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依族传统住屋形制研究 张玉娇 摘要:文章以贵州黔南、黔中、黔西三个土语区的布依族聚落为研究对象,借鉴建筑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方法,通过实地测绘和工匠访谈,探讨布依族传统住屋的风土因应特征。文章系统梳理了布依族聚落的选址与布局原则,并归纳出聚落特征要素;对布依族传统住屋类型进行梳理,并在此基础上进行风土谱系基质图示分析,推导住屋的原型与演化要点;通过与其他民族比较,明确住屋布局后的民族文化特点;调查和记录布依族的匠作词条、尺度与营造方式,分辨出布依族特有的匠作遗风。 1 引言 布依族长期在南北盘江、红水河流域及其以北地带繁衍生息。关于其族源,比较令人信服的观点认为其源于古越人,在发展过程中融入濮、汉等多民族成分。布依族的绝大多数人口至今仍分布在贵州境内。贵州山地连绵、林木葱郁,且溶岩地貌明显,沉积岩分布较广。这些自然条件为布依族提供了丰富的建造材料(图1) 总体来说,在多元文化大杂居、小聚居的背景下,布依族建筑呈现出大地域上的差异性和小区域内的相似性。而民族共有的生活习惯和集体记忆,也使不同的区域内的布依族建筑拥有着相似的因子。 贵州民谚有“高山苗、水仲家,仡佬住在山旮旯”的说法,其中“仲家”指的是布依族。从这段民谚来看,布依族聚落附近必有大河,村寨邻近水边形成的利于灌溉耕作的土地。布依族聚落选址时,位于山脚、山腰和山顶的情况均有(图 2)。位于山脚的村落规模往往较小,村寨靠近耕地和水源。当村寨的规模扩大,村落便顺等高线向山腰发展,这类村寨数量最多。布依族所在的地区从明代起社会动荡,位于山顶的村落往往有过战乱历史,对安全性的考虑超过了对耕作的需求。归纳起来,其聚落选址的原则如下:聚落多背山面阳,既能遮风避寒,也可保持视野开阔;山脚型与山腰型聚落的田坝多安置于河边,住屋建在稍有坡度的山坡上以防止水患;山顶型聚落相对更重视安全,占据易守难攻的地势。 布依族聚落的构成要素包括住屋、谷仓、晒坝、水井、土地庙、营盘等。这些要素共同塑造了布依族的生产生活空间。谷仓在布依语里叫“相豪”,“相”指仓库,“豪”指粮食、谷物。黔中布依族把土地庙称为“包根地”,其中“包”是布依族对男性的泛称,也是对男性祖先的尊称,实际上,布依族人认为“包”就是他们的寨神和土地神。在布局紧密的村寨中,人们会选择一块平地作为晒坝,作为集体晾晒粮食的空间,同时也是公共活动的中心。 在聚落构成要素中,住屋占据着主要的地位,住屋内部的功能空间有堂屋、卧室、厨房、火塘、粮仓和畜圈等。厕所一般设置于屋外。 图3 各地布依族民居照片 3 住屋类型与因应特征 布依族住屋平面格局的形成主要取决于三个方面,分别是住屋与地面关系的处理方式、作为中心空间的堂屋的空间形态,以及住屋内堂屋和卧室的相对位置关系。下面分别就三个方面展开论述。 (1)接地方式 在贵州多山的环境下,处理建筑与山地之间的关系成为各个区域的共同主题。在布依族民居中,有干栏、半干栏和地居三种形式(图 4)。“干栏”一词一般认为来自于壮侗语族,其各支系称呼“房子”的读音皆近“栏”,“干栏”指用桩柱支撑架起来的“楼居”建筑。干栏建筑从巢居、栅居逐步发展而来,底层架空以抵御雨水潮气,并以底层空间豢养牲畜;半干栏即建筑后部依托地面,以获得便捷的入口,前侧仍以木架支撑,架空作为畜圈,其整体建造比干栏更为复杂,需要平整土地并处理干栏部分和地居部分的关系,是南方少数民族传统住屋的常见形式;地居多为一明两暗三开间的简单布局,与当地汉族房屋的正房做法相似,应是受到其影响的结果,畜圈在地居形式中与住屋主体分离,更为卫生。 