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陌上梦落
摄影/陌上梦落
八声甘州|夜泊秦淮
记六朝都会夜秦淮,犹见旧繁华。看兰桡画舸,桨声灯影,银烛笼纱。处处笙歌鼎沸,彩舫绣帘斜。萧鼓惊寒水,浅漱堤沙。
常忆当年王谢,缓步乌衣巷,燕在谁家?见说桃叶渡,商女后庭花。念多少,金陵旧事,有几多、月下咽悲笳。沈沈夜,水风来处,柔橹咿哑。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知道秦淮河是从杜牧的《泊秦淮》开始。
秦淮河,古名龙藏浦,汉代称淮水。唐代以前,史籍未见“秦淮”之名。玄宗开元十五年(727)前后徐坚等撰《初学记》卷六,始见秦淮,“孙盛《晋阳秋》曰:'秦始皇东巡,望气者云,五百年后,金陵有天子气,于是始皇于方山掘流,西入江,亦曰淮。’今在润州江宁县,土俗亦号曰秦淮。”天宝九年(750)李白作《留别金陵诸公》,有“至今秦淮间,礼乐秀群英”的诗句,至德元年(756)许嵩撰写的《建康实录》中,则称“至今呼为秦淮”。
进入城区的秦淮河在通济门附近分为两支,其中一支从东水关向西至淮清桥,经过夫子庙、中华门内、上下浮桥等地后,从西水关出城,这一段就是大名鼎鼎的“十里秦淮”,也称内秦淮河。
从南朝开始,这里便是名门望族聚居之地。秦淮河两岸酒家林立,笙歌箫笛,无数商船昼夜往来于河上,许多歌女寄身其中,凤歌鸾舞,丝竹喧阗,文人才子流连其间,佳人故事千古留传。
隋唐以后,秦淮河渐趋衰落,却引来无数文人骚客来此凭吊,儒学鼎盛。到了宋代逐渐复苏为江南文化中心,南宋始建的江南贡院,成为我国古代最大的科举考场。
明清两代,是十里秦淮的鼎盛时期,“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富贾云集,青楼林立,兰桡双桨急,画舸笙歌逐,成为千古金陵佳丽地。明太祖朱元璋曾下令元宵节在秦淮河上燃放小灯万盏,秦淮两岸,华灯照夜,秦楼楚馆,鳞次栉比。到了近代,由于战乱等原因,河水污浊,两岸建筑多被毁坏,昔日繁华不复存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南京市政府对这一风光带进行修复,再度成为我国著名的游览胜地。
秦淮河两岸,全部都是古色古香的建筑群。飞檐格窗、画栋雕梁,再加以夜色河中的画舫凌波、桨声灯影,“楼台见新月,灯火上双桥”,逐渐成为人文荟萃、市井繁华的金陵古都风光带。清朝余怀《板桥杂记》序云:“金陵,古称佳丽地。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秦淮河是南京古老文明的摇篮,这里素为“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被称为“中国第一历史文化名河”。
明代文学家于慎行有诗《秦淮》,记述了当时夜秦淮的胜景。
秋月秦淮岸,江声转画桥。
市楼临绮陌,商女驻兰桡。
云里青丝骑,花间碧玉箫。
不知桃叶水,流恨几时消。
“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江南院落的古朴,粉墙黛瓦的素雅,雕梁花窗的雅致,秦淮夜色的婉约。不能不让人沉醉于这六朝烟水气当中。十里秦淮,六朝金粉;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秦淮河,成为中国历代文人的一种情怀。一九二三年,俞平伯与朱自清同游秦淮河,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为题,各写散文一篇,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
在朱自清先生的眼里,秦淮河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灯月交辉,笙歌彻夜。是纸醉金迷之境,有着蔷薇色的历史。
在俞平伯先生笔下,“小的灯舫初次在河中荡漾;于我,情景是颇朦胧,滋味是怪羞涩的”,“夕阳西下,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姊妹们所薰染的吗?还是匀得她们脸上的残脂呢?”
