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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正鹏 | “河伯”之祭与荆楚“淫祀”

 司敬雪书院 2023-02-01 发布于河北

    图/文 唐正鹏

  古代中国,人们非常看重祭祀活动,尤其是王公贵族更是把祭祀当作祈福禳灾的政治活动,纳入历代礼乐典章制度之中。先秦以前,此风尤浓,天子王侯乃至普通黎首遇事必卜,逢时必祭蔚然成风,不敢有丝毫懈怠。据历史文献所记,此风尤以荆楚之地为甚,古往今来便有“楚地多巫风,江南多淫祀”之说。于是乎,几千年来,荆楚之地也就背负了似乎逢啥都祭的“淫祀”之名。

作者:张元勋 出版社:中华书局 出版时间:2006年8月

  何以至此?自学界看来,荆楚之地之所以背负“淫祀”之名,当与《楚辞》中屈原所作《九歌》篇中祭祀“河伯”相关。所谓“淫祀”,据《礼记·曲礼》所载:“非其祭而祭之,名曰淫祀。”“巫风”之盛与“祭祀”之繁,固然是古代荆楚之地的风俗,但万万不能祭祀与楚地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黄河之神“河伯”,祭了“非其祭而祭之”的“河伯”神君,不仅可以冠之以“淫祀”之名,而且还有“谄媚”之嫌,当时的孔老夫子也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论语·为政》):“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不勇也。”意思是说,不是你当祭之鬼神你却祭了,那就是谄媚;知道是正义的事情,你却不作为,那就是没有勇气。可见,孔子的祭祀观念也是源出《周礼》严苛规制所定之法则的(详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10月第一版《周礼注疏·卷二十·春官宗伯第三》)。

  为了弄清这个问题,我们很有必要了解一下古代祭祀文化中的一些常识性问题。

  首先,我们来看看古代祭祀制度。从文献学角度看,三代及三代以降,诸侯邦国所守祀规为“祭不越望”。《礼记·王制》载:“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诸侯祭名山大川之在其地者。”又《礼记·祭法》载文曰:“诸侯方祀,祭山川,祭五祀……凡祭,有其废之莫敢举也,有其举之莫敢废也。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无福。”可见,春秋战国时期,诸侯邦国祭祀范围宥于自己地望之内的诸神诸鬼,即所谓“祭不越望”。从文字学角度看,据《甲骨文字典》所载,甲骨文“望”字本义为“望远”之“望”,字形(见图)像人举目之形,下或从“土”,又像人立土上远望。《中国象形字大典》中释甲骨文“望”字(见图):“像睁大眼睛站在土坡上仰望的人形,极为传神。”至于后世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释义均为引申义,与先秦以前字义相去甚远,不足以采用。由此可得,“望”有目之所及的地域界限之意。那么,“祭不越望”的祀规,就是所祭祀的对象均为诸侯邦国封地之内的神鬼,越域越望之鬼神不予也不得祭祀。古代“神不歆其非类,民不祀其非族”“鬼神非其族类,不歆其祀”等语,正是对“祭不越望”祀规的具体解释和祭祀观念的体现。

  其次,裒判与“祭不越望”相关的“望祀”与“望祭”。在古代祭祀中有“望祀”“望祭”之礼。很多人认为望祀、望祭是一回事,其实从文字学的角度看,还是有一定差别的。据《五礼通考·吉礼·四望山川》载:“分乐而序,有祀、享、祭之别,而祀四望乃与祭山川对举……山川地类故称祭,四望天类故称祀耳。”尤其是何谓“望祭”这个问题,古代文献中表述得很清楚。“望祭”,一为“遥望而祭”。《尚书·舜典》:“望于山川,遍于群神。”二为“祭山川”。特称祭山川。《春秋公羊传·僖公三十一年》:“三望者何?望祭也。然则曷祭?祭泰山、河、海。”这些都是文献佐证。可见古代天、地分别祀祭,至于“祭”“祀”通用,天地同祭,据相关文献考据,为汉代以后之事。故而,古代荆楚“河伯”之祭祀,实为山川地类(河流)之望祭不假。

