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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3年第1期|王夔:鲸鱼之光

 储氏藏书 2023-02-03 发布于湖北

宁玲的住处,在星火路尽头。那里的傍晚,通年都能看到红色的云朵。红色的云朵比黑色的云朵飞得高,也去得远。她也总能看到父亲,那个佝偻着腰的男人,将身体埋在一大堆戏服中,五彩的陈旧的弥漫着烟屎味的戏服。宁玲不喜欢这些戏服,也不喜欢埋在这戏服里的人。淮剧团早散了,落下的剧厅成了西阳第七建筑公司的仓库。她父亲在剧团里,原来是个杂工,不过他总跟女儿说,他是道具师。什么道具师呢?锯了两下木板算是道具师吗?淮剧团原来的宿舍楼早拆了,那些戏服的主人如四散的烟云。她父亲将淮剧团落下的杂物都搬到了舞台上,舞台中间拉了帘子,一半是他的,一半是他女儿的。建筑公司本来不用她父亲看仓库的,他们要用建筑公司的人。但用了建筑公司的人,宁玲父亲就要死给他们看。她父亲没死成,日常工作,就是在戏服中成天看着那些台下的螺纹钢。

后来她父亲跟她说,这个仓库员的工作,挣来其实不是靠他的命。谁的命这么值钱?建筑公司不想用你,还在乎你的命?喊警察把你拉走算是客气的。她父亲跟她说,建筑公司的头儿,跟他有亲戚关系,而且都是筒子乡的人,他们小时候合穿过一条裤子。他说的这个亲戚关系,拐了九曲十八弯,宁玲一直没有弄清楚,这个亲戚关系是怎么关到系到的。她也没见过那个关到系到的人。她觉得她父亲在海吹,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年龄大了,说话就没边儿了。仓库保管员一个月五百块,这么点钱,能干什么呢?她父亲说,五百块,不少了。宁玲鼻子哼了哼,不说什么了。

宁玲的半边,与帘子隔开的她父亲那半边,是截然不同的。最不同的是气味,然后是服装。当然也有相同的地方,他们都缺一面大点的镜子。她是有化妆台的,是原来剧团用的,但台上的镜子被她卸掉了,卸掉的原因是镜子上有个抹不掉的小黑点。有时一照,怪吓人的。有个小镜子用用就可以了。

这天的傍晚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宁玲从金凤商城出来,骑着凤凰自行车,穿过飞凤街,再进入星火路。在离住处不远的地方,有家小杂货店,不在街面上,也没有店招牌,里面支着60瓦的白炽灯泡,泛黄的灯光下坐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人。他总是向她推销邰正宵的磁带,《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很好听的。他有两大箱子磁带。但她并不喜欢《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她喜欢黄磊的《我想我是海》,她喜欢大海。除此之外,她还喜欢一点摇滚、重金属。她问中年人,有没有新的。中年人摇摇头。宁玲说,你该换点了,四牌楼街上都是新磁带。中年人说,这里又不是四牌楼街。又说,当年我也是四牌楼街的麻雀。她不是第一次听他说四牌楼街的麻雀了。四牌楼街是西阳市最繁华的一条街。中年人说过,当年他也在四牌楼街混过。他在四牌楼街上混的时候,黑白通吃的周云海还没有上路。四牌楼街的麻雀,比星火路上的鹰还要大。她也知道他说的鹰,鹰是周云海的手下,手膀子上纹着一头鹰,星火路上的商家都怕他。宁玲没有挑到合适的磁带,随手称了点甘草味瓜子。她到家的时候,她父亲坐在舞台下,他让她凑过去,帮他叠元宝。黄纸叠的元宝是给她孪生姐姐的,晃眼间,姐姐走了都13年了。姐姐长得和她一模一样,不一样的地方,是姐姐下巴上多了一颗痣,大家都说那痣是美人痣,有了这颗痣,不但人更漂亮,将来还会大富大贵吃穿不愁。姐姐没等到大富大贵的那一天,淹死在筒子乡的季黄河里。她一边叠元宝,一边嗑着瓜子。她父亲说,你就不能不嗑瓜子。宁玲站起身来,说,我要出去。她父亲说,才回来就要出去,去哪里?宁玲说,我要去四牌楼街买磁带。她父亲说,叠完这叠再去。宁玲没理他,转过身就走。