名家名篇,文风迥异,各擅所长。妙笔生花,堪称经典。
至于描写夜秦淮的诗词,我还是最喜欢沈祖棻先生雨夜集饮秦淮酒肆后留下的《水调歌头》:
瑶席烛初炧,水阁绣帘斜。笙舟灯榭,座中犹说旧豪华。芳酒频污鸾帕,冷雨纷敲鸳瓦,沈醉未回车。回首河桥下,弦管是谁家?
感兴亡,伤代谢,客愁赊。虏尘胡马,霜风关塞动悲笳。亭馆旧时无价,城阙当年残霸,烟水卷寒沙。和梦听歌夜,忍问後庭花?
沈祖棻被文坛誉为江南才女,“二十世纪中华诗词界最杰出女词人”,有“当代李清照”美誉。叶嘉莹女士则称她为“是一个集大成的作者”。
乌衣巷的前生今世
夫子庙景点最著名的便是乌衣巷。乌衣巷在秦淮河上文德桥旁的南岸,是中国最古老而著名的巷名。此地原为三国时代孙权旧部乌衣部队之驻地,世称乌衣巷。
至东晋,乌衣巷变为王谢两家豪门大族的住宅区,乌衣巷门庭若市,车马喧喧,冠盖云集,走出了王羲之、王献之,及山水诗人谢灵运等文化巨匠。乌衣巷见证了王谢的艺术成就与两大家族的历史,与整个中国文化政治历史紧密相连。
王导是东晋时期政治家、书法家。出身于魏晋名门“琅邪王氏”,当时有“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是东晋政权的奠基人之一。他的堂侄“书圣”王羲之、堂侄孙王献之、孙王珣、王珉,都是一代书法家。
谢安是东晋政治家、名士。多才多艺,善行书,通音乐。治国以儒、道互补,作为高门士族,能顾全大局,以谢氏家族利益服从于晋室利益。王俭称其为“江左风流宰相”。张舜徽赞其为中国历史上有雅量有胆识的大政治家。
六朝古都金陵几多磨难,后隋文帝灭陈,为防政权割裂,竟将金陵夷为平地,乌衣巷也化为废墟。唐朝诗人刘禹锡途经此地,见到眼前的衰败场景,感伤繁华不再,发出“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感叹。
王导和谢安令乌衣巷尊贵,王羲之、谢灵运令乌衣巷风雅,那么刘禹锡、周邦彦则令它盛名。这份名气,沉淀在文人墨客流传千古的诗词歌赋中。
在乌衣巷口怀一把古,成为历代文人的风雅活动。唐代朱存诗曰:“人物风流往往非,空余陋巷作乌衣。旧时帘幕无从觅,只有年年社燕归。”孙元晏诗云:“古迹荒基好叹嗟,满川吟景只烟霞。乌衣巷在何人住,回首令人忆谢家。”宋代罗必元有诗:“乌衣池馆一时新,晋宋齐梁旧主人。无处可寻王谢宅,落花啼鸟秣陵春。”
历经千年的沧桑,如今的乌衣巷已不复昔日的繁华,从兴盛到衰败再到后来的重建,乌衣巷里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述说着东晋以来的王朝更迭、韶华流逝。那些流传的故事,更承载着历史深处走来的文化记忆,让后人对这个小巷充满着遐想。这里,没有了豪门士族的觥筹交错,取而代之的是游人探访王谢华堂的喧嚣。
桃叶渡与纪映淮
十里秦淮从东水关入城,流经的第一个景点就是桃叶渡。秦淮两岸的六朝胜迹,譬如朱雀桥、邀笛步、骠骑航、麾扇渡、汝南亭、竹格渚,都已泯灭无迹,现在还能看到的,除了面目全非的乌衣巷,也只有一个桃叶渡。
桃叶渡是南京古名胜之一,位列于金陵四十八景内。在原渡口处立有“桃叶渡碑”,并建有“桃叶渡亭”,从六朝到明清,桃叶渡处均为繁华地段,河舫竞立,笙歌韵溢。
桃叶渡,相传因王献之在此送爱妾桃叶而得名。清人张通之在《金陵四十八景题泳》“桃叶临渡”一景中写道:“桃根桃叶皆王妾,此渡名惟桃叶留,同是偏房犹侧重,秦臣无怪一穰侯。”诗文道出了桃叶、桃根姊妹俩,同为东晋大书法家王献之的小妾;因王献之当年曾在此迎接过爱妾桃叶,古渡口由此得名。
