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春天，我的愧疚在滋长

春天，我的愧疚在滋长

妈妈说爸爸想出去走，脚走不得，我说我给你按腿，几年没给你按了，我真是太不孝了！我上床跪着给爸爸按腿，见我真的行动，妈妈说真是孝顺的女儿！看到爸爸长裤下露出的一小截瘦弱的小腿，皮包骨头，我鼻子一酸，眼泪如关不住的水闸，不可控制地流个不停。爸爸的抑郁症影响了他的食欲，总是吃不下饭，腿才会那么细。往常爸爸洗了澡后穿着短裤，我还笑着说爸爸那么苗条，真是太不应该！我的自责更深一重。爸爸闭着眼睛，妈妈坐在我左边，还好我长发遮脸，他们看不到我泪流满面的样子，我压抑着哭泣，不发出声音。其实我好想嚎啕大哭！他们在说话，我不敢出声，怕一开口就暴露了。我想：你不会挣钱，一定要会孝敬父母！视线触摸到爸爸的腿，我更加伤心，有时我听见了自己的哭声，但爸妈还是没听见。这样最好！要是他们发现不知会有什么反应？我鼻涕也出来了，从衣兜里掏出纸巾，再次以长发作掩护，悄悄擦去。爸爸说捏累了，就歇气，我不得不开口说道：这有什么累？我听出我的声音变了。妈妈走开了，我看着爸爸，想他从来舍不得对我说一句重话，只在我年轻任性时打过我一个耳光。妈妈叫爸爸喝药，爸爸说好了，我便退下，躲到洗手间去收拾残局。我到了客厅，爸爸也来了，想起他这段时间老说头晕乏力，是不是要走了？那虽是爸爸的一句玩笑话，却不得不让我紧张。我没有和他正面相对，而是低头看小女儿，以免他看到我哭红的眼睛。

爸爸第一次中风出院后，走不了多远，我天天给他按摩，即使是出去走动停下来后我也会按，希望他快快好起来，能走得更远。有时候，我会让大女儿一起按，我们一人按一条腿。后来爸爸经过一段时间的刻苦锻炼，走路越来越稳，左腿能看出一点点问题。有时我也想过要坚持给他按摩，不是能走就不用按了，按了血液循环更好，腿更有力，走路更有劲，但后来我生了小女儿，被女儿们一缠，或为生存、婚姻、孩子的事一烦，就忽略了。有时我会跟妹妹的儿子说玩手机的时间不如用来给外公按摩，让外公活久一点，可他从未听过。还是得我亲自动手啊！“孝顺”这事谁也不能替代。任何事情都不能成为我给爸爸按摩的借口，希望为时不晚。

我到了房间，听爸爸在说：外面的太阳那么大……他是遗憾不能出去玩，我的眼泪再次落下。爸爸是这世界上唯一心疼我的男人。当妈妈恨铁不成钢，说我找了个这种男人，都怪自己傻！爸爸还是不忍苛责，还心疼得要命，对妈妈说你不要说她了，她心里也难过！我想以后，只要我有时间，一定要天天给爸爸按摩，这是最简单的孝敬，如果做不到，就去跳楼。反正，我已离婚了，以后都将陪伴在他们身边。妹妹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这件事我责无旁贷。平时晚上我会注意地上有没有什么垃圾，怕爸爸踩到滑倒；妹妹的儿子睡在客厅，有时他的拖鞋放得不好，我怕爸爸半夜起来上厕所绊倒，会踢到床下去。