图3 接地方式 图6 布依族住屋中的堂室关系 6a. 前堂后室型;6b. 中堂侧室型 (1)A1(干栏 - 敞厅 - 前堂后室) A1 型大量分布于南盘江流域一带,为干栏类型,内部是通畅的大通间,除寝卧外的其他主要居住功能均在这个空间进行。以南龙古寨住屋为例(图 8),一排卧室布置在房屋后部,正中一间给老人居住,被称为“老人房”,祭祀祖先的神龛做在其外墙上。中堂空间以神龛为中心,且通高两层的处理赋予了其神圣感。在两侧堂的某个位置,由风水先生算好方位后设有火塘,并摆有桌椅,为起居性空间。厨房的灶台与火塘相区别。客厅、书房等功能也安放在两侧堂的空间中。若三开间不够使用,建造时会向两侧扩张。扩张部分称为“猫耳房”,取其屋顶形态似猫耳之意。猫耳房与中心空间一起形成贯通的“堂”。 (2)A2(干栏 - 隔间 - 前堂后室) A2 型与 A1 型布局相似,均为前堂后室的干栏居,但在 A1 型的基础上将大通间隔断,并呈现出地居的特征。以掌布村住屋为例(图 9),其二层的“堂”被墙体分隔,两侧的空间布置火塘和堆放农具,卧室仍设在堂后。“堂”的空间划分使堂屋空间公共性削弱,更像一个小的祭室,而非明亮的、欢聚一堂的家庭起居中心。一层不完全做成畜圈,留有一边布置供家人用作炊事和生活的房间,有的人家把电视搬到一层,平日宴客也仅在一层进行,二层成为家庭内部的起居空间。人居功能的下移和二层私密性的增加,为这种干栏房舍增加了一些地居的特征。 (3)B1(半干栏 - 敞厅 - 中堂侧室) B1 型为半干栏建筑,后部接地,中堂侧室,内部贯通。以丙花村住屋为例 ( 图10),建筑后侧接地,在地面上布置火塘、灶台等用火设施。住屋仍以贯通的堂为中心,堂的两侧为卧室。堂屋中间作为“香火”(高为 2 层的板壁)安置的地方,前部中堂为三层挑空的通高空间。在贯通的堂屋空间中,可以纺织、堆放粮食和摆桌宴客,和 A1 型的堂屋空间十分相似。在居住面积不够时,除中堂外,其他的开放空间可以被围合成为卧室。 (4)B2(半干栏 - 隔间 - 中堂侧室) B2 型与 B1 型布局大体相似,区别在于 B2 型的堂屋为四面围合的独立空间。以高荡村住屋为例(图 11),建筑后部接地,前部架空,设有畜圈。堂屋在建筑正中,仅占一个开间,左右为卧室。在堂屋入口正对的隔墙上设香火,前置贡桌。堂屋后方是半干栏后部的地面,设有火塘和灶台。火塘在堂屋的正后方,作为冬日取暖和吃饭的餐厅空间,区别于灶台的炊事功能。 通过对以上六种类型的对比分析,可以得出布依族传统住屋的布局特征,并归纳出其演化的特点。 表1 C1、C2 型住屋尺寸对比 (5)有选择地学习汉族的合院形式 部分地区的布依族住屋吸收了一些汉族住屋布局的形式,如采取合院布局以增强防御属性或强化尊卑秩序,但两者在具体形式上仍存在着差别。例如,高荡村 2 号合院的南侧为六开间的两户并建,北侧为一户独栋,三户合院式住屋构成一个组团,每户住着一个核心家庭,户主为兄弟。住屋中的建筑均为半干栏形式,下层为畜圈。三户之间没有明确的尊卑秩序,只是在共同围合出的院坝周围筑起围墙,形成了防御性的合院(图 18)。好花红村 1 号干栏合院为下畜上人的功能分布,一层架空作为畜圈和进行繁重劳动的场所,但平面吸纳了合院形式,形成了一正两厢的布局,主次等级明确,也起到了增强防御、保卫家财的作用(图19)。布依族从干栏、半干栏式楼居向地居的演化,是一个缓慢而循序渐进的过程,民族特征的保留和对汉族形式的学习同在,拿来式的借鉴和自发的演进并存。 图18 高荡村2号合院(左图) 图19 好花红村1号合院(右图) 布依族聚居区附近有汉、水、侗诸民族。地域上的接近使这几个民族与布依族所需应对的地理条件相似、建造材料相同,同时因为工匠交流频繁,使民居间出现了超越民族的相似性。