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刘向苏:“猫大仙”的故事

 三驾马车1966 2023-02-07 发布于河南

“猫大仙”的故事

刘向苏(授权)

现在,每次去晴岚乡,当车进入安沟村的马路行进到马沟村就要下坡翻过这道马沟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要往左边的沟坡看看。马沟村座落在南北长的一条山沟的西边,全村也就三十多户人家,其中有个姓兰的人家有一座面朝东三孔窑洞的院落,我在这座院落里住了一个冬天。而关于我家有个“猫大仙”的故事就从这里说起吧。

记得是在1967年秋天的一个早上。我夹着书本去前滩小学照常上学。刚打了上课铃我就进了教室准备上课,代课老师刘天平走了进来,他并没有拿书本,目光向全体学生扫了一眼,轻声说:“都到齐了吧!?”班里的同学不知道他要找谁,都扭头互相看着,这时老师又接着说:“今天不讲课了,你们从今天起小学就毕业了。”

没有任何欢送仪式,没有毕业照,我就这样又夹着书本回家了。——我的小学就这样毕业了。

进入深秋以后,和我同村同班的学生大都被通知上初中了,全村只有我和鲁范平、马平果三个人没有被通知上中学。母亲出去一打听,才知道家庭没问题的子女才有资格上初中,像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及“臭老九”的子女是不能接受初中教育的,这样我就只好呆在了家里。那年我刚十二岁了。

到了冬天,生产队组织了一批男劳力去东山上锄白茅草沤粪。因那时的生产队根本没听说过用化肥之事,所以田地里全部上的都是农家粪。到了冬天,地里的活少了,这样就要寻找枯草沤粪,为来年的生产作准备。为什么要用镢头去锄而不用镰刀去割?这是因为茅草这种野草底盘较大较低又浓密,而杆细、叶少,一般也就胳膊那么高,一进入冬季,杆叶很快在风的吹扫下干枯倒地,只有密麻麻的根茎还牢牢扎在土里,根部上面还保留有碗或盆大小的一坨子,因此只能用镢头把它锄下来,然后聚弄到一堆再用镢头把根部的土打干净,用绳索捆成一捆担下山。随后,队里的马车再去拉回来,用铡刀切碎后再拌上些土、浇点水,堆起来沤粪。

于是,我和范平就一起跟随着这群人来到了马沟村,住进了位于村坡中部的老兰家。

老兰家三孔窑洞靠北的一孔腾给了我们住。这个窑洞较大,前面炕上能睡几个人,紧挨着后面的是锅灶能做饭。再后面是一个照壁,照壁后面较大,能睡下五六个人。其中就有我、范平和董根乐几个,大家挨在一起。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茅草,然后把从生产队带来的竹席往上一铺,褥子一展,就可以睡觉了。

那时我的个头还没有扁担高,两根麻绳拴在扁担上,再把扁担和镢头一起扛在肩膀上就上了村东边的山坡上去了。当然,每次回来称称,我都是最少的,一般都是五六十斤。我也因此把对面山坡上的沟沟叉叉梁梁卯卯疙瘩豁豁全都转了个遍,所以我对那片山坡太熟悉了。             

快乐的时光还是每个晚上。吃过晚饭后,坐在褥子上,没有电视,没有电灯,只有生产队带去的煤油灯。就在这盏煤油灯下,人们都在说着各种各样的闲情轶事,有时候听得大家哈哈大笑,有时候大家还要动脑筋猜谜语。回天星的爷爷回志义以前是个教员,给我们说了个谜语让猜:“一个西瓜四刀切开,不多不少切成九块,吃完已后剩皮十块,如何切法大家猜猜?”“拉醉户,有为乎,醉户妻侄吾表弟,吾表弟他姑嫁醉户,问喝醉的人和拉他的人是什么关系?”我是一个也猜不出来。

但时间长了,我还是很愿意听董根乐给我和范平讲《西游记》《三国演义》等故事。董根乐那时小三十岁,正是年轻气盛、精力充沛的时候,看来他读过不少书,给我的感觉是干净干脆利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些故事,这些故事把我带进了一个从未认知的世界里,感觉人世间还有这么多的是是非非。有时,他还给我讲无线电,讲天空中的电波是怎么传播的,讲二极管和三极管的工作原理。尤其是他讲到三极管具有放大发射作用,能把电磁波推向远方,一下子把我带到了无穷无尽的遐想空间去了。虽然我对这些原理不懂,但我对他产生了一种信任、尊重、崇拜之感,对他说的话都深信不疑。他是我进入社会后遇到的第一个有文化、有见识的人,至于我后来对无线电的修理有着浓厚的兴趣,其实和根乐叔有着很大的关系。

