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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赏读|阿成:年关六赋(短篇小说)

 陈巽之的图书馆 2023-02-04 发布于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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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活着的时候,每逢旧历的春节,老三的父母一定要领着他们生育的四位雌雄,到爷爷的家去过年.爷爷死后,老三这兄妹四人也一定得到父母的家守岁。

这是王氏家族的规矩。

                                                   ——题记
 
赋一
 
    老三爷爷的家,临着一条江。
    这条江叫松花江,先前叫速水,比较有名气,也很古老,颇为寂寞地流了几千年。两堤的歪柳,婆婆娑娑,可以望到将尽不尽之处。
    速水时代,江水大阔,浩兮荡兮,霸去了现今道里、道外和松蒲三个区镇所踞的几万公顷土地。就是现在,三个区镇仍在南岗区的鸟瞰之下:鸟从南岗区的平地翔出,到这三个区镇就无端高出几百公尺。故此,南岗区,一直被哈尔滨人仰慕为“天堂”。
    “天堂”地势伟岸,文明发达,人之心态也日趋居高临下:自矜自诩,自恋自爱,以为领着哈尔滨几十年的风骚。
    位次“天堂”的道里区,异人扭集,洋业鼎盛,歌兮舞兮,朝夕行乐,几乎无祖无宗。誉为“人间”。人间者,比上而不足,比下则有余。善哉!
    道外区,行三。净是国人,穷街陋巷,勃郁烦冤。为生活计,出力气,出肉体,也干买卖,也来下作。苦苦涩涩,悲悲乐乐,刀进,秽骂,亦歌亦泣,生七八子者不鲜:“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没酒现掂对。”得“地狱”之称不枉。
    天公巧成,老三和他的两位哥哥,竟分别住在这三个区。大妹及父母则住在江对岸的松蒲镇。
    松蒲镇,现今也归于道外区。但洒脱得多,大有世外桃源的味道。草势汹涌,水汊纵横,落云降鸟,十分清平。早先是一渔村,次成疗养区,今为游览区,老、中、青三结合的恋爱区:“芳洲拾翠暮忘归,秀野踏青来不定。”入了夜,草窠里有不少叫鸟儿糊涂的东西。此地先前是一叶小洲,站在江对岸某株歪柳下一眺,人间夕照红红艳艳,恰好从岛腰处柔柔地浴下去。灿烂辉煌,佛光四射,得一名:“太阳岛”。
    太阳岛亦有另一说法,道是倭寇给取的,象征大日本如是红太阳一般,占了此地直至永久。老三的爷爷听了,便要跳骂:“放屁!操他娘,太阳岛,是我取的!”
    老三的爷爷,是古齐国的山东人。山东地俗强悍,古风就不甘寂寞,反过朝廷,多侠义,也作恶,多孝忠,也招安,很有冒险精神。
    苍天可鉴,老三的爷爷,的的确确是这里的第一家住户,壮年时,逢山东大灾,不忍吞石餐土,驿水驿马,到东北来挖宝。
    东北自古殷富,且多山林,素有三宗珍宝:人参、貂皮、鹿茸角。此三者,为九州之上品。餐冰卧雪,跑山居洞,弄些回老家,置田、置房、娶好样女人,续宗氏香火,绰绰乎有余。
    那时,为此目的来东北的山东人很多,然“无颜见江东父老”的也很多。老三的爷爷当属后者。