《中国象形字大典》“望”字字形与释义。

  《楚辞》之《九歌》为楚三闾大夫屈原所作,篇中所娱、所祭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等十神,独有“河伯”一神不在荆楚地望之内。这一突兀之象引起了历代学人的注意,且引发的争讼延续了几千年。不少古今学者为了证明“河伯”为黄河之神,而非楚地神君,拿出了不少的证据,概括起来,大致有两点:

  其一,“河伯”的真实身份为黄河之神。河伯为中国古代神话中的黄河水神,原名冯夷,亦称冰夷。晋代葛洪《抱朴子·释鬼》云:“冯夷以八月上庚日渡河溺死,天帝署为河伯。”古人认为,黄河之所以经常泛滥成灾,均因性情暴虐的“河伯”所造。为了制服河伯,消除灾难,在古代神话中,传说后羿曾以箭射其左目。然尽管这位“河伯”左目已伤,却仍不改其暴虐之性,照常以泛滥之洪水,摧毁百姓家园,淹没田土,荼毒生灵。迫于此,万般无奈的黄河流域百姓,只好以每年为“河伯”娶妇的祭祀方式,祈求“河伯”开恩,确保家园平安,百姓无灾。此事还在正史中得到了佐证,《史记·滑稽列传》载文曰:“邺三老,廷掾常岁赋敛百姓,收取其钱得数百万,用其二三十万为河伯娶妇,与祝巫共分其余钱持归。当其时,巫行视小家女好者,云是当为河伯妇,即娉取。”唐代张守节《史记正义》中释解道:“河伯,华阳潼乡人,姓冯氏,名夷。浴于河中而溺死,遂为河伯也。”据相关史料记载,华阳为西周时期封国华国的都城。华国位于嵩山南麓,山南水北谓之阳,故曰华阳。华阳故城春秋属郑,战国归韩。华阳故城位于今河南省中部新郑市区北20公里的郭店镇华阳寨村周围一带。如此看来,这位名叫冯夷且死后被天帝封为“河伯”者,当为北方之人,无关于荆楚。二证并举,“河伯”为北方黄河之神也就顺理成章了。

  其二,“黄河”不在楚国地望之内,故“河伯”亦非荆楚之神。一是以屈原《九歌·河伯》的开篇两句为证。《河伯》开篇两句为:“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上索下寻之后,认为“九河”与黄河相关。证据就是《尚书·禹贡》有“九河既导”一语,且用《尔雅·释水》辨“九河”为“徒骇”“太史”“马颊”“覆鬴”“胡苏”“简”“絜”“钩盘”“鬲津”等九条河,并说这九条河为古代黄河下游之水系。二是引楚昭王曾有守“祭不越望”而不祭“河伯”之事。《左传·哀公六年》:“初,楚昭王(前516—489在位)有疾。卜曰:'河为祟。’王弗祭。大夫请祭诸郊,王曰:'三代命祀,祭不越望。江、汉、睢、漳,楚之望也。祸福之至,不是过也。不谷(笔者注:楚昭王自称“不谷”)虽不德,河非所获罪也。’遂弗祭。”当时,孔子对楚昭王大加赞赏:“楚昭王知大道矣!其不失国也,宜哉!”楚昭王所说,当时的黄河的确未在楚国的行政区域之内,不祭祀“河伯”确在情理之中,更符合当时祀规。

《甲骨文字典》释“望”。

  从上述观点看,似乎坐实了荆楚“淫祀”之名。事实果真如此吗?我不以为然。理由有二:

  楚国祭祀“河伯”并没有越“望”,故符合古代祀规,此其一。地望(尤今之国土版图)不是一个一成不变的东西,常处于变动不居的动态变化之中。比如我国历史上的版图和国土面积,古今相去甚远。同时,由于地望变动自然会引起居住民与文化风俗的变化,居住民或去或留,文化风俗或损或益都在情理之中。楚国封土建国之时,疆域地望不过50里,公元前四世纪以后,历经悼王(前401—301在位)、肃王(前380—370在位)、宣王(前369—340在位)励精图治,楚国变得辽阔强大。尤其是楚威王(前339—329在位)大败魏国,夺取了魏国今河南大部土地后,魏国丧失了强国的地位。当时天下之强,莫过于楚国和秦国,二国疆域与实力不相伯仲。继楚威王之后的楚怀王(前328—299在位),更是吞并越国,疆土北至今天的山东、河南南部,东邻大海,西接秦国的巴蜀地区,南至南海。除了巴蜀云贵外,几乎整个南方都是楚国的地盘。此时黄河之神“河伯”自然也在荆楚地望之内了。即便是楚怀王末期,仍有河南部分与黄河流域相关的土地属楚国疆域。上述其二中,引《尚书·禹贡》作为《九歌》篇中“河伯”非楚地望内之神的佐证,有混淆历史时间,隐去地望变化之嫌。《尚书·禹贡》中之“九河”只是一个古代地理上的概念,与真实的楚国地望有何相干?故不足为据。再则,即便如此,远古《尚书·禹贡》中九条黄河下游的支流,在楚怀王时期,也有“徒骇”“马颊”两河仍在今河北、山东境内,足以证明“河伯”为楚国疆域之神君。如此看来,楚威王、楚怀王时期荆楚之地祭祀“河伯”为“分内”之事,不可以“淫祀”之名冠之。

  屈原《九歌》成文年代,印证“河伯”亦为荆楚之地应祭之神,此其二。有人认为楚人祭祀“河伯”源于楚人先祖遗规,是对先祖祭祀文化的继承,这一点似乎没有历史事实和文献资料作支撑。为什么呢?因为河伯即黄河之神,河神是尊贵的地祗,商周以来一直列入祀典的主要对象。据《史记卷四十·楚世家第十》记载:“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高阳者,黄帝之孙,昌意之子也。”楚人先祖鬻熊曾事周文王,因其事君有功,其曾孙熊绎“当周成王之时,举文、武勤劳之后嗣,而封熊绎于楚蛮,封以子男之田,姓芈氏,居丹阳。”可见,楚人先祖是实打实的北方之人,且为华夏一支。熊氏楚人分封之前祭祀黄河之神,乃是分内之事,无可厚非。到达封地之后,当行诸侯之祭礼,因楚国之初,封地狭小且不在黄河流域之内,不祭“河伯”堪称循规蹈矩。上文其二引《左传·哀公六年》所记楚昭王患疾不祭河神“河伯”一事,与其说是楚人越望祭“河伯”而“淫祀”的佐证,不如说是楚地早期因河神不在其地望之内,恪守“祭不越望”这一祀规的最好说明。

  自楚昭王熊轸至楚怀王熊商经历11代,相距近200年之久。昭王之时,楚国疆域唯江、汉、睢、漳四水,不含括黄河流域。威王、怀王之时,楚国已至全盛时期,辖地为今之湖北、湖南全部、重庆、河南、山东、安徽、江苏、江西、浙江、贵州、广东部分地方,黄河流域不少地区均已进入楚国疆域。屈原之《九歌》正成文于这个时期,即楚怀王十七年(公元前312年),流浪在汉北、时年28岁的屈原在公元前316年写就《湘君》《湘夫人》两篇的基础上,完成了《九歌》全篇的创作。这一年,因楚怀王不听屈原劝阻,命屈匄攻秦,楚军大败于丹阳(今河南西部丹水之北),楚军死伤无数,俘虏楚将70余人,取楚之汉中。后楚国再次起兵攻秦军于蓝田(今湖北钟祥西北),再次大败。至此,楚国元气大伤,为其灭亡敲响了丧钟。此时的屈原悲愤万分,在百感交集中完成了《九歌》之作。《九歌》不仅是祭祀楚地神鬼之歌,也是对因国土沦陷而即将失去“河伯”之神的惋惜和思念!

  大量的历史事实说明,古荆楚之地,自封土建国到为秦所亡,无论官方还是民间,都始终严守远古流传下来的“祭不越望”之祀规。既然荆楚之地所祭祀的“河伯”,并非“望”外之神,又何来“淫祀”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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