渐渐地,我和董根乐就熟悉起来了,每天叫他“二叔”,上山总是跟着他,吃饭也是蹲坐在一块。记得有一天下午,大人们都挑着担子下山了,山上的风很大,把我的茅草堆刮得乱七八糟,好不容易把茅草收拾到一块用绳捆了两小疙瘩,再把扁担插进捆里往山下担。但风刮得我摇摇晃晃就走不动,从马沟对面的山上担着下山时天已经很黑了。突然,我看到根乐叔从沟下上来,一把接过我的担子说:“饭都快吃完了也不见你回来,我来看看是咋回事从山上下不来。”我说:“风刮得我捆不住,把好多草刮跑了。”他担着我那轻飘飘的担子说:“你把草上的土打得这么干净,这能称出份量?你就不看人家每人每天锄出二百多斤,光草那里能称出那么多,以后要多些心眼。”

有时下午从山上回来得早了,吃过饭我和范平、根乐叔会沿着马沟村走向南边,就是现在开车下到了马沟村底快要过桥的地方再往右拐有一条路。这条路在五龙山下。因为山不大,远远看去其实就是五个小山包,所以我们也叫它“五龙疙瘩”。

顺着这条小路再往前走有一潭水,我们叫它五龙潭。五龙潭有三米来大,一圈用石头围着有一米多高,靠南侧地势较低留了个出水口。泉水很旺,尽管是冬天,从泉眼里流出的水还冒着热汽,水流清澈见底。水底有绿色的水草顺着水流的方向在水里形成了一条条绿色的飘帯,游动的小鱼在这些飘帯中窜来窜去。出了泉眼的泉水形成了一条两米多宽的小河,河水沿着曲里拐弯的五龙山脚往前流去。突然,范平搬起水中的一块石头,发现下面有好多螃蟹,大的小的在水中横爬着向另一块石头下躲去。这时我们都来了兴致,挽起袖子都抓开了螃蟹。翻开石头,每一块下面都有不少螃蟹,看来这螃蟹多得抓了是带不走的。于是,根乐叔让我们两个先抓,他回去拿了个脸盆,不一会就抓了满满一盆。然后根乐叔又把一个个螃蟹的盖揭开,在流淌的潭水里洗干净,最后端着多半盆螃蟹回到了住地。

到了住地后,他往铁锅里倒了些油,让我们烧火。油热后,他把螃蟹往锅里一倒,随着“咳咳啪啪”一阵脆响,几分钟后,被炸得焦黄焦黄的螃蟹出了锅。这时,全窑洞里都充满着螃蟹的香味,根乐叔总对我说:“快吃,吃这能壮筋骨。”

下了一晚上的雪,早上我推开门一看,院子里铺了厚厚一层雪。对面叫作“将军叉”的山坡,还有北面的“风葫芦岭”,南侧的“五龙疙瘩”,都被一层白白的雪覆盖着。以往上山的曲曲弯弯的小路也看不见了。尽管雪已停了,但落了叶的树枝上都挂满了雪,在寒风的吹动下还不时地“噗咜噗咜”往下落。

老兰家的人都起来了,大家一同在扫院子里和大门外路上的积雪。不一会院里的雪都扫干净了,在门外也露出了一截通往村子里的土路。看来今天是上不成山了,于是,大伙都只能呆在窑洞里聊天。

这时,做饭的回兴民从外面提了一大块羊肉进来:“反正今天都上不了山了,大家都打手包饺子吧。”这样,会包的人都下手忙活了起来。我是个小孩,不会包,只能坐在炕边看他们干活。切的切,剁的剁,擀的擀,包的包,还有专门烧火的,人多干起活来就快。一个多小时的功夫,案板上就摆了一片包好的羊肉饺子。