四牌楼街离她住的地方大约两公里,但骑完这两公里,你会发现,不是两公里,四牌楼街和星火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差了十万八千里。宁玲喜欢四牌楼街,也喜欢四牌楼街的麻雀。在四牌楼街开店的店主,都算得上四牌楼街的麻雀。四牌楼广场的地下商场什么都有,卖磁带的有五家,其中有家夫妻店,是她最经常光顾的。夫妻俩都胖胖的,圆滚滚的,说起话来客气得很。她也不是要来这家,她是为了他,鲁仁。她站在一大堆磁带面前,果然,他就挨过来了。他也是开店的,紧靠着胖子夫妇,做的是书籍生意。书店名“鲁人”,和他的名字差了一个字,但同音。他跟她推荐过《平凡的世界》和《百年孤独》,还推荐过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她看到他来,就将耳机塞到耳朵里,口袋里随声听的声音却被她调到最低。她什么都能听得到,但可以装作什么都听不到。鲁仁年轻、帅气。她慌乱地向前走,他追了过来,手里拿着本书。她听到他喊,宁娟,你等等。

宁娟是她姐姐的名字。介绍自己的时候,她跟他说,她叫宁娟,她还有个孪生妹妹,叫宁玲。她们从小跟爷爷奶奶长大。自打懂事起,她们没见过母亲,家里人的说法,她们的母亲早死了。她们只有父亲,父亲在城里的淮剧团,是团里的道具师。9岁那年,她们的父亲从城里回来,决定带她们中的一个去城里。她们都想去城里,她们约定了,要么都去,要么都不去。假如父亲把她们中的一个强行拖到城里,被拖到城里的那个,一定要想办法从城里溜回筒子乡。那天傍晚,火烧云填满了河流,连河岸上的芦穗也像喝醉酒的父亲脸色一片酡红。她们到季黄河边的石码头上洗碗,石码头上空无一人,大水拍打着石头的罅隙。她不知道那天为什么石码头那么滑,季黄河的浪那么大,浪把她卷进水里。妹妹够她,没够着,也掉进了季黄河。她拼命拍打,侥幸抓住了芦苇根,妹妹却没那么走运。她坐在石码头上号啕大哭,红云不见了,天黑得像炭。妹妹在第三天才打捞上来,整个人肿得像鲸鱼。她跟他说,妹妹是为了救我,我这后半辈子,是为了我妹妹活着。

她和他聊这些的时候,她还不知道他有对象。她隐去了自己金凤商城店员的身份,也隐去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她说自己是西阳大学的一名学生。姐姐宁娟上学时,比她的成绩好了太多,如果不是季黄河收走了她,考个西阳大学还不是小菜一碟。她说,她学的汉语言,除了汉语言,她对大学的专业知之甚少。

鲁仁说,哦,汉语言,文学呗。

宁玲说,对,就是文学。

鲁仁说,我也喜欢文学,要不也不会开书店。

宁玲开始慌乱了,如果要说文学,她的文学就是她听来的那些歌,《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把根留住》《大海》《我可以抱你吗》……她喜欢的歌都很文学。她五音不全,但她这个北方人可以将它们朗诵出来,朗诵出来的歌词也很美。她曾无数次站在剧团的舞台上,在紫色的大幕背后,朗诵它们。朗诵它们。朗诵它们。

你喜欢写什么?他又问。

我喜欢写诗歌。

诗歌是最高贵的文学体裁。

算是吧。

她拿了鲁仁的《恶之花》,回去就学着吹竽了,不过吹来吹去,总是不着调。中外诗人,倒是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了。她还说,她是西阳大学文学社团的重要成员,今年是西阳大学建校90周年,他们学校租了四牌楼大剧院的场子,要在里面搞盛大的庆祝活动。到时,她要上台朗诵一首诗,她写的,庆祝学校成立90周年的。

这么牛啊。

对。宁玲涨红了脸,说,到时你一定来听我的朗诵。

一定的一定的。

她的牛吹大了,都不知道怎么收场了。她为什么要吹这个牛呢?后来她想,她是宁娟附体了。她姐小时候特想上大学,她姐说,她要到海边的城市上大学。宁玲说,到海边还不容易,从季黄河一直游过去。解放前,筒子乡有个人,靠着条小船,从筒子乡一直划到了上海,这事儿筒子乡的人都知道。宁娟说,对,我要学游泳,一直游到上海去。宁娟没学过游泳,更不会游到上海。在她没有打捞上来之前,宁玲宁愿相信,姐到上海去了,姐一直游到了上海,上海多好,灯火辉煌啊,不像筒子乡,到了黑夜,连电都没有。

鲁仁继续追着她,迈上了通往广场地面的台阶。宁玲转过身,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跟你推荐一本书,聂鲁达的。

