嫗皆垂耳環。江北服飾大概與江南一般,但江北好著短窄白衣,貧匱懸鶉者十居三四。婦女首飾亦圓而尖如雞喙然。自滄州以北,女服之衽或左或右,至通州以後皆右衽。山海關以東,其人皆粗鄙,衣冠襤褸。 这些差异在中国传统史观下也是处于失察状态的。之前介绍过的《当再看到复原服饰人像时,希望你能想起他——程枕霞》,早在他1939年的文章《服饰考拾零》里就提到“说到中国历史,是一部政治史,一向忽略于艺术的记载……只有帝后贵族或者是法服礼服的分别,而不容易看出民间的样式”。 不过需要强调的是,存在族群差异,并不等于存在服饰差异。之前就在《一个民族就必须有自己的民族服饰么?》里提过了,服饰并不提供识别民族或族群的依据,他是民族文化的表象之一。即便是客家这样看起来凝聚感很强,看起来保留传统很多的民系,不同地区的分布,服饰差异依然是很大的。 ![]() △ 赣南客家人 ![]() △ 深圳龙华客家 ![]() △ 台湾屏东客家 ![]() △ 福建三明客家 即便到了现在,汉族民系也仿佛隐身于各种研究里,尤其在一些汉族与少数民族共有的习俗中,也往往更偏重于少数民族。 究其缘由,除了引出“民系”概念的客家,其强烈的汉族认同是有其历史背景的,其他汉人,尤其是作为主体的汉族民系对身份认同表现得并不那么敏感。不妨从“客家”这个名字去看,“客”原来是一个他称,后来才作为一个“自称”。而掌握独占权和主动权的一方,往往会缺失自我观照、自我认同的动力。 与客家相反的其实是之前介绍过的《穿青人:这场追逐「第57个民族」的梦,众人皆醒我独醉?》,同样是后来移民被排挤,穿青人在历史上不仅受到汉族的压迫,还受到少数民族的排挤,也出现了强烈的群体内抱团,只不过他们并没有选择汉族认同,而是转而诉求成为独立的单一民族。在这种认同里,穿青人也在改变自己的服饰设计,不到十年的时间里,穿青人见于媒体的服装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这个坑我还没填)。 ![]() ![]() ![]() △ 穿青人 其次是汉族的主流文化身份反而它被忽视了,每当谈起民族文化的时候,人们总是优先想到少数民族,就像我们提起汉族的时候也会优先想到那些特殊族群。从这个角度来说,汉服爱好者们一开始高呼的“56个民族只有汉族没有民族服饰”的口号其实是一种自我觉醒,只不过觉醒之后依然忽视了汉族文化本身,转而向影视剧、社交网络等探索,依然在追求特殊性。汉族的主流,导致了它的边缘。 ![]() ![]() ![]() △ 汉服爱好者与少数民族合影 ![]() ![]() ![]() △ 宣传画中的各族人民 此外,我觉得汉族文化里流淌着一种覆盖性和消融性,当差异出现的时候,我们并不会去突出这个差异,反而是以覆盖和消融的方式将其抚平。除非,这种差异是以他者的面貌的出现的,这个他者可以是其他民族(少数民族),也可能是其他族群,比如当我们讨论福建三大渔女、高山汉族等汉族族群的时候其实与讨论一个少数民族的心态无异。这或许是汉族在漫长形成历史中的先进性,将不同血缘、不同来源地的群体包容其中,吸纳改造其传统,让其被覆盖被消融在一个更大的民族认同里。 然而当时代巨轮向前,就会有人回头观看,发现这个消失了那个失传了。但他们忘记了,历史是一座盖的歪歪扭扭的塔,站在塔顶的你无法抽掉任何一个你不喜欢的楼层。而要享受塔顶的凤冠,也无法往回走,就像前阵子的“围炉煮茶”一样,只剩下拙劣的模仿和永远放不下的过去不会有的手机和里面一个个或红的或黑的或大眼睛的APP们了。 感谢阅读,喜欢请记得分享哦^_^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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