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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痹腿(一)

 同人杂志 2023-02-02 发布于福建

谁是麻痹腿?

这里都是麻痹腿。

我们走来的时候队伍很不整齐,有的拄着单拐,有的拄着双拐,有的拄手杖,有的拿着板凳,高板凳,中板凳,矮板凳,有拿一张板凳的,有拿两张板凳的,有的不用拐杖但踮着脚倾斜着身体,一条腿或两条腿细短,向前弯曲或向后弯曲,脊柱侧弯,向前或向后,向左或向右,有的不能站立,只能蹲着行走,甚至有的只能在地上爬行。白云峰,蔡健康,曹㕍,陈斌,陈芬,陈辉,陈美香,陈呐,陈棋,陈天明,陈亚伟,程凯,池景健,丁宝明,丁二中,杜仲,方玲,傅强,葛小冲,郭兵,何天助,黄洪苏,黄瑞钦,纪建宇,江昌平,姜秋英,姜小芳,蒋佳良,蒋鸣,蒋毅华,焦玲,赖晨光,赖秀玲,李光泽,李宏春,李建榕,李捷生,李宁卫,李秋平,李扬,李筠,李招英,梁丽珠,林鼎端,林定国,林红,林劲松,林霖,林位源,林雪英,林卓雅,刘福玲,刘嘉伟,刘士杰,刘锡祥,刘秀捷,刘懿,娄志立,卢力,卢绍芳,陆黎、吕世明,吕争鸣,欧阳胜,欧阳小佩,齐乾昆,权廷国,任运灿,阮路明,阮文龙,邵健明,宋福新,宋玉红,苏婷,苏志和,孙杰,孙俊明,孙琼,孙永康,唐刚,田文建,王东娅,王良琴,王敏,王起立,王容余,王树春,王晓凤,王新宪,王延,文革,翁水明,吴华标,吴润玲,伍泽曙,徐凤建,徐世元,许开山,许志强,严春荣,严文,颜莺,杨人杰,杨小波,杨殷,叶发永,叶键,叶艺婷,肖艺梅,君小星,俞放,张明龙,张小鹏,张晏萍,张忠勇,赵兰平,赵小瑜,赵学良,赵雪虹,赵玉明,郑金桂,郑声滔,郑志兰,周振锋……社会背景不同,个人身份不同,唯一共同点是麻痹腿,我们因为麻痹腿而认识。

脊髓灰质炎(polio)是一种病毒性很强的接触性传染病,我们患病的时候还不到五岁,有的才几个月大,病毒使脊髓前角运动神经元受损,导致不对称性肌群无力或瘫痪,呼吸肌麻痹呼吸衰弱甚至死亡。我们是幸存者,留下了受累肌肉骨骼萎缩和畸形等后遗症,通俗地称我们为小儿麻痹后遗症,因为我们多数下肢受损,也就叫做麻痹腿。

最近的一次脊髓灰质炎大流行始于1952年,到现在已经过去七十年了。那一年仅美国就有约5.8万患病者。脊髓灰质炎病毒在全球蔓延了数十年,人们的恐慌情绪一点也不亚于今天我们面对的新冠病毒,因为患者都是儿童,人们的恐慌情绪里更增添了沉重的阴霾。整个二十世纪,脊髓灰质炎导致100万人死亡,2000万人患有某种形式的身体残疾[1]。中国有多少麻痹腿,保守的估计是数百万。

那个夏日炎热的中午,母亲匆匆赶往医院,要临产了。母亲在师范学校任教,那是个星期六,母亲挺着大肚子,与学生一起在自制的炼钢炉前等待出钢。一个健康的生命迫不及待地要来到这个世界,迎接她的是轰轰烈烈激情澎拜的大跃进年代,是鼓励多生孩子的英雄母亲年代,是大人忙于抓革命促生产,没有精力也无暇照顾小孩的年代。

脊髓灰质炎病毒就在这个时候悄然降临,不少孩子短短的一生还未展开就已匆匆结束。一个机关大院里三个孩子都感染了病毒,她最大,一岁一个月,最小的那个才三个月。母亲后来说,她发高烧,日夜哭泣吵闹,咳嗽,呕吐,腹泻。医生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病毒束手无策。一罐辗转得来的珍贵的麦乳精,与日夜守护在床边的母亲泪水涟涟的脸盘重叠在一起。高烧渐渐退去后,肢体麻痹无力便显现了出来。一个麻痹腿就这样做成了。

相隔六十多年后爆发的新冠病毒,几乎全民都感染了,她深切地感受到了病毒肆虐时的疯狂。这一次,病毒带走了年迈的老人,太平间里排列着几十具尸体,就像电影电视里看到的阵亡士兵的尸体被陈列在地上的画面。老父亲也躺在那里,红色的纸棺里面放了干冰,棺上摆放着一个黑色的木质相框,上面扎着一朵大大的黑色绸花,镶嵌着一张十二寸的彩色照片,银白色的头发,穿银灰色的唐装。一些后来的人只能躺在黑色的裹尸袋里,再后来甚至连裹尸袋也没有了,只有红色的被子覆盖全身。双手轻抚躺着父亲的棺木,哀伤像无底的走不出的黑洞,她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们的记忆总是与各种治疗勾连在一起,伴随我们走过童年、少年、青年。没有美国那种存在了半个世纪的被称为铁肺的呼吸机,我们有我们的治疗手段。