    两手空空,从大、小兴安岭摔出来,野鬼般,劳顿疲苦,都想笑笑,都想歇歇,就纠集三两同党,驶一条不小的篷船,再找老客易些柴米盐茶以及烟酒一类,在松花江上顺流而下,“三花银鳞细,生拌野味香”,过神仙的日子。
    这样的船,在当时叫“漂漂船”。
    “漂漂船”的船主们,都要凑钱雇一女人。这女人必定是同乡,或是同府,称“漂漂女”。漂漂女到东北来,常常是婚姻不尽人意,或者是被“第三者插足”,抑或偷了中意,便学孙二娘母大虫,弃乡出走——去他娘的山东吧!
    汉子们选的漂漂女,一身体好,抗折腾;二模样要顺,耐琢磨。一口的家乡话,你一句我一句,长一句短一句,硬一句软一句,感到“不似山东,胜似山东”,算是回家了。
    漂漂女很贤惠。除了给“神仙”们温酒、煮茶、擀面剂儿、烙饼、包饺子、洗衣以及缝破补绽之外,夜里还要伴着潺潺的逝水,按其辈分,逐个陪他们睡觉,享受人伦之乐。
    松花江,唐曰“粟末”,两岸有的是野生的粮食,主食不愁;辽曰松花江为“鸭子河”,吃肉也不成问题,还有硕大的鸭蛋佐酒(愿意吃黄的,扔清;愿意吃清的,扔黄。很随便)。且松花江有的是鱼虾王八,饿是绝对饿不着。雄雄勃勃,体格就很好。常常沐着白日、赤身裸体站在篷船上,于行云流水之中,放声野歌。
    始暮春至晚秋,恰一轮血色的晚照,浮在哈尔滨(蒙语:平地也)江汊的一个芳洲之上,就逼了岸。这些日月,漂漂女一般都要怀上一崽,叫“漂漂崽”。哈尔滨的后代,大约就是“漂漂崽”的后代。
    “是亲——三分向”。下了船,几条汉子一定要替漂漂女盖间房,以备生产之用,并障了院子。不愿留下的,叫“嫂子”,叫“妹子”,叫“大姐”,叫“可怜儿”,磕个头,说“难为啦”,哭几声离别的不舍,然后,再各自去闯山、挖宝、喂野牲口!
    那次,单是老三的爷爷留下没走。他总觉得漂漂女肚子里的玩意儿是自己的骨血。留下来同这位漂漂女安锅灶、盘火炕、铲柴草、晒鱼干,过生活。
    几个月后,老三爷爷乐不可支。在柴门的左侧挑出一块血布和一支柳条揻成的弓箭。
    山东古俗:倘若在自家的柴门上挑出一尺把长的血布,再斜挂上弓箭,大富大贵,表示该户产了儿子。
    老三的父亲就是“漂漂崽”,是山东人的后代,也是哈尔滨人的第一代子孙。
    老三的父亲,是爷爷给接的生。他用酒洗了手,从漂漂女的胯下掏出肉滚滚、满头乌发的父亲,渔刀一闪,断了脐带,再用温了的松花江水痛痛快快浴了父亲,用粗糙的大手托着,赏着,止不住一阵傻笑。这位漂漂女,就是老三的奶奶,她为王氏家族完成了这一伟大的壮举,陪着爷爷也傻笑了一阵,突然白了脸,抻直了身子,砰一声倒下去,与世长辞了。当日,老三的爷爷又在柴门上的右侧挑出一挂“黄纸”。那挂黄纸,随着疾疾的江风,疯疯地响了好几日,直至一条不见,才软软地歇了。
    漂漂女死后,老三的爷爷参照死人,用木炭给漂漂女画了一个像。画得很幼稚,儿童画的一样。是裸体。乳房和臀部画得很大,脚也画得很大,很粗实。稳稳地站在那儿,腰间荡出一块云,云上是太阳,小小的;云下是月牙儿,也小小的。
    北方规矩,祖父祖母乃至父亲母亲过世,其子孙后代都要请人给他们画像,以示缅怀,规矩是好规矩。可惜,不是裸体。
    每逢农历的春节,老三的父母领着他们的孩崽到爷爷家过年。一进门,依着顺序,都要先给画像上的奶奶磕头,是三叩头,说:
    “妈,过年好!”
    “奶奶,过年好!”
    奶奶的画像之下,供着奶奶用过的家什:针、线、顶针和一只未纳完的麻鞋底儿。放在一个元宝形的、用柳条编制的小簸箩里,上面画着那条尺把长的血布。
    爷爷死后,这些都随了葬。就葬在太阳岛上。