见鬼。

他轻吻过她。在舞厅。他用广阔的南方平原吻过她高耸入云的北方山脉。他的嘴唇是湿润的。那是舞厅灯光昏暗时分,她的迷乱被舞厅里其他人的尖叫唤醒。他掠夺了她、洗劫了她,却装作若无其事。那个夜晚,她做了逃兵。她在舞台的床上,想,她要是做了他的女人,那又怎么样。他有钱,又帅,是姐姐宁娟喜欢的类型。她替姐姐喜欢他,爱上他,又有什么不可以。第二天,她又去磁带店。四牌楼地下商场的磁带店卖得贵,一盒的价格,在星火路可以买两盒。在磁带店里,她发现书店里多了个女主人。她短发,做事干练,把他指挥得团团转。后来鲁仁向宁玲解释,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了她身上。是她要来的。他跟宁玲解释道,她要来,我也没有办法,我又不是警察,我不能把她铐走。我们要分的,迟早要分。宁玲说,我是你的什么人?你们分不分跟我有半毛钱关系!你自己拎拎清。

见鬼。

鲁仁跟着宁玲到了四牌楼广场上,广场北边,搭了个临时舞台,几个穿着暴露的模特在上面走秀。她站在那里,他站在她的身侧,周边人山人海。喇叭声刺耳,像铁铲剐蹭着锅底。她不知道怎么对付他,或者说,她不知道她怎么对付书店突然到来的女主人。她在劝自己冒险,当然,也不是她在冒险,是她姐宁娟在冒险。她摸着自己的下巴,她觉得摸到了宁娟下巴上的那颗痣。模特们下去了,上来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灯光照得他满脸冒油。他的声音发哑,推销着手里的所谓神奇拖把。在一大通话后,他要大家回答他的三个问题:一,拖把的生产厂商是谁;二,拖把的品牌是什么;三,拖把已出口多少个国家。只要回答出他的问题,就送出小礼品一份。台下的人纷纷举手。宁玲穿过举手的人群,不远处,四牌楼大酒店巍巍伫立。宁玲说,别跟着我。

鲁仁说,我们分了。

别跟着我。

我和她真的分了。鲁仁抓住了宁玲的手,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就是从手慢慢开始的,她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接着她发现,他抓住了她身体更多的部分。她每挣扎一下,他就能抓住她身体更多的部分。直到她被他全部攫住。她变得轻飘飘的,像星火路上红色的云朵。在四牌楼街旁的街心花园里,在树木遮掩的暗处,他搂住了她。这时她已经没有了,没有她了。要杀要剐,她都是他的人了。他吻她,第一次深吻了她。那刻,她觉得她与他合体了,不,是她姐与他合体了。她软下来,她想,不管他要什么,她都能答应了他。大学生宁娟是有户口的,上了大学,就解决了户口问题。但她是没有的,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前几年,她父亲用尽积蓄给她买过,6000块一个城市户口。现在买的人都后悔了,6000块的城市户口屁用都没有,假的就是假的。她听到不远处音乐又响了起来,她想,那几个模特又在走台了。

鲁仁的诺基亚响了,宁玲听出是她的声音,是他说分了手的那个短发女孩。她在吩咐他,颐指气使,他诺诺应着。她抢他的电话,他不让她抢。现在她把她的身体拿回来了,还把她姐的身体也拿回来了,她浑身充满了神奇的力量。她抢下他的手机,狠狠地摔在地上。

他道,你疯了,你干什么!

她踩着手机,说,对,我疯了,你让警察来抓我。

他转过身,手机也不要了,走到黑夜的外面去了。

她蹲下身子,泪水流了一地。哭完了,浑身的劲也没有了。她不知道怎么把凤凰车骑回去的。回到住处,她看到舞台上,她父亲穿着戏服,五音不全地唱:猛听得朱买臣高中喜报,绝望中依稀见生路一条,且按下喜悦情耐心等待,心难平不知如何打发今宵……宁玲说,爸,别唱了,难听死了。她父亲似没有听见,继续唱:先将容装整一整,面对菱花镜,我怦怦心跳脸发烧……宁玲踩得舞台咚咚响,过去将一把靠背旗扔在地上,说,爸,别唱了。

他觉出了女儿的不对劲,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别唱了。

他住了嘴,说,明天是你姐的忌日,我就这老毛病,睡不着唱几句。

噢,对,你唱吧。

现在唱不出来了。你买到磁带了吗?

