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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兆武《上班记》:真理过了头就变成了荒谬

 儒英光头 2023-01-31 发布于北京

《上班记》

作者:何兆武

文靖执笔

何兆武(1921-2021),一九三九年考入西南联大,五六年任中国社科院历史学所助理研究员、研究员,八六年后任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著有《历史理性批判散论》《历史与历史学》,翻译卢梭《社会契约论》丶帕斯卡尔《思想录》、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柏克《法网大革命反思》、罗素《西方哲学史》等。

文靖,本名文静,毕业于清华大学,曾任北京三联书店编辑,现为自由撰稿人。

简介:

《上学记》后,传言《上班记》要出版,何兆武曾表示,“等我死了再处理”。
我只是一个小人物,虽然经历了很多年,但所有重大事情的内幕并不知道。我要讲的,是一个小人物所经历的大时代,或者说,是大时代中一个小人物的自白。——何兆武

“大时代中的小人物”是何老对自己的定位,但我想说:那个淘涌、凶险的大时代从来没有摧毁他,他的内心始终都在追求崇高,是大时代在这“小人物”前败下阵来。它,配不上他。——文靖

文章图片1

文靖

《上班记》十几年前就写好了,因为聊的时候都混在一起,和《上学记》几乎同时完成,最多只差了半年。何老嘱我先别发表,“因为有的人还活着,说了会惹麻烦”。

“他如同一个小孩看街景一般,这个街景是喧闹的、丑恶的,而他是一个安静的孩子,只是隔着自家的玻璃窗看雨眼。这个状态是他一生面对时变世变的态度,始终如一,所以可爱,所以难得。也正因为此,几十年间的世态浮沉在他眼中就像一个鱼缸,金鱼海藻一目了然。”

“历史学本身没有意义,它的意义是历史学家所赋予的。人生本来也没有意义,它的意义,是你所赋予的。”

亲力亲为、别偷懒,把你自认为最闪光的束西,一求到底。这个世界从不缺少疯子、狂徒和自以为了得的聪明人。殊不知,唯独珍贵的是傻子,你要去做其中的极品。

何兆武

“三反”运动是解放后最开始的运动之一。之前还有个“忠诚老实运动”,让大家交代自己的历史问题,而且每个人都要坦白。比如,女同志交代最多的就是隐瞒了年龄,大概总希望年轻一点。这都无所谓了,不过有人交代了贪污。

尤其是在困难时期,凡有了一点特权,总要想着给自己捞些好处。

马克思所说的“公有”是生产资料的公有,不是说你的衣服也得拿出来、你的眼镜也得拿出来。

我以为,人和物件不一样,物理学可以做实验。比如测验一克金刚钻到底可以承受多大的压力,一吨、十吨,一点一点往上加,但绝不能拿人做实验。运动的时候压力一来,有的人承受得了,有的人承受不了,比如有人可以扛一百斤,有人可以扛二百斤。但不断地加压,等于拿人性做实验,总有人担负不起,最极端的情况就是自杀,白白死掉了。

我在历史所工作的时候,党委书记尹达常把一个词挂在嘴边,叫作“八九维克”,就是说,你做的不是十分的布尔什维克,而是打了八九折。按照这种逻辑,张申府大概只能做到“三分之一维克。

因为(《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里面批的都是自然科学的东西,涉及问题太广,而列宁本人对自然科学未必非常懂,论证显得薄弱,所以现在也不大有人提这本书了。我不知道他(张申府)为什么要推荐这本书,也不大相信他真就认为写得好。他那么欣赏罗素,为什么不推荐罗素的书?我想也许是一种“言不由衷”。

所谓“学习”就是要学优点,不可能存在“全面”一说。所以在“全面学习苏联”的旗帜下,也有莫名其妙的时候。

就我个人的感觉,我们这些外地调来的教师似乎并没有能真正融入本地的圈子里,始终都是作为“外人”、“客人”存在。这就像你到国外去一样,如果周围只有你一个中国人,哪怕别人并不是故意的,但你自己总会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这一点我始终不适应,于是就想到了回北京,毕竟那里才是我的家。

并不是说学生不可以批评老师,而是自己写的那些东西实在不像样,丢了最好。

以前斗某某人的时候,一般都会把材料印出来给大家看。比如他说过哪些不好的话、写过哪些日记等等,可是后来渐渐就没有了,据说这是吸收了土改的教训。土改时候斗地主,起先还让地主说一说。结果大家听了以后,又开始同情地主,效果很不好,所以后来就不再让地主讲了。

越是现代,越要讲求分工合作。那本来是社会进步的标志,亚当·斯密在《国富论》里一开头就讲分工的必要,但我们却追求每个公社都自足自给。什么都做,什么又都不能做精,那只能是一种很落后的、中世纪传统的生活。

中国传统的道德观都是“功则归上,过则归己”,这是维护皇权绝对权威的一种辨法,也可以说是政治学上的常识。可是刘少奇在这一点上似乎并不懂得韬晦,没有做好。

平常我们说某个人没有人性,说他“兽性大发”。我倒时常感慨,这真是太贬低野兽了。

真正的原教旨主义大概是不存在的,归根到底都是世俗利益的斗争。

凡实际利益的斗争,总得打一个冠冕堂皇的旗子,古往今来都是这样。

所谓“领导”并不等于“包办”。事无巨细什么都由他说了算,什至于文章怎么写、我怎么想都由他决定,成了绝对的权威,这是不可能的。

所谓“牛棚”并不是养牛的棚子,我们是“牛鬼蛇神”,随便找个地方关我们,都叫牛棚。

按理说,历史所几十年,结果培养出一半多的反革命,领导应该负有极大的责任。可是从来也不追问,反倒成了他的政绩,这是很荒唐的。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那些工宣队的人抓的越多越洋洋得意,这一点非常让人难以理解。

