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房东

晚饭吃到一半，敲门声响起，这敲门声已听了十年之久，不用说都知道是房东收房租来了。

房东今年大约六十岁光景，写得一手好字，看上去一副精明的样子。每次来收房租，都会与爸爸说些玩笑话，他们互相把对方逗笑，也把我们逗笑。平时在楼下碰到，他也是一副笑脸，与爸爸开玩笑时，会哈哈大笑，露出他的银牙。有时，他会提一下他的儿子与女儿，具体情况却从不细说。有时爸爸对我们说：“可能怕是个老单身汉儿，在这里住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老婆。”

房东进得屋来，收了房租后，爸爸问他是广东还是广西人，他说广西。我一直以为他是广东人。他说他还在一工厂做杂工，继而又说到他的家庭。他说大儿子都三十岁了，还没结婚，而且还要赌博，每次输了就找他要钱，爸爸劝他千万不要把钱给儿子。他又说二儿子也二十多岁了，小女儿二十一岁了，读的大专，在学校就谈了男朋友。话题又扯到大儿子身上，爸爸就问他老婆不管儿子吗？他说她不会教。

提及老婆，他脸色凝重，大摇其头，似有满腹委屈，千言万语要倾泄而出。但凡心中有苦闷之人都渴望倾诉，既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房东索性和盘托出。他先是叹了口气，然后说：“我这辈子命苦啊，娶了个傻老婆。我本来不应该娶她的，之前有个女孩来我家，房子中间砸下一块石头，砸出一个洞来，因为是瓦房嘛。后来，我就与她吹了，我不知道她在等我，一直等到我与现在的老婆结婚。”妈妈问：“你们那里是山区啊？”他说：“是。一块石头掉下来，将房子砸个洞。”爸爸插了一句嘴：“她嫁得好不好？”房东说：“不好。”爸爸说：“你再把她找回来，你们在一起。”房东哈哈大笑，说：“都一把年纪了。”爸爸问：“你儿子傻不傻？”他说：“儿子不傻，性格古怪。”

房东又说：“我年轻的时候另外还有两个女孩子喜欢我，如果可以重来，再也不娶傻女孩。”妈妈说：“你当时不知道她傻吗？”他说：“她在外面做工做得很好。”我问：“你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是通过媒婆说媒吗？”他说：“我们是一个村的，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走到了一起。”我说：“你一个聪明人和一个傻瓜稀里糊涂走到一起。”妈妈说：“你当时可以把她退掉，另外找嘛。”他说：“她有三个哥哥，好凶！”爸爸说：“怕挨打。”妈妈说：“你和她在一起有话说吗？”他说：“很少。在一起七八年，我就出来打工了，快二十年了，现在回去，就像是陌生人。”爸爸对妈妈说：“他这样当作没结婚。”又这样跟房东说，房东说：“是啊。”爸爸说：“你就当她死了。”他说：“是当她死了。”爸爸问：“你每个月给她寄钱回去吗？”他说：“她用自己的，我管三个小孩。”爸爸问：“你老婆靓不靓？”他说：“丑。我在这里做了十二年，她没有来过一次，老板去年给我加四百块钱工资，他知道我工资低，他叫我让老婆来，这样就不用花我的钱，我老婆不来。”爸爸对妈妈说：“我就说，他那么聪明的人不可能没娶到老婆，看来今晚说的是真心话。”房东说：“我一个媳妇都没有，人家跟我一般年纪的孙子都好高了。”爸爸又对妈妈说：“像他这样还不是苦。”怪不得有一次我们带着女儿走到楼梯间，他用羡慕的口吻对爸妈说：“你们的外孙都这么大了。”当然，他知道爸妈有个更大的外孙，所以今晚在谈他的家庭之前他才会也以羡慕的口吻对爸妈说：“我像你们这么好就好了，你们两个女儿都这么乖。”

爸爸说：“这样听来，我都为你伤心流泪。”房东还是哈哈一笑，说：“走了。”

房东走后，爸爸说：“我还以为他过得很好，有钱。”妈妈说：“要盘三个娃儿，所以打两份工，一个人都天天早上去臣田买菜。”臣田有个农贸批发市场，那儿的菜价比我们这儿的新安市场或乐群市场都要便宜许多。我想，他不要跟我们说他的故事还好一点，让人心里难受，如果他不说，我们会认为他天天幸福快乐；他说了后，那快乐的笑容也蒙上了一层阴影。事实上，他不是真正的房东，是二房东，真正的房东请来的，是他口中说的“我也是个打工的”。我们2002年元旦那天搬来时，他也才来不久，他的职责是收房租、修理、打扫楼梯间的卫生等。他在这里住了多年，爸妈说从没见过他老婆，可能没老婆。所有的疑团都已解开，但有些让人沉重。他羡慕我们，根本不知道我们的生活有多糟糕，如果他知道我们家的故事，也会感觉到沉重吧。

                                  写于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