赋二

老三爷爷的也就是后来老三父亲的家,院子很阔。凭栏望去,一任江天浩浩荡荡,爽着肺腑。其住房几经修缮,已楚楚动人。庭院里植着一簇丁香、一簇樱桃、一簇迎春,另有两株高杨,任鸟啁啾,任风肆意。栅栏上爬着翠翠柔柔的喇叭、蒺藜,精精巧巧,缀着各色彩朵,十分享眼。院里犁开几垄,植豆角、茄子、黄瓜、土豆。栅栏上勾悬着几条铁丝,晒着鱼干,有白鱼,有三花,亦有江鲤、草根一类,哗哗啦啦,干干透透,濡着精盐。雪日里,放油锅一烹,脆香!
父亲住着很好,很遂心,很滋润,过得也极有板眼。
每值茶余饭后,一轮将浴,兄弟几个一律恭恭敬敬,坐在庭院的小凳上,听父亲讲《论语》。
老三的父亲是读书人。爷爷活着的时候,早早地把他送到江对岸的私塾,读孔子。那时,江对岸已有铁路过,就是俄国人建的那条中东铁路。大哉!孔子,也一同被载了来。山东人古来就讲究智力开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再者说,“养不教,父之过”嘛。
老三的爷爷为了供儿子读书,捕了一辈子的鱼,卖了上百吨的鱼虾,真累!
每逢星期六,学堂放课,老三的爷爷就早早地摇了船到江南,歇船在柳荫之下,吸着早烟,等父亲。
父子俩见了面:
儿子给爹鞠一躬,说:爹——
爷爷嘿嘿地傻笑,说:儿子——
染江的夕照下,逝水,桨声;桨声,逝水,爷爷唱:
儿子的江来——
爹的桨哎——
一桨,一江,
一江,一桨,
操他娘——
日他江——
真眼亮哎——
……
老三的父亲讲《 论语》 ,从不看书,凭着记性。另外,小方桌上总有一壶清茶,饱饱地候着。
“子曰,”父亲说,“就是孔子说。曰,就是说。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做事,不能光靠嘴,要少说。古人说:贵人言语迟。靠什么呢?靠行动,靠作。光说不做,不是仁义人;光做不说,大用之材。记住没?”
兄弟几个都点头,不说。
“子曰:融四岁,能让梨。
“子曰:温良恭俭让。
“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父亲说;“凡'子曰’,都要背下来,方能成人。”
老三的父亲教育子女,层次比较高,很有群体意识。
每逢旧历的春节,八仙桌上的饭菜,就不错。可喜可贺,这几日,无论长幼,一视同仁,可以放开吃放开造,不必拘谨,过年了嘛。为什么要过年?就是这个意思。正月里的父亲,态度好,脸上总是漾着慈笑,同辈的表兄表弟一样。
除夕的圣餐,事先一律要祭祖,儿女们要给仙逝的爷爷、奶奶的灵位磕头。父亲还要在灶前烧一沓阴币,恭恭敬敬,说些话。全磕完头,父亲站在一旁,依次给压岁钱,都是新票子:二元、一元、五角不等。
儿女们接了钱,很激动,说“谢谢爸”。
守岁之夜,不准睡觉,都要精精神神。俗话说:一分精神,一分财,十分精神,抖起来。
年夜饭,老三的父亲总要讲些旧话。如:“在家敬父母,胜似远烧香。”讲的是山东泰安一个打烧饼的和一位有钱的少爷,到泰山大成殿争当天下第一大孝子的事。父亲讲得有支有板儿、有景有物,人物实在,对话不多,听了不忘,有较高的审美层次。老三一干儿女,听得入神,觉得很亲切。
高兴之际,父亲还要唱两口,《借东风》啦、《天女散花》、《花田错》什么的,有些功夫、韵白、京白也不错。高音上不去,就改成低音过渡,挺有趣。
看着父亲得意忘形,老三的母亲就要讲老三的父亲的那桩风流事。
据母亲介绍,老三的父亲年青时搞过一个日本姑娘,叫木婉。一到这时,老三的父亲就软了下来,挺狼狈:“嘿嘿,什么木碗、木盆的……”
木婉,在老三母亲断断续续的介绍中,大约是一个长得很文静,也很庄秀的姑娘。老三的母亲说:“日本的娘们,就是搞破鞋的,也挺懂礼貌,总是说:对不起,对不起。”
老三的爷爷死后,老三的父亲学过日本语,一度在日本人的机关里谋过职,是文书,相当于校对,不是翻译。他的口语不太好,但会的,都说得比较纯正,还是东京口音。这大约是他同木婉遭遇后的一个意外收获。解放后若干年,老三的父亲在填什么表时,在“懂何国外语”一栏,总是很骄傲地填上“日语”。然后,脸色就戚戚的,半天才把笔帽插上。
木婉小姐是那个日本机关长官的秘书,笑吟吟,常常来请教老三的父亲。老三的父亲,汉语水平不错,讲得也精确,不懂的不装懂,回去翻书,再讲。故此,木婉回赠了父亲不少日本良宽禅师的诗,都是她亲笔写的,其中一幅,老三的父亲至今还珍藏着。
望断伊人来远处
如今相见无他思
老三的父亲也给她写了不少诗,内容不详。
光复后,木婉回国,老三的父亲哭得真不行。老三的母亲说:“你爷爷死的时候,你爹也没那么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贱叽叽,抓住人家的手就是不放……”
解放后若干年,这事被红色造反者们知道了。说老三的父亲是民族的败类,是狗操的日本翻译,一定是日本潜伏特务。来调查老三的母亲时,母亲说:“怎么,干了日本娘们不行?我看,干日本娘们是革命的,大方向是正确的。”
儿女们听了,都笑笑,大过年的,不说什么。坐在一起:吸烟、喝茶、磕瓜籽儿,说些吉利的话。
窗外下着大雪,爆竹声此起彼伏。
 