没买到。

宁娟的忌日,他都要烧纸,还要挑一件最破旧的戏服烧掉。她们8岁的时候,他带过她们到淮剧团,她们喜欢极了戏服。他不知道,为什么二女儿现在这么讨厌戏服,还曾扬言,要把这些戏服全烧掉。他怎么肯呢,这都是他的宝。他还要一年一件地烧给他的大女儿,不管二女儿喜欢不喜欢,大女儿总是喜欢的。

戏服和钱袋堆在门口道旁,他点了它们。当年小女儿落入河中,大女儿为了救她,才溺亡的。二女儿的命是大女儿给的,可是每回烧纸,二女儿都默默地远站着,像个看戏的局外人。

宁玲看灰烬在空气中轻浮着,她想,它们就是一条一条鱼,一条一条游到上海去了。她吃完晚饭,又往四牌楼的地下商场去了,她要找他说个明白,她不服。到了鲁人书店一看,关门大吉。隔壁卖磁带的胖夫妇如往地招呼着她,她胡乱应着,心里却是快乐的。他关了店干什么呢?是跟那个短发女孩吵架吗?他揪住了女孩的短发,一顿暴打。她又瞟了瞟书店,胖妇人问,是要买书吗?宁玲说,本来想看看的。胖妇人说,这几天可能不来了,听说快结婚了。宁玲哦了声,手里的磁带掉了下来。胖妇人说,真要挑不出来,我仓库里还有的,今天才到的货,还没来得及上架。要不你去看看。

胖子夫妇的仓库她去过两次,在四牌楼大剧院的地下室。看仓库的,是胖子夫妇的乡下表侄。他们的表侄又黑又瘦,不爱讲话。宁玲从大剧院门前走过的时候,看到一张巨大的海报,今晚的大剧院,将有场盛大的诗歌朗诵会,由西阳市文联、西阳市税务局和西阳市朗诵协会联合主办。往地下室,要从大剧院的背后楼梯下去,胖子夫妇的仓库在最里面。门敞着,黑瘦男孩躺在竹椅上。随便挑。他说。

最近进了什么?

左边。

有推荐的吗?

男孩站起身,抽出一盒。这个。

宁玲接过来,这是一盒舞曲磁带,封面底色为蓝色,上面写着浅灰的“跳舞机”三个大字,主打曲目有四个:青河螋、蝴蝶、东京音头、冰冷卡卡。译过来的名字都怪怪的,但怪得有意思,明明应该是热火朝天的旋律,名字却冷到酷。

仓库潮湿,水珠悬浮在空气中。宁玲打开一旁的收录机,能听听吗?

很少有人到我这里来。男孩说。

你长得像一个人。

谁?

不说这个,我能听听吗?

听吧。男孩按了播放键。

刺激吧。男孩说,痉挛的声音。

不错。

很少有人到我这里来,也很少有人和我说话。

你表叔呢?

他们只有他们的生意。男孩过来,他毛茸茸的嘴唇抵在她的耳垂处。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这么多话。他说。

他抱着她、推着她,宁玲手里的磁带全掉在地上了。她知道他要干什么,他那里顶到她了。仓库的另头有扇门,里面有张钢丝床,窗户很高,站在床上也够不着。被子是潮的。他开始脱衣裳,她的和他的。他们不说话,行动代替了语言。他还嫩,是个孩子。他弄了她,居然哭了,他的脸伏在宁玲的私处。她抚摸着他的头。她不明白她这是在干什么,这算一夜情吗?他坐起来,宁玲有点尴尬,拿衣裳遮在了身体的前面。收录机还在响着,窗户的框上长满绿色的苔藓。乐曲的声音很冲,像金属切割着金属。宁玲对男孩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男孩问,什么秘密。

宁玲说,你对谁都不要说。

男孩说,你知道我不会瞎说话。

8岁那年,没人知道我学会了游泳,是跟邻村的一个孩子学的,那个孩子很野,又黑又瘦。

这有什么!那孩子像我?

不,跟你没有关系。

那算什么秘密!男孩抱住了她,细细的唇毛落在她的脖颈上,我喜欢你。

你还是个孩子。

我已经17岁,马上就是成年人了。

过两天我要相亲了。

你不想去相亲的,是不是?

你不懂。

我什么都懂,我喜欢你。

还是等你成年了,有结婚的资格了,再来跟我说喜欢不喜欢的话。真到那个时候,你就不会说喜欢我了。

不不,我就是喜欢你。你和谁相亲,告诉我。

收录机停了下来,整个仓库空荡荡的。宁玲将食指竖在嘴边,让他不作声。

什么?