但由于不同民族的生产生活方式和文化习俗差别,各民族在居住习惯和民居平面布局上又有一定差异(图 21)。 安顺的汉族屯堡民居与当地的布依族民居外观相似。由于当地盛产页岩,房屋的外围护结构大量运用石材,甚至屋顶也用石板铺就,形成了具有地域特色的外立面形式。然而,两者住屋的内部布局却各不相同,汉族民居多为地居天井院,由院门进入院内,布局上为一正两厢,畜圈与主体建筑分离;布依族民居绝大多数都是一字形单体建筑,并保持着布依族传统住屋中上人下畜的干栏式特征。 侗族属壮侗语族侗水语支,主要分布于贵州、湖南、广西等地。侗族的传统住屋为廊屋,住屋前部是对外开敞的灰空间——宽廊,后部为卧室、火塘间等房间。廊屋承载了纺织、休憩等日常功能。与布依族住屋相比,侗族廊屋是一个流动的交通空间,而布依族的堂屋是一个聚集性的大空间,在廊屋中不会有火塘存在,但布依族的堂屋中设有火塘和神龛等。 在具体的案例中,地域性与民族性对传统住屋呈现出不同程度的影响。总体来说,地域性的影响更多体现在住屋的外观与建造方式上,同地区各族民居的建造方式与外观较相似,而民族性则更多体现在内部的功能布局与平面秩序上,跨地域地延续着本民族固有的居住习惯。 通过对布依语住屋空间术语与构件名称的整理,可以了解布依族本位视角下对住屋的认知。空间术语上,布依语中对堂屋的称呼有两种,一种接近汉语“堂”的发音,通常用于与仪式相关的场合,没有专门的布依语义,应当是从汉语中吸纳的词汇;另一种用于标识方位,指“房屋中心的堂”。空间层面上,布依族堂屋多承担着交通、客厅、餐厅等复合功能。“香火”大多在卧室的外壁上,有的甚至只做神位挂在枋上,无专门的神圣空间。笔者推测,堂屋在布依族的建筑空间中早已存在,即处于房屋中心部位的大空间;在汉族进入布依族聚居地后,堂屋才开始被明确为独立的祭祀空间。神位的布依语为“bausyah”,同时指“祖父母,祖宗,长老,夫妇”,与祖先崇拜和子女繁衍相关。火塘在布依族的文化中,是木材燃烧的位置,布依语为“yizdauh” 或“hizdauh”。“yiz” 和“hiz”都意为“污垢”,“dauh”指灰烬和草木灰。因此,作为祖先崇拜标志的神龛更受重视,神圣性较低的火塘的地位有所削弱(表 2)。 构件名称中,柱子为“sansaul”,其中“sanc”指“根,枝,枝状物”,作为前缀出现在多个构件名称中,如檩条为“sanbeel”,穿枋为“sancfaangl”,都为枝状物的意指。中柱为“saulmeeh”,即“大柱子”。瓜柱为“ndagtrail”,“ndagt”指“块根,坨坨”,“rail”的意思为“骑”,即指骑于枋上的矮木(表 3)。构件的名称因工匠命名习惯而不同,且营造词汇中汉语和布依族土语同时存在,如中柱既可以被称为“稍中柱”,也可以叫“稍积将”(中间的柱子)。此外,各地工匠与汉族工匠沟通频繁,除布依族土语外,同时形成了一整套基于汉语的构件术语。 (1)常用尺度 从各地工匠的访谈数据来看,各地布依族住屋建造的常用尺度存在一些不同,但差距不大(表 4)。堂屋的开间在 1.2 -1.5丈之间,边间在 1-1.2 丈之间,堂屋的宽度普遍大于边间的宽度。数值上的相近,很可能是由于木材的长度局限,尤其是檩条的长度不能过长的原因。住屋进深在 2-3 丈之间,最常见的取值为 2.4 丈,对应的剖面形式为五柱八瓜或五柱四瓜,檩条之间的水平距离取 2 尺、2.5 尺和 3 尺。当前布依族采用的营造尺与汉族相同,一尺取330 mm。中柱的高度各区域皆有定值,通常都要压“8”,取 1.98 丈、2.18 丈等吉利数,也与汉族习惯一致。底层的牛圈高度集中在 6-8 尺,相对居住层较矮,但可以容纳人在内部站立和行走。 (2)模数化设计 布依族建筑普遍为穿斗式结构,其构造逻辑为使用穿枋连接柱子形成一榀榀的屋架,再在开间方向上用斗枋串联屋架成为整体。穿斗架的特点使布依族民居的柱网灵活,开间与进深的尺度调整比较容易。在房屋规格的选择上,布依族工匠已经形成了较为成熟的体系,住屋的尺度规格以檩条、柱头等数量为依据,如九步水、十一步水、十三步水等,对应着不同的榀架组成(图 22)。 工匠构思时,根据经验以特定的规模对应特定模式,并采用标准化思路来应对场地的多变性。以建筑所占的地盘(基地的大小)为起点,从平面的开间、进深上进行初步规划。同时,开间进深等规格直接决定了高度数值的选择。占地越大的房屋,其中柱长度相应变大,以保证檐口的尺度不会过矮。穿斗架较为灵活的构造特点,也使人口扩张后的纵横向加减成为可能。另外,在实际建造过程,工匠有时会为了充分利用土地而设计出不规则的形状,在标准化的基础上又有充分的灵活性。这种在规格模式基础上的标准化设计思路,说明布依族木构建筑发展到了较成熟的阶段。 布依族建筑保持着穿斗建筑的特点,构架有不同程度的简化。五柱和七柱是最常见的样式,柱子不全落地,往往隔柱做瓜;枋子也并不完全贯通,短仅一步架,长则数跨。其中,黔南土语区的屋架形式常为五柱八瓜,黔中土语区常用五柱四瓜,后者是更成熟和简化的做法(图 23)。营造时重视中柱。构架名称是从中柱开始向两边依次命名的,如二柱、三柱、檐柱等。中柱的高度有定值,其他的柱高以中柱为基准,并根据屋面的坡度确定。布依族的构架也表现出对空间的适应性。例如在黔南土语区的尧古村,堂屋两侧的屋架中柱不落地,有助于营造通畅的室内大空间,而两山屋架的中柱落地,起到维系屋架稳定性的作用。 5 结语 布依族的传统住屋有其鲜明的民族身份特征。在研究时,应建立全域性视野,尊重地区差异。各区域的布依族民居姿态各异,布依族人对传统住屋形式的认知也有不同。但作为同一民族,布依族文化上的延续性,使相似的文化特征也在其住屋中体现。通过对布依族住屋的类型进行划分与对比研究,可以发现以下几点: (1)干栏和半干栏住屋平面逻辑的区别很可能源于对地形处理方式的不同,即半干栏的用火空间后置。两者在木构框架下发展出相似的内部空间,拥有大尺度的“堂”和可自由围合的卧室,具有开放性与可变性。 (2)布依族传统建筑的原型可能是前堂后室有敞厅的干栏居,其中复合功能的堂、堂后的老人房、上人下畜等特征在不同布局的布依族建筑中均存在。 (3)堂屋空间的使用在布依族的建造传统里延续已久。广义的“堂”的空间是对其民族传统居住习惯的继承,但作为独立祭祀空间的“堂屋”,则与汉民族的影响有关。 (4)在干栏、半干栏式楼居向地居演化的过程中,布依族自发尝试出诸多合理或不合理的结果。汉族进入贵州并与当地原住民接触后,其建筑的空间布局方式被布依族有选择地吸收。 (5)相比空间逻辑,汉族的建造方式被布依族工匠借鉴得更多。汉族的建造词汇在布依族建造用语中大量出现,布依族各地的构架在不同程度上出现了简化与成熟化的倾向,这与当地汉族民居的构造方式相似。 布依族建筑的工艺随着文化交流而嬗变,但生活方式、对居住环境应对方式和对材料的应用方式,变化都相对缓慢,各地布依族的干栏传统仍在延续。由于市场的需求日益减少,布依族传统匠作已少有人传承,村落特色也逐渐消失。现代化的建造方式虽然能够带来诸多便利,但与传统住屋的历史积淀相比仍显得“千村一面”。本文基于记录历史的目的,梳理布依族传统住屋的特征,希望能为将来布依族房屋的设计和建造留下原始资料,也为描摹布依族文化图景提供建筑学角度的思考。(微信排版:陈秋杏) 作者简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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