赋三
 
    兄弟几个,数老三的大哥最出息。
    老三的大哥在地方法院工作,是副院长。早已娶妻生子。每值旧历年,他总要早几天把“东西”送到父母的家里。送的东西都很实惠;东北大米、特级砂子面、半鼎片精肉、一大捆绿豆宽粉,以及豆油、母鸡、肥鹅一类。算一算,一二百元不止,足够老三的父母享一个正月。老三的大哥今年送的东西最丰实。去年因去广州办案,没回家过年,今年就多送了些,有些补过的意思。放下年货,大哥总要抑下声来,对母亲说:“妈,东西的事,就不要告诉小李了。”小李是老三的大嫂,长得很媚气,而且这媚气透过一脸的雀斑,竟显得很朴实,个子不高,心细,观察得也很入微。听说老大手上不少疑难的案子,她都出过有益的主意,并且说的都是家常话,现成的比喻,三句五句,入情入理,明明白白,就让大哥疑结顿开。因此老三的大哥对她就防备些。古人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大哥因是副院长,到家里送礼的人自然很多,送的也很实惠。大嫂就很愉快,再把这些礼物编派到日常生活中去,眉头就展得很开,腾出心思,专心调剂就是了。时不常,嘴里还淌着曲子,什么“小雨来的正是时候”之类的。
    送礼人到,老三的大哥总是凶煞着脸,坐在转椅上,泥像一般,一动不动,听对方涕泪交叠,说这,说那,至始至终一言不发。一两个小时也不吸烟,挺得住。待送礼人不得不走,才缓了口气,说:“走好。”但眼神仍是冷冷的。送礼人出了门,便要在心里下死口地骂:“我操他妈的!呸!”
    老三的大哥是前年升的副院长。据讲是一桩案子办得挺干净。某某区的商业局长的儿子,肆行无教,高高兴兴,连着串儿蹂躏了几个姑娘家,女儿们的家长齐名告了官。商业局长倾家荡产和利用本职业的特点,一一打通了各个关节。区公检法批了他儿子二年教养。百姓不服,再告。老三的大哥去了,商业局长一见这张冷脸,心都不跳了。二十天后,把商业局长的儿子验明正身,毙了。
    大嫂则对大哥极佩服,福着脸说:“唉——你大哥呀,我是一辈子也看不透啦——'
    旧历三十这一天,老三的大哥领着媳妇、女儿回家,事先一定要脱掉法院的制服,换上便装、布鞋,并告诉大嫂:“到家讲话做事要注意,不能乱说,不能神气,也没什么可神气的,是事儿,听着就是了,多干活!”
    大嫂笑着说:“老王啊,老王……”
    大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赋四
 