嘘——

她听到在她头上5米的地方,有脚步走动的声音。一个美丽女孩走上舞台,打开红色活页夹,富有韵律的诗句从她唇齿间流淌出来。诗句们排列成队,勾勒出巨鲸的模样,在这个迷人的夜晚,游出了灯光璀璨的大剧院,一直游向波澜万顷的海洋。

相亲是一个神秘女人安排的,宁玲不认识她,但她坚称她是她父亲的好朋友,几十年的好朋友。女人骑着自行车,她在后面跟着,从星火路向西再向南,经过一处停产的工厂,里面竖着水塔和烟囱,灰喜鹊在香橼树上叽叽喳喳。女人告诉她,她父亲刚到剧团时,她就认识。女人骑的是新永久车,她不时地按下自行车铃子,像里面装满了她要说的话。她的话就是在这些清脆而琐碎的铃声间歇中发出来的。夕阳西下,大地显得格外沉稳和庄重。女人短发,胖乎乎的,浑身都是肉,像个气球。她指了指工厂的烟囱,原来我就在这里,这里是西阳齿轮厂,齿轮懂吗?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齿轮,没有齿轮,连自行车都骑不起来。我在厂里,专门生产齿轮的废品。说到这里,女人破口大笑,身上的肉翻起了浪花。宁玲说,废品还需要生产?女人说,不是,我做的齿轮废品率高。有一次上夜班,我竟然趴在机床边的工作台睡着了,我还做了个梦,梦到了玉皇大帝,等到醒来交产品,检验员骂我是无耻女人。我说,我怎么无耻了?检验员说,你看看,你送来的这些,齿都没开就送来了,你说你有齿,齿在哪里?我揉了揉眼睛,天呐,真是,毛坯就送过去了。我居然把毛坯就送过去了。谁能用这样的齿轮?谁用这样的齿轮谁倒霉。女人继续大笑,车也慢了下来,宁玲皱着眉头,她想不通无耻有什么好笑的,何况无耻在她自己身上。

西阳齿轮厂的围墙特别长,不时地,围墙上会跳出一段广告或者宣传语。其中有幅中华恐龙园的广告,画上是只巨大的摆轮,从摆轮上伸出的人腿,就像齿轮上的齿。过了齿轮厂,向东拐,是食品厂,厂里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厂门口停着辆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食品厂不大,再过去不远有家茶楼,女人介绍的曹卫东在里面等她。女人说,男孩子第一百货商店的,做海报设计,第一百货商店顶上那个戴钻石戒指的美女你看到了没,是卫东画的。在西阳城,没人比他画得好。你要是嫁了他,这辈子不愁吃不愁穿,一百什么单位,什么东西不要到一百去买?别看厂子倒了一个又一个,一百永远倒不掉。而且现在政策改了,嫁了城市户口,孩子户口将来可以跟孩子爸爸走,多好。你赶上了好时光。

到达茶楼的包厢后,宁玲并没有看到曹卫东,这让女人脸色发红,她走到外间,打起了电话。茶楼有十几个包厢,隔音效果不好,周边的人语像季黄河上渹渹沌沌的涛声,她头疼。女人从外面转回来,说,这就到了,就到了。宁玲想了想,还是问了,既然你认识我爸爸那么早,那你见过我妈吧。女人说,见过一两次,印象不深。宁玲说,你一定知道我妈后来去了哪里。女人说,我哪里知道,她不是死了吗?你爸说的。宁玲说,我妈没死,她一定在哪座沿海城市,现在人不都是这样的吗,一个个往沿海跑。女人说,反正我不知道。宁玲还想再追问下去,曹卫东到了。

那以后不久,有天下班,宁玲在公园路上遇到了卖磁带的黑瘦男孩。更确切地说,是他骑着自行车追上了她。她装作不认识他,本来就是一拍两散的事。男孩横住自行车,逼停了她。

你想干什么!她生气地说。

我就想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她不怕他,他还是个孩子。她跟着他走到路边绿化带上,脚边站着一年蓬,春风吹过,花朵摇曳生姿。什么话,你说吧。

你是不是在和曹卫东谈恋爱?

关你什么事!

他是个流氓。以前他搞大了一个女孩的肚子,没跟人家结婚,还把那个大肚子的裸体画了下来。西阳好多人都知道。

他跟我说了,那个肚里的孩子跟他没有关系。

总之你不能跟一个流氓结婚。

到现在,她也不知道男孩的名字,她不想知道。我就是想和一个流氓结婚,我就是爱慕虚荣,我想在城市里留下来。以后我还会脱光了衣服让他画。我自己也是个流氓,比他更流的流氓。好了吧,以后别再找我,你也不想和一个女流氓在一起对不对!