《古今乐录》:“《桃叶歌》者,晋·王子敬所作也。桃叶,子敬妾名,缘於笃爱,所以歌之。”
诗曰: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待橹。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
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
从此以后,秦淮河边的桃叶渡成为多情的文人才子必到之处。一千多年过去了,岸边桃树花开花落,树上桃叶绿了又黄,但这美丽而又浪漫的爱情故事,却一直被人们津津乐道。
宋诗人杨备调侃道:“桃叶桃根柳岸头,献之才调颇风流。相看不语横波急,艇子翻成送莫愁。”
宋人曾极的《桃叶渡》:“裙腰芳草拒长堤,南浦年年怨别离。水送横波山敛翠,一如桃叶渡江时。”
清吴敬梓的五律《桃叶渡》:“花霏白板桥,昔人送归妾。水照倾城面,柳舒含笑靥。邀笛久沉埋,麾扇空浩劫。世间重美人,古渡存桃叶。”
现在的桃叶渡,老宅是吴敬梓故居,里面有一碑坊,上面清晰地刻画了“古桃叶渡”几个字,两边是“楫摇秦代水,枝带晋时风”的坊联。
清溪有桃叶,流水载佳人。名以王郎久,花犹古渡新。
楫摇秦代月,枝带晋时春。莫谓供凭览,因之可结邻。
这是明末清初女诗人纪映淮的《桃叶歌》。 纪映淮,南京人,小字阿男,著有《真冷堂词》。
现在立在秦淮河畔古桃叶渡的对联“楫摇秦代水,枝带晋时风”,就是改写这位才女的诗句。
明崇祯七年(1634),十八岁的纪映淮嫁给了山东莒州诸生杜李。临行之时,她写《桃叶歌》,借王献之与桃叶的爱情故事,把一个即将出阁的女孩对爱情婚姻的憧憬表达得纯美而婉转。婚后夫妇二人“分韵联吟,擘笺斗捷”,伉俪情深,琴瑟和谐。
而后,其夫抗清被戮,映淮备尝饥寒,度日如年。
王士禛任京官后,了解到纪映淮的艰难处境,欲让沂州府接济一下她的生活。然而纪映淮不忘杀夫之仇、亡国之恨,以“采薇”自喻,“耻食满鞑馈赠”,茹荼席草度日,守寡以终。
清初王士祯的《池北偶谈》载:“女名映淮,字阿男…。及笄,嫁莒州杜氏,早寡,年五十余,以节终。”
每个人都渴望在自己感情的渡口,有一个深情的人在彼岸等你。就像曾经的桃叶古渡,历经千年,栉风沐雨,依然在这里。
正是“王郎一曲,千秋艳说江楫。”
商女与柳如是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随着杜牧这首《泊秦淮》的流传,秦淮盛名也就不胫而走。
六朝古都金陵的秦淮河两岸历来是达官贵人们享乐游宴的场所,“秦淮”也逐渐成为奢靡生活的代称。诗人夜泊于此,眼见灯红酒绿,耳闻淫歌艳曲,触景生情,又想到唐朝国势日衰,当权者昏庸无能,便感慨万千,写下了这首《泊秦淮》。
在唐代,歌妓、女伶通称“秋娘”,亦称为“秋女”。白居易《琵琶行》:“曲罢曾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
那么“秋娘”何以又被称“商女”呢?这是因为我国古人把五音宫商角徵羽与四季相配,因为商音凄厉,与秋天肃杀之气相应,故以商配秋,称为商秋。古代以商指秋比较多见,商信、商风、商吹、商飙指秋风,商日指秋天,商序、商素指秋季,商意、商气指秋意、秋气,商云指秋云,商暮指秋末。由此可见“商女”即秋女、秋娘,也就是歌妓、女伶了。