    住在道外区的,是老三的二哥。二哥一律是旧历三十的下午,骑着摩托车,驮着新二嫂回父母的家过年。
    老三的二哥也出息得不错。他在道外区的繁华地带承包了三家铺子.建材商店、服装商店和食品杂货商店。是总经理。这三家商店装修得很洋气,均挂有:“质量第一顾客至上”的竖匾。老三的二哥经常骑着摩托车往返三店,指导工作。
    老三的二哥有头脑,办事干脆利落,是行家里手,业务往来,人事周旋,应付裕如。常常一声令下:酒肴杂陈、姝女环候、滋润政界人士。头年选为区政协委员,出人意料,竞对住房问题有些见解。在一次政协会议上,他说:“对于住房,老百姓还编了一套顺口溜:一二楼老弱病残,三四楼有职有权,五六楼傻青年。这个这个,哈,是不是,希望有关部门重视一下子,玩点真的,不能总是'孩子死,来奶了’这一套,一旦既成事实,怎么管?”为此,还专门写了一份提案。老三的二哥,字写得不好,中国字全让他抽去了骨头,破线头似的,写了一整篇。有关部门的头头破译后,说,这小子,真能白话。
    旧二嫂,二哥考虑以后,已经不要了。新二嫂比之旧二嫂要洋气些,长得白净,化上妆,很打眼。一身行头,少说也值几百元。冬天则要翻一番。总是咯咯地笑,嘴上常常“操操”的,挺现代.办事也极精明,胆子也大,追求新生活,是新女性,也是三家商店的副总经理。算帐从不用电子计算器,眼珠儿水灵灵地一转,秋毫无差。二哥喜欢得不行,常常吃些补品。
    旧二嫂就旧了些,不打扮,也想不起来打扮。打扮给谁看?黑了,白了,能怎么的了,一心扑在孩子身上,跟二哥也不亲热。二哥瞅着旧二嫂很灰心,觉得真他妈的!说:“怎么尿不到一壶去呢?

旧二嫂同二哥没离之前,二哥就同新二嫂处得很融洽,彼此也谈得来。二哥说:“我爹还说: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于是,二哥同新二嫂,有些事,真痛快!公开得很,不在乎。新二嫂非常尊重二哥的意思和行为。二哥离了婚后,俩人就比较快地完了婚事,提前生了一个男孩。这样,二哥先前单位的同志们说些话,二哥觉得没劲儿,便辞了工作,吃苦耐劳,干买卖,是第一代企业家。现在已是几十万元户,常常去参加市里的一些会议。他比大明星小点,比小明星大点,是中不溜的明星。二哥回家过年,自然提的都是高档货。有山珍,有海味、有洋货,分东洋与西洋,都很名贵,看着浑身痛快。
    临行前,老三的二哥也一定很严肃地对二嫂说:“回家过年,有几条注意,一不要化妆,全擦掉,土一点没关系。二不能摆阔,首饰什么的,不戴。要有老有少,不准瞎白话。家里的饭,好不好吃,一律认真吃。尤其爸妈做的,要说,真好吃。听见没有?二嫂笑笑,说:“行。听你的。就当上庙了,一天怎么也忍了。”二哥说:“对!就是这意思。”
    二哥二嫂回家过年,穿着都很朴素,甚至显得过了,头发也剪得很短,象五十年代的干事。
 
