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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浪漫:科幻的两个历史传统

 四十二史SCIFI 2023-01-31 发布于江苏

四十二史

 科幻春秋

科幻批评的起源:从开普勒到威尔斯(二)

阿瑟·B·埃文斯/著   苏湛/译

在对历史的回溯中,本着保守一点儿的态度,我决定从欧洲的文艺复兴/前文艺复兴时代开始我的探究——那个充满活力的时代,那个经常被描写为现代科学时代黎明的充满了理性的好奇心的时代。可以认为,如果不考虑最初的创作意图,即讽刺、说教、乌托邦理想或仅仅是充满奇闻轶事的异域见闻,不妨把某些十七世纪的“幻想游记”列入最早的科幻小说实例。我们这样做的理由很简单:它们采取小说式的叙事方式,既是合理的推测,又建立在正迅速传播的哥白尼天文学的“新哲学”基础上,从而与之前的很多奇幻想像不同。

同样地,我们应该也可以做出一个看起来合乎逻辑的假定:任何关于这些作品的非小说性点评都应被归入可确认的最早科幻批评实例之列。如果上述假定成立,那么约翰尼斯·开普勒(1571-1630)一定会被公认为西方文学中第一批科幻作家和批评家中的一位1。开普勒在其遗作,教育性寓言《梦》(1634)中,想像自己为了进行某些特殊的天文学观测而踏上了一段奔赴月球的航程。而在这部作品中,同时也包含了大量解读性的补充内容,分布在正文后附带的223条注解中。在这些注解中(写于1620至1630之间),开普勒提供了有关伽利略和第谷·布拉赫的理论以及他本人思想的冗长解释,还提供了各种注释,来解释他的小说式童话是如何写出来的、为什么要写以及它的社会背景。作为一个例子,这里请看对注解#2和#4的摘录:

当时我还没有看过普卢塔克的著作。后来我偶然发现了两册琉善的《真实的故事》,这两册书是用希腊文写的,刚好是我选修过的语言。我没能从这个高度大胆的童话中得到更多乐趣,然而正像琉善自己在他的引言中宣称的,它提出了一些有关整个宇宙性质的暗示。他,竟然,驶出了赫拉克勒斯天柱之外,驶入了大洋,随他的船一起被风运到高处,落在月球上。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后来被我热情向往的月球旅行。1595年,在格拉茨,我第一次见到了普卢塔克的著作……然而那些被普卢塔克提及的冰岛周围海域中的岛屿们与我选择以冰岛作为我的梦的起点并没有什么关系。不过,下面会提到我这样选择的其他一些原因。当时布拉格正有琉善关于月球旅行的书在销售,并且已经由罗兰海根的儿子翻译成了德文;挨着它摆放的是圣布伦丹和冰岛火山赫克拉山地底的“圣帕特里克炼狱”的故事。此外,自普卢塔克以来,按照异教神学的信仰,灵魂炼狱的位置被设置在月亮上,于是我决定,在我开始踏上月球之旅的时候,我最好从冰岛出发……

我想提出一个更进一步的看法:纯朴的个人经验,或者,用医学术语说,经验主义的实践,是科学之母。对他而言,只要他的母亲——无知——还存在于人们当中,那么向公众揭示深藏不露的事物之理就是不安全的。他只得宁可忍受那神圣的老祖母对他的伤害,以等待时机成熟,等待随着旧时代老去的无知最终死亡。我写《梦》的目的在于以月球为例建立起一个支持地动说的论证,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为了克服人类中广泛存在的反对派对它的异议。我本以为,这种古老的无知现在已经死得足够彻底了,并且已经被从理智的人们的记忆中抹去了。然而这个生物却一直苟延残喘着,在这么多解不开的绳结的纠缠下度过了这么多个世纪。这位年迈的母亲继续生存在大学里,然而这就是她的存在,表面上看她应该把死亡看作是比生命更可贵的……

开普勒在这些注解中的点评提供了清晰的答案,回答了最经常被(前现代的)文学批评家问及的那个三位一体的问题,即:这部小说中作家的目的是什么?(答案:进行科学说教——“以月球为例建立起一个支持地动说的论证。”)他的作品归于哪种文学传统以及激发他灵感的作家是哪些?(答案:琉善、普卢塔克等人——“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后来被我热情向往的月球旅行。”)以及这部作品对它创作年代的历史背景有什么反映?(答案:科学的探究在可能的宗教迫害面前蒙受着危险——“经验主义的实践,是科学之母。对他而言,只要他的母亲——无知——还存在于人们当中,那么向公众揭示深藏不露的事物之理就是不安全的。他只得宁可忍受那神圣的老祖母对他的伤害,以等待时机成熟,等待随着旧时代老去的无知最终死亡。”)

琉善

普鲁塔克

下一份可以被合理地称为早期科幻批评的文献是为弗朗西斯·戈德温的《月亮上的人》(1638)而作的短小且半佚名的序言,作者是某个叫“E.M.”的人:

致机智的读者。你在此看到的是一篇幻想小品,在这里,杜撰与判断一起被表现出来。作者的本意(我推测)并不在于说服你相信每件奇闻异事。它是在设法让你给他一种遐想的自由,在这种遐想中你将为自己取得一种判断的自由。在本质上,你在此看到的是对一片新大陆的新发现,与哥伦布在万人敬仰中首先发现的新大陆相比,在这片新大陆中你或许可以找到在你看来更好一点儿的消遣。然而他带来的不仅仅是对美洲的不值一提的管窥,更重要的是他透露了关于新知识的信息,这种新知识的价值尤甚于后来成长为一块广阔殖民地的美洲。并且从此以后,不断更新的未知,将与所有其他已知世界占据同样大的范围。大洋洲的存在曾经也被认为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正如现在我们将月球上可以住人视为笑话一样。不过关于这方面的知识看起来可能更适于被留给我们的这个发现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中,我们的伽利略们能够借他们的望远镜之利凝视太阳上的一点,还能发现月球上的山脉。但是这些东西,以及其后更多的东西,我还是把它们留给你的公正责难和我们这位小小的见证人,伟大的发现者的忠实叙述。E.M.

开普勒将他的梦境式寓言的首要“存在理由”定位于科学说教——这是开创这种科幻传统的第一部作品,后来有大量科幻作品都属于这种最终经由18世纪的丰特内勒延伸到19世纪的儒勒·凡尔纳的传统——而这篇序言的作者将戈德温的童话首先定位为一篇“幻想小品”和“消遣”。这就是说,E.M.在非常仔细地强调这篇夸张的记叙中假定的非争论性特征:“作者的本意……并不在于说服你相信每件奇闻异事。”并且他乞求读者拿出一点儿包容之心,以开放的头脑来接近这篇故事,为此,他将戈德温的童话形容成一个“与判断一起被表现出来”的“杜撰”,并且论证,历史一次又一次地证明,被普遍接受的真理可能是错的(例如,哥伦布们的发现)。

《月亮上的人》

又一次,这篇序言的作者表现出了对可能引起的社会和宗教界的反弹的敏感性——戈德温的童话,与开普勒的一样,在作者死后才出版——并且他向读者提出了恳求,要求他们在读这本书的时候运用理性的“观念”。像开普勒一样,E.M.把科学描绘成探索隐藏着的真理的前沿的能力。只是现在,“媒介”变成了“讯息”。故事本身(而不是包含在其中的科学或社会课程)的逼真性看起来具有极端的重要性。为了“消遣”目的,读者应该尝试搁置怀疑,想像“月球上可以住人”。此外,为了进一步支持他的诡辩,E.M.暗示,戈德温的小说可能会是对一个潜在的“真实”未来的描绘——这个未来“被留给我们的这个发现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中,我们的伽利略们能够借他们的望远镜之利凝视太阳上的一点,还能发现月球上的山脉”。

正如我们见到的,这里出现了一个修辞策略的颠倒;用贺拉斯式的话说,“甜蜜的”突然跃居于“有用的”之上了。开普勒不要求读者真的相信他的月球之旅,而是主要为了让他们相信这样一次“如果”的旅行可能论证的那些天文学原理。相反,E.M.是在强调这次“如果”的旅行本身的可信性——因为戈德温的合理性假说是“与判断一起被表现出来”的。他指出了读者对智力性消遣的需要和故事对小说式逼真性的需要,只有满足这些需要才能得到这个愉快的结局。

我们通过这两份科幻批评的“原始文本”来区别两种互不相同却又交织在一起的科幻自身的历史传统:“教育科幻”——总是被作者故意弄得充满说教,并且首先突出科学的讲解,而把小说式的叙述放在次要地位(如凡尔纳);和“浪漫科幻”——生来就更具幻想性,并且首先突出其作为小说的地位,而把其中包含的科学——或伪科学——放在次要地位(如威尔斯)。我们这样做并不是无理由的。

本文源自《科幻文学的批评与建构》

注释

[1] 见博泽托。除了额外注明的以外,所有法文文本都是由我翻译成英语的;里奥·博格的德文文本由爱德华·E·迈耶博士译成英语。为了简单和扼要起见我选择从约翰尼斯·凯普勒的《梦》(1634)开始说起。我这样做的目的,既不是要宣称开普勒建立了科幻小说无可争辩的“起源”,也不是说他的注解可以作为科幻批评(独立)的最早范例。如果我忽视了看上去尤其与之相关的其他早期批评性点评——最值得注意的就是那些与可以追溯到托马斯·莫尔之前的乌托邦传统有关的此类作品——那么是因为我在已知范围内做得过于小心,只采用了这些在其他地方已经被讨论过的材料。(例如,见威迪康比[1992]和莱曼·托尔·萨金特[1979, 1988]的书目,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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