爸爸很平凡，他没有大的志向，也没有机会成为有钱人，他不能给我和妹妹好的物质条件，但他给我们的爱却是最伟大无私的，只要他能为我们办到的，就一定会去办。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身体健康，但由于我们缺乏常识，当他的疾病集体爆发，我们措手不及，他也倍受打击。妈妈这些年照顾爸爸，从未睡过一个好觉，她说老睡不醒，走路都想睡。她每天起早贪黑，不仅照顾爸爸，还要照顾妹妹的儿子和我的两个女儿。我猛然发觉她苍老了好多，眼皮下是青黑色，脸色暗沉，皱纹增加了许多，翻看爸爸病前她的照片，跟现在的差别太大。妈妈自己有面瘫，眼睛老是跳，跳得厉害时眼睛快要闭上，嘴巴都有点歪，耳朵里也轰轰响，这时就会很烦躁。有时我看着她眼皮下一块肌肉在跳，不禁心惊肉跳，难受至极。也是由于无知，妈妈这个情况如果治得及时，是可以治好的，但已过去几年了，她在外面的摊位处去扎针也无济于事。她说医生说她这种情况，一定要休息得好。好在扎针把她手脚麻木的问题解决了，以前手指弯曲，现在也能打直了。她还患有风湿，用了些偏方也不见效果。妹妹说我们最对不起的是妈妈，她在这个家里最辛苦。医生交待过，爸爸出去要有人相陪，有时妈妈要忙，爸爸只得一个人出去。孩子爸不给钱，我找不到像样的工作，想着多打点字赚点稿费，这让我减少了管女儿的时间，增加了妈妈的工作量。我不成器，写作也写不好，无法摆脱贫困。我怪我太不能干，不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本是安享晚年的年龄，还跟着我蜗居在这潮湿、破烂、逼仄且老鼠、蟑螂和蚊子经常出没的出租房里。这种环境对爸爸的病情不利。每当到半夜有老鼠登堂入室，爸妈 “嘘”地一声，想他们根本睡不安稳，我也就无法入眠。有蚊子来骚扰，他们也睡不了，只得起来开灯，往痒处搽花露水。有一年妈妈和妹妹手臂上满是蟑螂咬的伤。大女儿来了后和爸妈挤一张床，有时半夜大女儿会突然大哭，说腿疼，妈妈得起来哄她，给她捏腿，或带她上厕所，也睡不好。爸妈以前住厨房，后来妹妹一家三口回了老家，爸妈才搬到他们的房间去住。妹妹再次来打工，便由她住厨房，她儿子住客厅。我至少欠他们一套房子，这是多年前的愿望，我却没有能力去实现。其实何止是欠一套房子？欠他们的太多太多！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子女能够偿还爸妈的恩情。有时看着妹妹和她儿子，一人睡厨房一人睡客厅，我也感觉心酸，想要是我能干一点，早就搬离了这个房子。

我说我过年跟他回去，他掐我脖子，妈妈气愤地说，掐你脖子是什么意思？是想让你死！我说他掐我脖子不是一两次了，妈妈说要是有合适的另外找一个，我说你觉得现在的男人有一个好东西吗？说完，我留给妈妈一个背影，妈妈说那你得靠自己！也许我的背影让她心疼不已，我太弱、太弱！就算我不弱，离婚终不是什么好事，一人独撑总是让人心酸。那年他强行带走了大女儿，我见无法要回，加上他出轨，便和他离了婚，但我终是无法割舍大女儿，让他继续赖在我这里，继续忍他。我终于等到他听了舅舅的劝后，将大女儿送了来。我害怕再次失去，家人也怕。妹妹觉得证件相当重要，因她和前夫闹翻后，前夫将儿子的证件也带走了，问他要也不给，妹妹想着儿子上初中要用那些证件申请公立学校，没有那么时间去打官司，只得把房子给了前夫，损失了几十万。她便将女儿爷爷家的户口簿和大女儿的出生证拿去公司放，不料出生证竟不翼而飞，妈妈说她明明是把户口簿和出生证一起给她的，妹妹说拿去一直锁在办公室抽屉里。究竟是怎么掉的，掉在哪里，无从得知。大女儿马上要上小学，得联系学校，需要出生证。我想着过年跟他回去顺便办大女儿的出生证，有一天到了医院外，我说进去看看，他说医生没上班，我便想着让女儿的爷爷再代办。回到深圳后，我叫他打电话回去让他爸代办，他一拖再拖，天天仍沉迷于麻将，才不管大女儿能不能在这里上学，他一心想着送回去，那样就不用出学费，他落得个逍遥自在。我也不好给前公公打电话，毕竟是我们弄丢了，他脾气太暴躁，万一惹毛了，就麻烦了，再说，我还有一个顾虑：我过年回去，前婆婆告诉我，大女儿被带走后，她被前公公打了好几次，因是她弟弟劝把大女儿带到我身边，前公公说你们两姐弟不知打的什么鬼主意！我这才知道他还未死心。前夫去见老乡时曾说过大女儿上小学想让她回去上，这个节骨眼上没有出生证真是愁煞我们，他们家马上要搬迁，赔了房子，就想把大女儿弄回去呢，这不正好给了他们机会。我第Ｎ次叫他打电话，他吼我，我急得哭了，他才终于打电话给他爸，挂了后对我说如果不行，他跑一趟。然后是漫长的等待，我又不敢去催问，想我们的猜测应验了。妈妈到处翻找，希望出生证能突然跑出来，求菩萨保佑，气得哭了，她知道如果大女儿因一个出生证再次离开我，我有多痛苦。爸爸对她说你别操那么多心，妈妈说怎么能不操心？小会三十多岁了还像水上的浮漂一样，一个家都没有。我在这头听了眼泪哗哗地流。我知道妈妈每次也并不是真的骂我，她只是在气我的命不好，她跟爸爸一样心疼我。爸爸曾叹道：两个女儿嫁出去了又回来。对于爸妈来说，最悲痛的莫过于此。我相当于从未嫁出去过，只有生大女儿和坐月子是在婆家，一直和爸妈在一起。我的婚姻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好坏无法掩饰，他们跟着我一起痛苦，还要承受别人说三道四。他们想过的生活是有钱可以去旅游，尤其是爸爸，他喜欢欧洲建筑。他们为我和妹妹操碎了心，总是愁容满面，哀叹过不了一天清静日子。我们不但不能让爸妈过上好日子，还总是拖累他们。我真是愧疚得无地自容，恨不得自己消失在这个世界。