赋五
 
    老三住在道里区,在一家杂志社当助理编辑,也是新潮作家。戴贝雷帽,推祟奥地利人弗洛伊德,对性有些研究,很真诚地在一些刊物发表了几篇此类评论和表达这一认识的中、短篇小说。不少曾扶植过他的老同志,十分痛心地说:老三老三骄傲了,年纪这样轻、这样轻,口出狂言,狂言,性性性,可悲可悲,不见发达,不见发达,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混球!
    有个别老同志落泪了。
    然,老三的工作作风很严肃,对作者的一个小小说,也能高谈阔论一个上午:“在中西文化,在传统与当代,在感性与理性,在主体与客体,在客体与主体,性,首当其冲。无性与中性,阴性与阳性,阳性与阴性,阴阳二者构成宇宙。宇宇宙宙,阴阴阳阳,公公母母,雄雄雌雌,如此而已。”
    老三的阴性,在机关工作,是党员,极讨厌老三把业余作家引到家里大谈其性。骂他没出息,不要脸。是流氓教唆犯:“准有一天被公安局抓了去,送到玉泉采石场,活活累死你!看你还性不性!操你个妈的!”老三的阴性就这样高嗓门地骂他。老三很伤心,心里不好过,一直想离婚,头发也早早地花白了。
    老三的女儿说.“嘻!爸,妈,我算看明白了,你们就是打出玫瑰花来,也离不了婚。”
    “玫瑰花?”老三听了,惊了脸,顿时泪水纵横,自言自语念叨了一个下午,反反覆覆地叨咕:“玫瑰花,玫瑰花。”
    老三的家境不富裕。回家过年,带的礼品就很一般化,是四合礼.有四种奶油蛋糕,很艺术地组装在一个礼品盒子里,并用透明的玻璃纸罩着。
    老三回家过年,从不戴贝雷帽,上衣兜也不插钢笔、油笔。事先也要对媳妇说:“嗯——到家,看别人,他们怎样,咱怎样,千万别出挑儿… … ”
    老三的媳妇看了看他,轻蔑地说:“熊架!”
 
赋六
 
    自从老三兄妹四人分别嫁娶后,凡二十余载,都回家过年:或步行,或坐车,携妻带子,提着年货、礼品,从冰冻的松花江的江面上过去。这事,居在一个城市的兄妹,并不事先通通电话,也不约定一下,基本上都回去。平常并不见面,见面干什么呢?都觉得没必要,也无话可说,便不往来。
    近几年,子女回家过年的情况不佳,总有“少一人”的现象。老三的父母伤心了。说:“你们翅膀都硬了,另外都有自己的家,以后,不回来也行。”
    老三去年没回来,参加文化人的除夕晚会,有录相;老二前年旧历年在厦门谈生意,是一笔大钱,没舍下。听了父母的话,一律说:“哪能,啊能,今年都回来。”
    今年过年,兄弟几个都事先做了安排,回家过年。
    老三的母亲对孩子很好,很平等,也很亲近,总是喜着脸:“三儿回来啦。”“老二回来啦。”都柔柔的,儿子、女儿瞅着,心里就充满了温馨的阳光。
    老三的父亲早已退了休。赋闲在家,养养鱼,养养花,清早起来打打拳,买份报纸,尤其爱看日本方面的消息。过得还滋润。兄弟几人,回到家后,坐在一起,吸烟,喝茶,彼此都很客气,坐的姿势也很规矩。对于对方的意见,不论长幼,一律的尊重,耐心听,点头。说话的声音也都不高。
    大哥善着脸,很和气地问:
    “老二,最近怎么样?'
    二哥想了想,规规矩矩地说:“还行。”
    大哥张开嘴,笑了,冲老三,
    “你最近还行啊?'
    老三咽了咽唾沫,点点头,笑了一下,没言语。
    新二嫂坐在一旁,也规规矩矩,不言语,偷眼挨个地瞅,也没琢磨出什么来。
    在年五更的菜肴中,有一个是父亲亲自下厨做的菜,权且叫“土豆合子”。这种菜的做法比较简单:在半切开的土豆片中,夹上拌好的猪肉馅,再滚上面糊糊,用油一炸,焦黄,再撒些白糖,这样吃。
    母亲说:“这是木婉教的,吃着——还行。”儿女们都尝尝,好吃,从此的年五更,总少不了这菜。先前的旧二嫂最喜欢吃,说这东西实惠。
    旧二嫂同二哥离了以后,母亲再没说过旧二嫂一句好话,说她不像正经女人。父亲则在一旁说;“还行……还行。”母亲忍不住笑了,说:“行?是个女的,你都行,老贱种!”
    大哥岔开话儿,问母亲:
    “妈,年夜饭有酸菜炖肉吗?'
    母亲听了,慌慌地拢了拢一头的白发,说:“有,有。都是五花三层的肉哩。”