锅里的水刚开,有人就用两手拾着案板上的饺子往锅里放,不一会香喷喷的羊肉饺子就煮熟了。

那个年代,能吃上一顿羊肉饺子是很奢侈的生活了。老百姓一年四季难得吃上一回肉,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改善一下,平常都是以玉米红薯为主要口粮,白面也不多,大白馍只有在过年的时候能畅开吃几天,人们的肚子里没有什么油水,所以对于吃羊肉饺子自然是欢心的。

头锅饺子刚出锅,我还在等着像往常一样让回兴民给大家一个个挨着用笊篱往碗里舀,谁知出现了先下手为强的场景:不知是谁拿起笊篱先来了一碗,紧接着锅台跟前就围了一堆人,当我把碗拿好时,跟本就到不了锅台跟前了。瞬间,一锅饺了就被舀完了。这时候窑洞里没有了说话声,伴之而来的是嘴里发出的一片“吧叽吧叽”的咀嚼声和偶而筷子敲住碗边发出的“叮当”响声,再有就是满屋子的羊肉香味了。

柴火烧的火是很旺的,很快第二锅也煮熟了,不过我还是舀在了后边。我看窑洞里蹲在地上吃饭的人很多,就端着碗向院子里走去。出了门,我看见根乐叔一个人端着碗一边走着一边吃着,他看见我来了停下筷子说:“你吃这是第几碗了?”我说:“这不刚舀上头一碗,”他又说:“我这已经是第二碗了,第一碗我端出来在院子里走了十四步再拐回来就吃完了,这是第二碗也快完了。”我说:“你吃得真快,我就挤不到跟前。这羊肉饺子吃着可真香,怪不得大家都是在抢着舀。”只见他左手端着碗,右手握成拳头在吃得有点过了的胸脯上捶了几下说:“碰到这种场和要学钻挤一些,下手要快,不能干啥都磨磨叽叽。”我对着他点了点头,知道了他抢得快、吃得快的原因了。他吃饺子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估计是吃得差不多了,而我刚舀出来,也就没有再说话,只是低下头在吃饺子。

突然,根乐叔往我跟前走了两步,低下身小声对我说:“说到吃饺子,我想起了我小时候我娘对我说过的一件事。”

我抬起头来看了看他问道:“什么事?”

“我娘说,有一年过年,大年三十,我娘包了一排排羊肉饺子,准备第二天大年初一早上吃,可谁知道第二天早上舀到碗里的饺子一半都是素的,估计有半排排饺子被换成了素的。”

我停住了吃饭,筷子还压在嘴里,好奇地瞪着眼睛问他:“怎么就变成素的了?”

他又向我耳朵跟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了:“他们都说你家里有个'猫巨神’,是它半夜里给换掉了,把你奶奶包的素饺子换过来了。”

我更惊讶了,忙追问道:“真的?”

“真的!”

“你咋知道肉饺子换到我家了?”

“因没过几天,听见你二叔在对别人说'真怪了,我娘大年三十包的一排排素菜饺子,结果第二天一吃,有一半是肉饺子’。”

“猫巨神就这么厉害,我家真有?”

“都说你家有!”他用非常肯定的目光看着我又说,“前多年你家就光光着火,尤其是你鲁家场院场上的麦集,一到收麦时候,将将把麦从地里割回来把麦集搭好,常常突然就着开了大火,远远地看着你家的麦集被火烧得通红。可是也怪,尽管麦集着了火,但每年你家的麦子并不少收,这事村里人都知道。”

“啊,还有这事?!”

听过了董根乐的话后,我也仔细想了想,确实在我小的时候看到过老祖母、爷爷、二叔曾有过神秘的敬拜之事。那时,我不理解这是在做什么,也不关心这事,但现在回想起来还记忆在心。

五岁那年,我们家从张店搬回前滩住时,就一直住在村里老院的东窑。这个东窑和院子里其它的窑洞有点不一样:一个是比较大,一个是比较深,再一个是窑里还有窑。说它比较大,是因为它是全院的主窑洞,主窑洞往往都要大一些。说它比较深,是因为前面有十多米长,在十多米长的窑底部有一个一米左右宽两米长的一个洞,但进了这个洞后又突然扩大成了一个比前面部分稍小一点的窑洞,这个后面的窑洞也有七八米长。在后半部分的窑底墙上挖有一个离地面一米多高的小窑,这个小窑有半米多深,一米多高。说它是窑中窑,是因为在前面窑洞部分的北侧又开了一个拐窑,拐窑里边有炕,也可住人。