蜈蚣、川芎、穿山甲,当归、赤芍、土牛膝,桂枝、桑枝、制附子,清水煎沸加白酒、黄酒。药水倒入木盆,把腿搁在盆上再覆盖上毛巾,每次她都被烫得熬不住要揭开毛巾,但大人的手总是按在毛巾上,任你嗷嗷乱叫也无济于事,热气熏蒸10分钟,细腿的皮肤被蒸得鲜红,似乎用手触碰一下就可以褪下一层皮,然后再用药水反复浸泡擦洗患腿30分钟。

现杀黄鳝,将黏稠的热血涂抹在患腿关节处。

吃蘸着白糖的肥猪肉。

每天一颗像纽扣似的白色钙片,在那个孩子们没有零食的年代,能吃到像糖一样甜的钙片让兄弟姐妹好生羡慕。

注射B12针剂,很痛。

乘坐公交,一条固定的路线,从家里到医院,从医院到学校。褪下裤子,让医生往腿上扎针,医生肥肥厚厚的手又快又准。“麻了?”“像电一样麻到脚后跟了。”冬天,敞开的大腿冰冷冰冷,医生的鼻涕挂在胡子上也没感觉。病房里,坐着躺着身上扎满了银针的人,医生忙完一圈过来再给每一根针拧转一下,麻痛的感觉。拔针时有的针孔涌出浓黑色的血,医生给一个小棉球,棉球按在针孔上,一会儿拿起来看,是红色的血。

有一段时间,她往臂部给自己注射B12,往脚上给自己针灸。

解放军医疗队在针灸的基础上使用穴位埋羊肠线治疗小儿麻痹后遗症。在原来针灸的穴位上,穿过一根弯曲的大针,把一截羊肠线埋在穴位里。解放军医疗队驻扎在乡村,每次都是母亲用自行车驮着她,骑在高高的堤坝上,十几公里的路程。在医疗队的大棚里,总是一个女军医在她耳边一遍遍朗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声音悦耳动听。她从不哭,军医总是夸她勇敢。治疗后她的腿上贴了十几块白色纱布,坐在妈妈自行车后座上回家,一路颠簸,一路伤口闹心。有些伤口在回家感染化脓,伤口里可以取出还没有融化的羊肠线。

一个大院子里围了一群人,气功师在院子中央,站在她身后两三米处,两腿弓步,两手抱气上下转换。“有没有感觉到身上有气流在走动?放松,我正在打通你的经络。”突然她向前一个踉跄。气功师说,“我对你发功了。”

麻药从腰部脊椎位置推入,躺在手术台上,无影灯烤得很热,她却感觉冷得发抖,医生说话的声音,手术器械碰撞的声音,她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痛,却可以感到锯子在骨头上吱吱作响声。术后很长一段时间,她依然感到腿是弯曲的。小儿麻痹后遗症外科手术治疗,是她经历的最后一种治疗术,膝关节截骨矫形,胫腓骨延伸,跟骨楔形截骨,股四头肌腱移植,大腿小腿内侧外侧留下一道道十公分左右长的刀疤。她穿长裙,遮掩枯瘦的腿和腿上爬着的如同蜈蚣般的疤痕。间隔半年的两次手术后,她已经二十五岁了。

耗费心力的康复治疗,每一次都对它寄予了厚望,期盼着从此能够像美人鱼那样翩翩起舞,即便伤痛也在所不惜。但麻痹腿功能并没有得到预期的恢复或重建,只留下累累伤痕痛彻心扉。

脊髓灰质炎大流行已过去半个多世纪,最后的那波疫情也已过去了几十年,有些麻痹腿已经离开人世,不少麻痹腿已步入或将要步入老年,总有一天他们也都将离开这个世界。

脊髓灰质炎疫苗在全球范围内广泛推广,脊髓灰质炎已经得到有效控制并有希望彻底消除。终有一天,麻痹腿将随之而去。之后的人会知道脊髓灰质炎病毒,但未必知道麻痹腿,那时的人们已不再会感染脊髓灰质炎病毒,不会再有脊髓灰质炎后遗症,看不到麻痹腿,也经验不到麻痹腿的伤痛与追求。

从相册里复制出麻痹腿的照片,写上他们的名字,他们便鲜活了起来,每个人都有其独立的存在,熟悉他们的人,看到照片和名字,会读出更多他们的故事。

你能回忆起几个名字吗?

能。我记得。我可以给你2840个名字。

那么多?

对。2840个人的名字和姓氏。

麦克·罗西,让·贝西丝,皮埃尔·韦斯曼,马塞尔·鲁隆,阿巨诺·阿拉赫……[2]

他嘴里吐出一个个人的名字,眼里涌出泪水。他用囚犯的名字编词,词本身没有意义,但他却因此记住了那些囚犯的名字。因名字被记住而再一次被忆起。如果他们的名字没有被说出来,他们只是一个类,纳粹集中营里的犹太人。当他们的名字一个个被说出来时,个体又重构了群,这个群体被激活。

名字让个体呈现出来。一个东西一旦被命名,这个名与物就产生了关联,当我们说到这个名的时候,我们的脑海里就会呈现那个物,当我们在脑海里呈现这个物的时候,我们同时会叫出这个物的名字。一旦这个名字忘记了,这个物在我们脑子里也渐渐地要被丢失,图像渐渐模糊不确定,最后遗忘。当我们嘴里说出一个名字的时候,我们会在脑子里构建与这个名字相应的物,也许这个物仍是模糊的,但总会有像在脑子里呈现。物因名而存在,不一定是原本的那个物,但必定会有一个物与之相对应,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物。

记忆是靠不住的东西,所有的印象都会消失。

疫情,平安?

阳过,阳康?

就像灾后搜寻幸存者,生命探测仪在废墟上捕捉信号。这是2023年新年最独特的问候。

[1] 《传染病与人类历史》[]约书亚·S·卢米斯

[2] 电影《波斯语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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