可有的人本来就是左右逢源随风倒,跟做生意发财一样,哪里有油水就往哪边靠,这些人是没有原则的。

道德应该有个底线,我们应该用崇高的道德鼓励自己。但不能把它作为标准,用崇高的道德要求每一个人。

所谓“革命的休息”就是不休息,包括过春节,“过一个革命的春节”意思就是不放假。

就是夫妻两个人的感情很好,也不必发誓赌咒一样早晚各说一遍“我爱你,我爱你,我怎么怎么地爱你。”相反,这样做就会变得很虚伪。

我想,如果一个真正信仰某种宗教的人,比如基督徒,要是有一天发现自己所信仰的不是耶和华,而是撒旦,是个魔鬼,他将如何向自己的良心交代?

最后一个神话破灭了,号称革命的也未必是革命的,实在分不清谁是真的、谁是假的。

虽然形式上还是每天集中学习,但大家都知道跟做戏一样。

有关那段历史的记录就这么一抹而去了,后人不再知道。不过,和大多数人的心情一样,以前因为帽子太多、太滥,早就失去了意义,现在平反也就变得无所谓了。而作为坚持到最后的那批领导者,也就是“强加给别人不实之词”的那些人,后来依然在台上风光,似乎并没有人追究他们的责任。

实际上,人才的浪费才是最大的浪费。而且,是不是送两年信思想就能改造好?我表示怀疑。

当然,一个人的水平有高低,是勉强不来的,就像不能要求每个运动员都打破世界纪录一样,水平不行也不必嘲笑他。但你不能弄虚作假。比如参加一万米的你少跑两圈,或者参加跳高的你从竿子底下钻过去,是不行的。这位同志的翻译,凡是疑难的句子都跳过去,原文没有的话他在那儿胡编乱造。这种翻译,除了充数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不参与其中的内幕,你永远都弄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孔子已经离我们两千五百年了,我不相信他对今天还能有多大的影响,费那么大劲批他做什么?不等于唐吉诃德先生跟风车作战,犯了神经病么?再者,今天的青年人究竟有几个真正崇拜孔子、跟孔子走的?我想即使有,也是极少,没有多大力量。孔老夫子哪些好、哪些不好,哪些对、哪些错,这是一个学术的问题。你要打倒什么人,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不必借着这个说那个,一味地影射。

再说说科学研究。按理说,那应该是先研究、再下结论。可当时正相反,我们是先有结论,而所谓“研究”,无非是给这个结论提供证据。

按我的理解,什么是萌芽?它得开花、结果才能算是萌芽。可是萌了几百年的芽,始终没有继续发展,那还算是萌芽吗?古今中外到处都有僱佣劳动,那全世界就到处都是资本主义萌芽,那还得了。

权力运动的规律,大概和财富运动(经济)的规律一样,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翻译的事情,第一重要的是了解专业,不要说外文,中文也一样。比如学古代汉语的,让他写篇文章谈谈人民币升不升值,他能写吗?语言不能代替具体专业的知识,这和中文、外文好不好没有关系。

还有,文化的接受是自愿的。比如我小时候,好莱坞的电影传了进来。谁也没强迫你必须去看,完全是自觉自愿的,谈不上“侵略”,最多只能是说它宣扬了资本主义的优越性。

改革开放以后的学风一方面受政治影响,另一方面又掺杂了物质利益的驱动。肯定了人家,国外基金会之类就愿意出资,邀请你出国开会,什至于给你个国外的奖项、拿些奖金或资助。

科学没有阶级性。定理、法则一经提出就有了它独立的生命,和它的“母亲”没关系。

另外,科学本身不是孤立的,它也是社会的产物,整个社会一定要有与之配套的机制才能实现。

包括现在,我们还总要说:某某是几级干部、几级职称。我的离休证上就写着“按局级待遇”。冯天瑜先生讲笑话,说现在和尚也要折官,比如“局级和尚”、“处级和尚”。科学院也是这样。

林黛玉一哭,眼泪就往下流。当然你可以说,这是万有引力定律,但你能用它来解释林黛玉为什么哭吗?

无论什么时候,真理过了头就变成了荒谬。

科学是知识,对人类是普遍的、一视同仁的。某一学问由于某些历史条件首先出现在哪里,并不意味着这个学问是它的专利。所以我认为,学问没有中西之别,而只能说是先后之分,否则会给我们的实践造成很大的伤害。

清华现在是工科学校,我们搞文科的去了是少数民族,要受种族歧视的。我说:“我倒没想过被重视,所以也不在乎。”

再比如我们的学术体制,似乎并没有按学术的规律办事,而是按政治领导的思想办事,这是不科学的。旧社会的时候,清华校长梅贻琦、北大校长蒋梦麟、南开校长张伯苓、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他们都不是院士,可现在那些名校的校长起码都是院士。我们的院士体制也一样,不说百分之百,但绝大部分都是做官的。其实,选官和选院士应该是两套标准,怎么会那么恰巧,有学问的都当官,当官的刚好都有学问?

解放后有一句话,叫:“老子天下第六!”因为前面还有马恩列斯毛,这些人是不能超过的。有的人就自高自大,把自己排在后面,以“天下第六”自居,想想也挺可笑。

我不是一个建功立业的人,一生满足于旁观者的角色,不过是浮生中一个匆匆的过客。

如果能够做一个纯粹的观者,能够在思想里找到安慰,我以为,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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