进了窑洞的门,右边是一张老式的桌子,这张桌子和现在见到的桌子都不一样。桌面一米五长、八十多公分宽,这个和如今的桌子没什么特殊的地方。而不一样的是它的抽屉,桌面下面有一个一米左右宽的大抽屉,抽屉下面还有一个一米左右宽、七八十公分长三十多公分深的斗子,里边可放不少重要的需要长期保留的一些东西。桌子前面是一个四条腿的高凳子,后边是一张据母亲说是从軨轿舅舅家搬来的一张老式的直背椅子。这把椅子的做工非常好,用枓也很讲究,估计是清朝年间的家具。椅子后边是一个大水缸,水缸后边是一张案板,案板后面是一个用土坯垒成的照壁。左边是土炕,那是全家人睡觉的地方,土炕靠后是一个锅台用于做饭。

刚住进这个窑洞时,我是不敢一个人去照壁后面的。因为照壁后面放了一副老祖母的棺材,且父亲又在棺材上画上了龙凤彩色的图案,我很害怕。一般情况下我是不去照壁后面的,更别说去窑洞最后面的深处了。    

但大人们去窑洞最后面的几个场面我还清楚地记着。

第一次是看见老祖母一个人去,她手里端着个小煤油灯,往后走去。老祖母那时有七十来岁吧,她是一双小脚,且她的脚就过分得小,大概就像握紧的拳头那么大。小脚女人本来走起路来就费劲,她又是一个手端着煤油灯,视线也不好,因此走起路来楞是用脚后跟在拧,颤悠悠的,向前走上两步有时还往后倒一步。所以我对她这个动作记得很清楚。

只见老祖母往窑底的最深处走去,煤油灯火把她颤抖的身影放大后照在窑洞壁上,一点一点地往后移去。再后来就从窑洞底里传出不大的“喃喃”声。这时我往往就跑出了窑洞到院子里去了。

后来,每逢有重大节日,我同样看到爷爷也有过几次端着煤油灯到后面去,也同样发出念念叨叨的声音。

再有就是二叔,他也去过窑洞后面,但他不端灯,也没有固定的时间,没有听到过他有唸叨的声音。但是每次二叔都显得非常得谨慎、虔诚和恭敬。

有一次,母亲端着灯到窑洞的最后边去不知寻什么东西,我大胆地跟在母亲后面往后走,但我只是站在那个一米多宽的后窑门口就不再往后去了。在母亲晃动的灯影里,我隐隐约约看见了窑底最后面的小半人高的小窑里有香炉,香炉上插有一个用纸做的牌位。牌位上写的啥我不知道。因那时我才五岁多还不识字,况且又隔那么远,只是知道那里有这么个东西,其实我并不知道那就是今天人们所说的香炉和牌位。那时我的年纪小,大人们的事我是不大关注的,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董根乐的一番话引起了我的回忆。但又不敢问别人去,因那正是文化大革命的关键阶段,到处都是“造反派”批斗搜家的情景。“破四旧”“立四新”“扫除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震得山摇地动,谁要是在这个风头上被抓住,那可就成了批斗对象。

但关于家里的猫神之事,我听过一次母亲问父亲的一段对话。

一天,我在大门前和几个小朋友玩,前滩小学的王老师过来让我明天去上学,因为七岁就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

在前滩小学没上几天,因那时父亲在张店完小教学,父亲就把我转到张店完小上学,就是现在的周家大院里。

我一直在这里上到二年级,在此期间我也不常回家,对家里人再敬“猫神”一事也就渐渐不关注了。

到了三年级,我又从张店完小转回了前滩小学,原因是母亲一个人在家又到生产队里去干活,又带孩子,还养了一头猪,所以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也慢慢长大了,放了学还可以帮家里干点活。

三年级上了不几天,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开使了,到处都是带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到处都在喊着“破四旧,立四新,扫除一切牛鬼蛇神”。四中的一批学生来到前滩村,把回保平家翻得乱七八糟,批判会、大字报已经成了整个社会的主要社会生活,家家的门上都要求在上面先画一个脸盆大的红圆,然后再在红底色的圆上用黄漆写上“公”和“忠”两个字,同时还要求家家户户贴毛主席的像。从那以后,窑底后头就只剩下了一个香炉,没有了牌位。我估计是父亲怕那些红卫兵到家里来搜,说是搞封建迷信惹麻烦而去掉了。