杜牧为何与地位低下的“商女”过不去呢?在杜牧笔下,以卖唱为生的“商女” 不顾国家存亡而醉生梦死,事实上这是一种曲笔,真正“不知亡国恨”的是那座中的贵族、官僚、豪绅。
“商女不知亡国恨”属于正常吧,大唐的复兴自然有“肉食者谋之”, “城头变幻大王旗”总不是几个歌女能够左右的。
但自此之后,有关秦淮商女和后庭花的典故便不时出现在诗作中,王安石有“六朝旧事随流水···至今商女,年年犹唱,后庭遗曲。”宋汪元量有“慨商女不知兴废。隔江犹唱庭花,余音亹亹。”
南京是“六朝古都”和“十朝都会”,而作为“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秦淮河畔,“桨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浊波”,千百年来艳名远播。
秦淮八艳是明末清初江南地区南京秦淮河畔的八位南曲名伎,又称“金陵八艳”。
最先见于余怀的《板桥杂记》,分别写了顾横波、董小宛、卞玉京、李香君、寇白门、马湘兰六人。后人又加入柳如是、陈圆圆而称为秦淮八艳。
柳如是是明清易代之际的著名歌妓才女,她个性坚强,正直聪慧,名隐,字如是,小字蘼芜,因读辛弃疾词: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故自号如是,后又称“河东君”、“蘼芜君”。
柳如是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女诗人,传世之作有《湖上草》《戊寅草》《尺牍》。
崇祯十四年她二十余岁时,嫁给了有“学贯天人”、
“当代文章伯”之称的明朝大才子钱谦益。
不久清军南下,当兵临城下时,柳劝钱与其一起投水殉国,钱沉思无语,最后走下水池试了一下水,说:
“水太冷,不能下”。柳“奋身欲沉池水中
”,却给钱硬拖住了。钱、柳两人对时局的看法发生分歧,两人的感情出现裂痕。钱降清去北京,柳留在了南京。钱做了清朝的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由于受柳如是影响,半年后便称病辞归。柳尽全力资助反清的郑成功等,慰劳抗清义军,表现出她强烈的爱国民族气节。
钱谦益去世后两个月,柳如是悬梁自尽,香消玉殒,
“人去也,人去鹭鹚洲。菡萏结为翡翠恨,柳丝飞上钿筝愁。罗幕早惊秋。”
柳如是也是“商女”,并非不懂家仇国恨。她有着深厚的家国情怀和政治抱负,徐天啸曾评价“其志操之高洁,其举动之慷慨,其言辞之委婉而激烈,非真爱国者不能。”
也被世人称为“风骨嶒峻柳如是”。
秦淮河实在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爱恨情仇、家国兴亡都在一水间。我们读张恨水的《日暮过秦淮》,读俞平伯和朱自清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都能勾起对秦淮河的记忆,是因为秦淮的烟水积淀着太多历史的记忆 。
“碧城彩绚楼台,紫陌香生罗绮。夹十里秦淮笙歌市。酒帘高曳红摇翠。油壁小轻车,间雕鞍金辔。”
往事已矣,秦淮河水依旧,六朝烟月不再,如今,我们也只能从画舫兰桡的桨声里,从歌榭楼台的灯影里,去想象秦淮曾有的绝代风华,去体会“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的多情江南了。
2020.0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