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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的互搏:《满江红》词作者之争

 贺兰山民图书馆 2023-02-01 发布于宁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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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案:李裕民先生在2018年发表的《新视野下的“莫须有”故事》一文中,根据韩世忠两份间隔十八年的墓志铭内容差异,结合南宋世代的政治背景,对“莫须有”一说的真实性做出了有力的辨伪,这是近些年来,岳飞相关研究中的一大进展。而在更早的百年间,有关于《满江红》这首词作的真实性,一直在宋史和宋词研究中争论不休。

关于《满江红》词作真伪之讨论,发端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由目录学家余嘉锡先生在《四库提要辨证》提出:“《满江红》不见于岳飞之孙岳珂所编《金佗粹编》,亦未见宋、元人记载或题咏跋尾;却突现于明弘治年间(1488年后,明孝宗朱祐樘时)浙江镇守太监麦秀所刻的词碑,该碑由时任广东按察使赵宽所书,非岳飞之亲笔,来历不明,深为可疑,疑亦明人所伪托。”率先提出《满江红》真伪问题。之后《满江红》的作者真伪就成了文史学界争论不休的一段公案。许多巨擘都参与到这一世纪大论争,比如夏承焘先生、邓广铭先生、唐圭璋先生,程千帆先生以及钱钟书先生。目前,关于真伪问题辩论展开的所有前提,都是目录学家余嘉锡的提出的质疑:为什么此作三百多年来不见流传?
一代词宗夏承焘先生在《岳飞<满江红>词考辨》中提出“地理怀疑论”:“岳飞伐金要直捣金国上京的黄龙府,黄龙府在今吉林境,而贺兰山在今西北甘肃,南宋时属西夏,并非金国地区,这首词若真出自岳飞之手,不应方向乖背如此。”除此之外,更进一步论证,《满江红》是明代将领王越所托伪。后一种观点,实在有太多纰漏(王越的时间点不对),可以排除在外。而前一种说法,确实是非常有力的反证,岳飞作为军事统帅,对于地理位置自然是非常熟稔,不太可能出现打东指西的文学虚指。文学的想象、艺术的真实并不全都与现实语境相脱离。
对于夏承焘先生的观点,宋史泰斗邓广铭先生亲自出马,指出:“《满江红》词后半阕点出的贺兰山与匈奴,全是泛说、泛指,不应当过分拘泥于贺兰山的位置所在。”这个说法似乎很有说服力,至少后半句“笑谈渴饮匈奴血”确实是虚指。而更有力的证据又被人发掘。台湾学者李安发表了《踏错贺兰山?》发现清初沿革地理学家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指出,贺兰山共有两处:一在宁夏中部,一在河北磁县。而在河北境内的贺兰山倒的确是当年岳飞抗金的活动区域。
那么这是否就此意味着夏承焘先生的“地理怀疑论”就站不住脚?这显然需要对于词作本身的意境做一个仔细的品读。《满江红》整首词,意境宏大。但凡有一点填词经验的人可以体会到,一部作品不太可能出现意境上大的起伏。比如词中“八千里路云和月”,接着是“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从意境上来说是气贯长虹,作者显然是摆出一副直捣黄龙,迎二圣还朝的气势。但是如果我们考察一下河北磁县境内的贺兰山,就可以发现,这其实是一座很小的山头,海拔最高也就是186.7米。只是当年岳飞打游击的地方,既非政治首都,又不是战略要塞,甚至可以说无足轻重,以至于后世的人根本不记得当时有那么一座贺兰山。因此,如果《满江红》如果是实指的话,显然在整首词中的意境出现了塌陷,与全词磅礴之气势难符。所以,夏承焘先生的“地理怀疑论”,依然可以站得住脚。
邓广铭先生在《再论岳飞的〈满江红〉词不是伪作》还提出了一个证据,指出河南汤阴县的岳庙中,迄今还矗立着一块刻着这首《满江红》词的石碑,是汤阴县一个名叫王熙的秀才在明英宗天顺二年(1458年)所书。全词共写了五行,只有末句作“朝金阙”,与通行本之作“朝天阙”稍异,余俱同。但这能否推翻余嘉锡先生的立论基础?答案依然是否定的,即使新的材料再往前推几十年,仍然不能推翻余嘉锡先生所提出的怀疑论基础:“未见宋、元人记载”。
林玫仪先生《岳飞<满江红>词真伪问题辨疑》一文曾护辨,她认为不见宋、元人记载的原因是主要在于宋、元时期的文字高压,因秦桧主和“禁野史”,“故时人亦不敢录之于册”,及至元代“蒙古入主中原,自亦不容许'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之言流传”。杨镰先生即认为这是自余嘉锡提出质疑以来“唯一有说服力的答复”。但事实上,这个看法明显是以后人的思维去揣摩当时语境犯下的“直觉”错误。撇开蒙古时代定鼎江山时期的血腥杀戮来说,统一全国之后的元代可以说是历史上唯一一个鲜少出现“文字狱”的朝代,后人对元代所谓黑暗与政治高压的认知,其实有一多半受到诸如南宋遗民掺杂了民族主义情绪的诸如“九儒十丐”等说法的误导,有大汉族主义思想在作祟,而真实的元人心态却是明快情怀,刚健雄阔,元代社会风气相对明清反而自由。
因此,至今为止尚没有人能绕过这条反驳:这首气势磅礴易于民间流传的所谓“宋词”,不但未收入岳珂《金佗粹编》家集,南宋同时人撰写笔记、词话时到岳飞有限的作品时也丝毫不涉此词;甚至南宋随便一本有点名气的词集、词选也都不曾迻录。它的确是两三百年间,未见载籍。
于是,半个世纪以来围绕着这首词的著作权等问题,纷争不断,硝烟四起,争论各方甚至到了针锋相对的地步。正如《宋代文学研究年鉴2010-2011》中所收《半个世纪以来岳飞满江红词争鸣综述》一文作者所说,这场争鸣持续时间之长、波及范围之广、参与人数之多、产生影响之大,在我国当代词学研究史上绝无仅有。
“证真派”的代表人物:唐圭璋、程千帆、姚雪垠、邓广铭、王曾瑜、王瑞来、缪钺、周汝昌等等。
“辨伪派”的代表人物:余嘉锡、夏承焘、钱钟书、饶宗颐、刘子健、张政烺、杨镰等等。
对阵双方可谓旗鼓相当,词学宗师、史学巨匠都一一出手了,孰是孰非?诚然,从情感上来说,岳飞作为一个经典人文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人们难免对于《满江红》非为岳飞之作的结论有所抗拒,但“求真”始终是考证的根本目的所在,正如余嘉锡先生所说:“考证之学之于古书也,但欲考其文之真伪,不必问其理之是非。疑之而其词不因我而废,听其流行可矣。”其言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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