不过,有一天我听到了母亲和父亲的对话。只听母亲说:“咋回事,那些年你这家里就光着火?”父亲回答说:“你说也就怪,这箩面的箩它挂在屋里照壁上,不知咋的就着了火,着了火后吧,它还从窑后面转着圈滚到院子里。这扫地的笤帚吧,刚扫完地靠到门后边,就看见一疙瘩火炭轱辘着向笤帚滚去,一会笤帚就着开了。”那时箩面的箩给现在的脸盆差不多一样地大,箩圈有一百三十多毫米高,是用柳木锯成三毫米厚的板做成一个圈,要着火也很不容易。由于当时我小,不注意家里这些事情,每天总想着跑出去多玩一会,这是我在不经意间听到的对话,也没当回事。

后来母亲也告诉过我她也看见过家里着火的事。

记得大概在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吧,在和母亲的闲聊之中,母亲说前滩村家里着火确实有。

母亲的娘家在岭桥称之为“老崖”的村子最北边,就是现在大舅住的院子,而我们家的院子在与老崖村仅有一沟之隔的鲁家场,也就是现在老祖宗的坟地。在坟地的最西边有座依沟坡而建的土院子,现在每次上完坟我们总要到这座已破败不堪的院子边往下看看。尽管现在已不能住人了,但这里是我们家的旧址,这里承载和记忆着我们这个家族从河南逃荒要饭来到山西在此有立足之地的许多往事,也是躲藏远离日本鬼子占据张店镇后不断骚扰的避难之所。

当年的院子估计是很不错的,院子北边有个坡,沿着坡就能上到场地上,紧挨着场东边就是我们家的地。每年在麦子收割时,总是把从地里被割回来的麦先集起来,在全部麦地里的麦子收割完后,再把搭成集的麦子扒开摊满一场地,晒干后再用牛拉上滚动的畄珠一圈一圈地碾。碌碡后边又挂一张磨,磨上再压上几块石头以增加对麦杆的搓揉能力。这样把麦杆碾扁搓烂、麦穗碾碎,让麦粒脱了壳。再后来就是用叉把长一点的麦杆挑起又搭成集,把留下的粒和壳子堆积到一起,等风向、风力大小合适时一木锨一木锨地扬起,飞起的粒壳在风的呼唤下各自分离到异处。这个时候也是庄稼人最开心的时候,因为这时就能从不断堆起的麦堆上看出了麦粒的饱秕、每亩地的产量,估算出了今年的收成如何。这头一遍初步碾打就这样完成了,在场地而牛每天的耐力有限的综合权衡下,这样的碾打要重复好多场次,往往一个夏季从开镰收麦到粮食入库要一两个多月。多少年来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的劳作着,就是到了后来的生产队还是这样。

当然,母亲的一家人也是这样的劳作方式。那时母亲还没有嫁到我们家,麦收期间也同样在舅爷领导下在麦场上干活。母亲说:“看到好几次鲁家场方向的麦集就着火了,每当这个时候,场上所有的人都会停下手里的工具踮起脚后跟指着北边的大火说,'看,刘家的麦集又着火了,刘家的麦集又着了’!”

从董根乐说过的鲁家场麦集着过火,到母亲说她看到过麦集着火,这就说明当年我家麦集确实着过火,也确实不止一次着过火。至于董根乐说“不管着火不着火,每年的粮食都不少打”,这就有点让人匪夷所思了。也有这种可能:要是在整个收麦时节的碾打过程中,头一茬麦碾过之后,百分之八十的麦粒已经挤了出来,再碾第二遍时,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遛秸’,这时麦杆里边的颗粒已不多了,当把这些麦秸再次搭集时着火了,肯定不会烧掉多少麦子,只是麦草少了些。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想。

在我高中毕业后,“文革”的气息渐渐地淡了些,父亲也能正常教学了,对过去被搜去的东西能找到的找了一些,也有返还的一些。有一天晚上,爷爷来到我们的窑洞里闲坐,我也不知怎么想起了“猫神”之事,就顺口问了一句这件事到底是咋回事。只见爷爷把旱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这才说起了家里恭拜“猫神”的事,这也是我第一次听爷爷说出“猫神”的由来。