当初我和妈妈在外打工，我想爸爸也来深圳和我们一起，想像计划生育本子上那个图案一样，爸妈牵着自己的孩子。我想着妹妹住宿在学校，应该没什么影响，我没想到的是，妹妹到了爸爸干儿子家里后，干儿子的爸妈对她很不好，爸爸寄了钱她也得不到，鞋太短，脚趾甲都抵烂了几个，周末她无处可去，只能跑到县城的三叔家里去，三叔家也不能常去，只得躲起来哭。开家长会时，别人有家长，她只能羡慕别人。后来，她和其他同学一起逃学，别人因有自己的家，老师一个个抓了回去，妹妹跟着堂哥堂嫂来了深圳，在爸妈的安排下做了工厂的童工。她一心想着来深圳学唱歌，跟我当初一样从未想过来打工。她的那些同学，后来都有了学历，女孩子们工作比她好，婚姻也比她好。这么多年，她只有进我做过的制衣厂和第一次做文员靠了别人介绍，其他工作全是靠她自己辛辛苦苦寻觅而来。看着她，我总是自责，如果当初我不把爸爸叫出来，她就可以继续上学，有好的前程，命运绝对不是这样。有时我给她端下水呀什么的，她会说：谢谢姐姐！她一点没有责怪我的意思，有时买衣服总不忘给我也带一件。

对于孩子，我也深感愧疚。让她们住在这样的环境里，总是咳嗽，小女儿吃药都吃怕了，每次灌她吃药，抓她，捏她的嘴，脸都变了形，每一次都于心不忍，心痛、自责，是药都三分毒啊。老鼠的传染性是很大的，怕影响她们的健康。很少给她们买玩具，除了一岁前会单独煲粥，或弄点吃的，后来从未按照她们的喜好来做，这需要成本和时间。我除了教了她们几首唐诗，没有给她们买过书，也没讲过故事，想起来就自责得不行。大女儿快读小学，本来我们这里可以办租赁合同，前夫却没有社保，连争取公立学校的半点机会都没有。家长们去共乐小学听怎样申请公立学校，回来后我后悔不已，为不能给大女儿选择一个好的学校而心痛。我也是这次才搞清楚社保有多大的作用，那一年前夫将大女儿带回去，我以为她不会再回到我身边，妈妈一再跟我说要买社保，我没当一回事，最主要是手头不宽裕。就是私立学校，也要靠社保积分，只有最差的学校才不要，大女儿只能去最差的学校，学费还超贵。每当看到幼儿园家长群里的家长们热火朝天地说着给孩子办了深户，给孩子申请哪个学校，我的心里就一阵悲凉。别人的爸妈那么能干，大女儿由于父母的不力，好像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

为了减少我的愧疚，我决定罚自己拼命干活，努力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谁都有愧疚的时候，那愧疚的泪水悄悄蔓延……

2018.3.2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