在鲁仁结婚后不久,宁玲很快也结了婚。曹卫东比她大6岁,她管他叫老曹。其实刚结婚时,老曹也才28岁,一点也不算老。他们的婚房在一幢二层居民楼的阁楼上,8个平方。这还是他父母找了居委会主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下来的。很快一年过去了,他们没怀上孩子,不是不想要,是好像谁有点问题。她让他去查查,他又让她去查查,结果谁也不去查,街坊邻居的碎言碎语就来了,大家认为宁玲是个不会生蛋的母鸡。当然,也有少数人认为,是曹卫东的问题。当有人说出这个疑虑的时候,当即就会遭到旁人的反驳,曹卫东的父亲生了8个孩子,凭什么曹卫东生不出孩子。

宁玲一直在金凤商城给私人老板打工,她觉得自己有在商城的工作经验,让老曹到领导那里说几句,她就能在第一百货商店的鞋柜做个柜长。但一年多之后,非但她没能进第一百货商店,老曹也被那里踢出来了。原因是第一百货商店改制,卖给了一家民企,第一百货商店改名全巨茂商业股份有限公司,人员被裁了一大半。开始老曹觉得万不会裁到他,因为第一百货商店就他一个美工,把他裁掉了,广告怎么做。但偏偏把他裁了,广告制作包给了外面的一家广告设计公司。老曹不服啊,不但他不服,被裁掉的所有人都不服。有人到政府去请愿,也有人迅速占领了第一百货商店宿舍区空置的两套住房。最滑稽的是水电工老贾,他占领了宿舍区的厕所。事后证明老贾是对的,厕所真大,粪坑填掉,那是85平的三室一厅。宁玲也劝老曹找个地儿霸一下,随便找个地儿,怎么都胜过这冬冷夏热的阁楼8个平方。开始老曹有点犹疑,等回过神来,能霸的全被霸完了。他只得去霸单位的办公室。美工的办公室不小,有50来个平方,里面放着工作台、铁皮柜、办公桌椅、单人沙发、茶几。现在他在里面,加放了一张竹躺椅、一把菜刀和一把斧头。他的理由很简单,他要在这里工作,工作至死。把美工工作包给外来的公司,不但是不负责任,而且浪费钱,谁都可以来评这个理。

曹卫东的办公室在全巨茂公司六楼西北角处,走过去需要经过公司的废旧物品仓库,仓库门口堆着几张旧木椅,残缺不全的它们几乎堵死了道路,使得他每次都只能侧身通过。他不会去动那些旧木椅,他若是动了,会有更多的旧木椅从仓库里走出来,有时候,缺胳膊缺腿的才是最横的,不单指人。曹卫东不缺胳膊,也不缺腿,他缺心,这是他老婆宁玲说的。他老婆不但说过他缺心,还说过他缺肝缺肺,胆儿没有,脑子也少根筋,总之内里没一个好东西。天有些灰,旧木椅下有一汪昨夜的雨水积水,瘦削的曹卫东熟练地绕开障碍物,掏出办公室的钥匙,打开门锁,门吱呀一声,只开了一道粗缝。除了门锁,门上还挂着一条铁链,把门把手和墙捆缚在一起。他微低了头,从粗缝里钻了进去。靠门口的台上,摆着应急灯,工作台上放着他的画,在昏黄的灯光下,蓝色的大海抑郁地奔腾着。应该还有一条白色的鲸鱼。他想。

他试着勾勒鲸鱼的线条,他想到了透纳,那个水汽弥漫的英国画家。他还想到了透纳的处女作《海上渔夫》,因此犹豫是不是应该画一艘船。这时周建来了,周建是他以前第一百货商店的同事,现在全巨茂公司管人事后勤。周建比他大5岁,以前一起打过无数场台球。也正因为台球,全巨茂的老板才让周建管这事儿,他要他软硬兼施,无论如何把美工办公室拿下。他怎么拿得下呢,有句话叫奈何以死拒之,对于生死置之度外的人,能用什么好办法?他没有孩子,老婆也跟他分居了,更有了以死相抗的资本。他敲了敲门,把曹卫东叫出来。曹卫东从门缝里钻出来时,手里拿着蘸满白色颜料的画笔。他的画笔是他的武器。曹卫东说,哟,今天来,还跟着腿子啊。他说的腿子,指的是跟着周建的保安,保安手里拿着警棍,脸黑得像张飞。周建皱了皱眉头,努了努嘴,让保安先走。保安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下才走了,似乎有点不情不愿。

周建说,兄弟,我们随便聊聊。曹卫东不说话,颜料滴在水泥地面上。周建说,上个月我介绍的画廊怎么样?曹卫东说,没卖出去。周建说,还挂那儿?曹卫东说,应该是。周建说,这也不是个办法,老银子总有用尽的时候。曹卫东不说话,颜料在笔头凝成了半椭球。周建说,我不懂画,但我觉得你画得挺好。你们还好吗?我说的是你老婆,她没逼你?曹卫东说,好长时间没有联系了。周建说,这样各管各,其实也挺好。昨天我还在大街上遇到你老婆。曹卫东说,在哪里遇到的?周建说,在四牌楼广场。曹卫东哦了一声。