酸菜炖肉,是王氏家族过旧历年的传统菜,也是东北地区的名牌产品。东北人都很喜欢吃,而且吃得也很有感情。

    守岁之夜,一家人磕瓜籽儿、吸烟、喝茶水。第三代人,则在另一屋内玩、疯,或到院里放小鞭儿。谁要饿了,可以先吃点儿点心。大哥说:“老三买的点心不错。”二哥说.“这东西市面上脱销,买要排队。”
    老三在一旁就有些不自然。
    父亲见了,就说:“甜东西我爱吃。,
    母亲笑了,说:“木婉也爱吃甜的。日本人都爱吃甜的,啧啧!怪了。”
    大家都笑笑,不说别的。母亲也笑,说:“你爸搞的那个木婉,跟疯了似的,一天几趟往人家那跑……”
    “说点别的,说点别的。大过年的……”父亲在一旁很和蔼地说。母亲说:“不要紧的,都是自己家的人……大过年的,就这么干坐着?'
    北方规矩;年五更的主食,吃饺子。须女人们在一起来包。王氏家族的这顿饺子,是素馅的,有点善男信女的味道。一般是用韭菜、虾仁、蘑菇(是白蘑),以及鸡蛋合馅,再淋上点香油,味道很鲜,吃了很爽口。母亲的手很巧,把饺子包成“麦穗”、“元宝”,以及“小荷包”式的。这几种各有点象征意义。另外,还要分别在饺子里放几枚古钱,谁吃着了,谁一年有福。
    母亲一边包,一边讲父亲的“艳史”。几个儿媳妇就陪着笑笑,相互也不传递别样的眼神儿。
    父亲则在里间的屋子里,恭恭敬敬,供上爷爷、奶奶的灵位,燃几住香。
    母亲一边包饺子,一边讲解似的说:“你爸的品行不好,是根儿上的毛病。啧!还上供?瞅他孝的!……年年扯这个淡,文化大革命也没把他这毛病斗过来。”
    大嫂柔着声说:“妈,别老提木婉了,你看我爸都是快七十的人了……”
    母亲笑了:“这是岁数大,再倒数几年,还得搞……”
    二嫂也笑了,说:“看您把我爸说的。”
    老三的父亲过来听了,美美地吸口烟,摇摇头,说:
    “你妈没坏心眼儿……”
    “有坏心眼,早把你这个花货送监牢狱去了。”说罢,母亲嘎嘎地大笑起来。
    到了子时,王氏家族的人,一律要给爷爷奶奶的灵位磕头,这一规矩,凡数十年未变过。父亲站在灵位一旁,看着几个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儿女,想了想,说:
    “今年——就不用磕头了吧?'
    兄弟三人一律抬眼看母亲。母亲觉得受不了这询问的眼光,就把头扭了过去。
    大哥笑着说:“哪能,哪能。”率先跪下来,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大哥磕完二哥,二哥磕完老三。都磕得很严肃,很端庄,也很虔诚。儿媳妇们不必磕头,行个礼就行了。三个媳妇,礼行得也很标准,几乎全是九十度大鞠躬。
    母亲是最后一个,给公公婆婆板板整整地行了个礼,完了,眼睛就湿润了。
    父亲也落了泪。
    年五更的饭,坐位是一定的:八仙桌的上首是父亲,大哥次之,以后按顺序坐。第三代人在外间另置一桌,不提。母亲坐在一角上。儿媳坐在右边,序乱些,没人计较。女儿,年五更不能回家,依旧俗,在婆婆家过。大妹则例外。
    妹夫前几年认真思考后,就弃家出走了。妹夫同大妹结婚时,不知大妹有疯病。十几年来,他们夫妇的日子过得非常之艰难。大妹此病的特点,是周期地犯。年复一年,妹夫觉得真是的,就走了。至今整三年。听说他又找了一个女人,并郑重地寄回一张照片,是合影。新女人的肚子明显地大了。老三媳妇说:“估计——有四个月了吧?大妹觉得真可笑,哈哈大笑了一阵,说.“三嫂,你真是,还是干部。瞅瞅,那凸的,少说五个月……”母亲看了,说:“假的!木婉也这么凸了一阵,没几天,啧,瘪了。
    大哥把照片拿过去,说:“这张——我拿着?”