宁玲躺在剧团的舞台上,她听到隔壁父亲在咳嗽。就这两年,父亲加快了苍老的速度,像一列加速驶往悬崖的列车。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舞台的木地板随着父亲的咳嗽微微震动,连带她的肚子也在震动。她想,如果像别的夫妻,或许她这里已经多了一道长疤。到底是谁不正常呢?如果不是夫妻关系急速恶化,她或许会去看看的。金凤商城有个姐妹,结婚多年不孕,医生说她宫寒。她想她自己可能也是宫寒,肚子那里,一年到头总是感觉冷冰冰的。她的确去过四牌楼广场,那儿的地下商场改朝换代了,取而代之的是家电器商场,生意火爆。卖磁带的胖子夫妇不知去了何处,鲁仁她倒是知道的,而且他们是有联系的,时断时续。他不开书店了,在翠薇路上开了家粮油店,他说,其实一样,书是精神食粮,都是粮食。他说,粮油店缺人,问她来不来做个店员,工资比她在金凤商城高。她才不去,她去会跟粮油店的老板娘干架。她还不想干那个架。

星火路上新开了家黑网吧,是原来卖磁带给她的那个中年人开的,中年人脸色没有以前那么白。有一次,他还给她透露了关于鹰的消息,知道吗?鹰死了,死在外乡。他是替人去外乡要债的,结果债没要成,人被砍死了。啧啧,那么厉害的人。他摇头,她跟着支吾两声。她在里面,通常是上QQ,或者在西阳本地的BBS里发表一点关于诗歌的见解。在QQ里,鲁仁说他要去海南三亚的三亚湾,南方的海,蓝得透底。宁玲说,你要去海边,你店怎么办,难道关了不成?鲁仁说,别提了,我老婆和我吵架了,她把我赶出来了,我们要完蛋了。他问她,要不要一起,在椰子树下喝椰子汁,吹吹海风,再到大海里游游泳。宁玲说,我不去,我怕水,你又不是不知道。到大海边,我会被吓死。

她还是去了,去的原因用她的话说,是他太坏了,把她给骗了。他是天地之间第一骗。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是说那种真正的两个人的见面,街上偶遇的不算。他们坐了飞机,到三亚时已是傍晚,坐出租车到市内,开了两个房间。进了自己的房间,宁玲就抹着胸口喘气。第一次坐飞机,她有点晕机,直到酒店,还没有完全缓过来。到了晚上9点,宁玲洗漱过了,他给她打来电话,酒店内线。他问她睡了没,没睡的话聊会儿天。他叫她宁玲,让她吃了一惊,你看我身份证了?他说,没有。她说,看我登记了?他说,没有。这么多年了,随便一打听,就知道你叫宁玲,你姐才叫宁娟。她不想和他辩论,说,太晚了,我要睡了。

第二天他们去了三亚湾,但是人太多了,二人沿着海岸线越走越远,终于找到一处相对僻静的海湾,鲁仁在海水里游来游去,还向她招手,但她始终与海水保持一段距离。他想,她怕水是真的。他走到沙滩上,跟她说,来呀来吧,海水又不会吃了你。宁玲环着手臂,说,我不去。你也别游太远,当心被鲸鱼吃掉。鲁仁笑起来,鲸鱼不会吃人,鲨鱼才会。宁玲说,鲸鱼吸口海水,就能把你吸到肚子里。鲁仁说,那我就是匹诺曹,我要在里面搭房子,吃海鲜,吃够了再从它肚皮里钻出来。

鲁仁游成了一个黑点,天渐渐昏暗下来,海滩上人更少了。宁玲坐在沙滩上小憩,鲁仁突然从背后抱住了她。她不知道他怎么来的,那个小黑点才不见了一小会儿。她摆了一下身子,没能甩开,他太有力了,他的双臂紧紧地箍在她的胸前。他凑在她耳边说,宁玲,我还是喜欢你的。我和我们家的闹了,快离了,离了我们在一起好不好。她说,叫我宁娟。鲁仁说,宁娟,我们在一起,好不好?宁玲说,你勒疼我了。鲁仁松了手,宁玲说,你真想在一起。鲁仁说,真的。宁玲说,我要一个人好好想一想。鲁仁说,那你想吧,我再游会儿。宁玲说,去吧去吧,让鲸鱼把你吃掉吧。

鲁仁在海水里游着游着,突然感觉双脚被人拉住了。那人水性很好,要把他往深海里拉。他使劲蹬着,双手扑着,他的游泳水平也好得很,水下那人露出了水面,是宁玲。宁玲不说话,一把抱住他的头,把他往水下按。鲁仁呛了口水,继续扑腾,他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他挣脱了她,往岸边游去。他们几乎同时到了岸边,她在笑,抱住了他,我和你开开玩笑,看你水性怎么样。鲁仁冷着脸,这也能开玩笑,差点要了我的命。你不是怕水吗?你不是不会游泳吗?你怎么会的,为了要我的命才去学的?

宁玲站在那里,有点手足无措。鲁仁没理她,一个人往酒店走去。海边椰子树的影子被夕阳抻得越来越长,游客归去,大地一片静谧,只有海浪声滚滚而来。晚霞分娩出黑色的乌云,乌云像加了酵母的面团,蹬胳膊腿长得飞快,瞬息长成巨大的怪兽。怪兽俯向大海,大海与它沆瀣一气。这个世界没有奥特曼,只有远处零星的船火。更遥远的地方还有成群结队的白色鲸鱼。鲁仁独自回了西阳。宁玲手里的钱不够买飞机票的,折腾了几天才回去。到家后,只是稍稍收拾了一下,就往全巨茂公司去了。

她到了六楼,经过废旧物品仓库的时候,踢倒了一张瘸腿椅子。她直奔曹卫东的办公室,要手撕他的画作。曹卫东拿过一块三合板,身体紧紧地护在巨幅油画前。宁玲拎起地上的斧子,指着他,你画这些鬼东西有什么用,能当饭吃?曹卫东不辩解,也不让她撕。宁玲挥斧砍门上的铁链子,砍了几下没砍动,倒是门边台上的应急灯掉落在地上,灯不亮了,也不知道哪里坏了,室内黑暗一片。宁玲走到门外,又砍了铁链几下,还是没砍动,铁门发出异常的巨响。她索性走到工作室的窗户边,对着窗户上的杉木封条,又是一阵猛砍。这些杉木封条平常将窗户封得死死的,这会儿倒不是斧头的对手,窗外走廊上木屑纷飞。三个大窗上的杉木封条顷刻间被宁玲砍光。她这才解了气,志得意满地下了楼。

初秋的阳光干燥、盛大,它们从窗玻璃上奔涌而下,像突然到来的瀑布。他揉了揉眼睛,太亮了,有点不适应。等眼睛适应了光,却不适应画了。原来它这么暗!曹卫东看着画布上的海,连鲸鱼也不够白,它简直就是灰色的。他想起之前跟画廊老板通电话,画廊老板说他的画着调偏暗,他不以为然,认为暗的是画廊老板的眼光。现在看来,自己才是那个睁眼的瞎子。他坐在椅子上,像棵缓慢枯去的树木。是煦暖的阳光让他重新动起来的,阳光先是化成油画笔头的猪鬃毛,轻轻拂拭着他的眼睫毛,等他睁开眼睛,阳光便如一泓陈年老酒鱼贯而入,使他浑身暖烘烘的。他拿过调色板,重新调试颜色。

是几年后的事,宁玲死于一场车祸。那时,曹卫东的绘画已略有名声。他看监控,傍晚,翠云路与翠薇路交叉口,霞光渐收,宁玲看了看天空,就怔在那里。然后汽车撞了上去。是一辆桑塔纳2000。他不知道她看到了天空里的什么,让她突然停步。飞碟?暴风怪?九霄宫殿?他和宁玲这几年时好时坏,但他只记她的好,女人的好,对男人来说,真是太美妙了。宁玲出车祸,正是他们好的时候。妻子的葬礼上,他的岳父烧尽了戏服,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在台上唱戏。他在唱戏声中黯然地整理妻子的遗物,发现了一枚夹在《恶之花》里的明信片,上面写着: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我依然喜欢你。真的,有些事情不会因为时间而改变。署名:冰冷卡卡。从邮戳上看,她收到明信片就在出车祸的前几天。他想,妻子的死也许与这枚明信片相关。他把这条重要线索交给警察,警察置之不理。

又过了些年,著名画家曹卫东的油画《敞开的》在佳士得拍卖行拍出1650万元的高价。《敞开的》画了大海和鲸鱼。画布上,大海湛蓝,白得透明的鲸鱼喷出巨大的水柱。有人说,那画里全是光。也有人说,有看不见的乌鸦在飞。后来,那个说有乌鸦的人见到了曹卫东,他递过一支烟,得意洋洋地说,只有我看到了乌鸦,是乌鸦,对吧。曹卫东接过了烟,点着了,一句话也没有说。

王夔,男,本名王魁,1970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爱写小说,已发表中短篇小说100余万字,有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选载。现供职于泰州日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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