大妹问:“干啥?

“依法,这是遗弃的罪。”

大妹说:“别介。他闹一阵,准回来。”

父亲说:“都大了,这事儿,让你妹妹自己处理吧。”大哥立刻笑笑,把照片还了回去。

    大妹回家过年,永远什么也不买,就带着刚上学的儿子猛猛。然后,嘱咐说:“儿子,给你大舅、二舅、三舅拜年,让他们给压岁钱。
    猛猛羞着脸,逐个地拜。大哥给了二十。二哥想了想,说:“猛猛,等一会儿,二舅再给你……”
    老三红了脸,掏出五块钱,说:“儿子,赶明我再给你点稿纸……”
    一家人闲聊之中,彼此都温温和和。大妹因为疯,一切就来得很冲:“大哥!你现在是什么级?科级吗?正的,副的?'
     “是正处级。”大嫂喜喜地说。
    大哥恶了一眼大嫂,然后,转过脸,温温良良地问:“爸,您老今年的身体感觉怎么样?很好吧?'
    “好。这都是你妈伺候得好。”说罢,老三的父亲还讨好地看了老三的母亲一眼。
    “哼!”母亲对大哥说,“你爸要是跟那个木婉呀,早就折腾死了,能活到今天?'
    儿女们都笑笑,并不入心。
    “三哥,”大妹说,“你现在是大作家了,我们同事说的,《荡女的魔力》是你写的吧?真好看。”
    老三很尴尬:“是写爱情,不好……”
    父亲叹了一口气。母亲见了,就说.“怎么,想木婉了?”
    父亲赶忙说:“什么木婉!木婉这五十一年,再搞十个男人也有工夫……都是哪年的事啦……”
    “啧啧!”母亲笑着对儿女说,“瞅瞅,这老东西的记性,五十一年……”
    ……
    时辰已到,二岁交叠。年五更的圣餐开始了。大家坐好后,大哥端着酒杯站了起来,笑微微地说:
    “爸,妈,过年好!”
    几个儿子、儿媳妇都站了起来,一律恭恭敬敬地说:“爸妈,祝你们长寿!'
    母亲听了,落了泪,说:“好好!你们都好!:

父亲擎着酒杯,很感慨:“一晃三四十年,你们都成材了——”    

    大妹说:“就我不好!是疯子。”
    母亲说:“你说说。这搞破鞋的人……”说着,白了父亲一眼。
    二哥挟了一只红烧大虾,递到母亲的碟子里,说:“妈,吃这个。”
    于是,儿子,儿媳的筷子,各挟一种,递到母亲的碟子里,唯老三挟了一条颤巍巍的海参,不动声色地送到父亲的碟子里……
    吃罢年夜饭,一家人都觉得昏昏沉沉,有些困,倚在座位上,阴阴阳阳地挺着。
    唯父亲一人精精神神,一旁里同母亲小声说着话……
    老俩口常常夜里这么小声说着话。

(获1988-1989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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