不过在说这件事的时候要牵扯到一个人,还是先把这个人介绍一下吧。

上个世纪的三四十年代,那是一个乱云飞渡、兵荒马乱、匪帮遍地、有枪便是草头王的年代。各地民团、一贯道、红枪会等老百姓弄不清的团伙都在民间非常活跃。围绕着中条山南麓一带如夏县的李大富、部官圣人涧一带的白生贵、马鞍桥的吕正操、晴岚上吉村的吴仲六等等,这些都是一些势力帮派较大也有点名气的组织。那些小一点的兵痞流寇、泼皮无赖地头蛇之类的组织就数不胜数了。有点名气的团伙,有的打着保境安民的旗号,有的开始是地方民团后来又加入了抗日行列,有的是纯粹的土匪流寇。当时,这些各种形式的组织是不会得到民国政府的委任和承认的,当然也就没有政府的编制,不可能得到政府发放的军饷。那么,他们的生存就靠征收摊派当地老百姓的钱粮来过活。小一点团伙干脆就靠抢霸偷要来唯持生存。

我小时候就不止一次听母亲说过,外祖母住的地窨院半夜三更就有来路不明的“便衣”用绳子把人放下去,要粮、要东西。还有句顺口溜我至今还记着:“XXX真是操,队伍扎在马鞍桥,催粮要款敢送晚,小心沟子挨鞭杆”。但前滩村是比较安宁的,从来没有出现过催粮逼款、强抢强霸的现像。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前滩村有个人是吴仲六的副官,这个人就是丁振山。

丁振山就是现在村民丁串串的大爷爷,当时和我们家是邻居,比我爷爷大几岁。爷爷曾给我说过,丁振山这人很豪爽豪气,对村里的人都很好。

我很小的时候见过丁振山一次。那次,他从西安的渭南县回来,爷爷和父亲对他很是尊敬,在当时我们住的老院东窑里专门摆了一桌酒菜招待他。那时,丁振山大约七十来岁,大高个,虽然腰有点弯,但四方大脸,大鼻子大眼,说话声音响亮有力,显得气宇轩昂。虽然我不了解他,但看到爷爷和父亲对他恭敬的态度,我感到这人有过于常人,年轻时肯定是一个响当当的硬汉,是一个能震慑一方水土的人物。

爷爷这样给我说过:“他每次回村都要挂着他的盒子枪,在村里从北头走到南头,再从南头走到北头,碰见了熟人谦恭礼让,总要给人们递上根纸烟,然后该称大爷的称大爷,该称叔哥的称叔哥,不聊上几句是不会走开的。因此十里八乡都知道前滩村有一个带着枪的副官,一般的蟊贼是不敢乱动的。至于那些势力较大的团派各有各的管辖范围,都活动在个自的地盘上,不会越界骚扰。”

爷爷继续讲道:“有一年,进入腊月末了,快要过年了,丁振山从山上回来到家里看看。因每次他回来了总要到我住的窑洞里坐一坐,说说闲话。这天晚上,他仍然挎着他的盒子枪走进来和我闲坐。进了屋子,我赶紧让他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我坐在他对面的炕沿上。他就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摸出一根递给了我,点着火后两个人都深深吸了一口,然后他问道:'兄弟,这些天村里都还安宁吧?’,我说:'安宁,安宁,有你在,有你这把盒子枪哩,谁还敢来捣乱!’'那就好,那就好。’然后他拍了拍腰上的家伙说:'咱有这家伙,谁要是敢到咱这村里胡来,你招呼一声,我非崩了他不可!’”

两个人东拉西扯正说着闲话,突然他们看见从桌子的抽屉里冒出了一股白烟。爷爷用下巴对着丁振山往桌子方向翘了翘,丁振山也扭过头会意地看着桌子里冒出的白烟。两个人坐着都不吭声了,眼睛都紧紧盯着这股慢慢往上升的神秘烟雾。因以前家里经常着火的事丁振山是知道的,所以他也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爷爷说:“过了一会儿,只见丁振山从腰里拔出手枪对着桌了'叭’地开了一枪,那股白烟就慢慢地变小,一会就没了。”

多少年过去了,我对爷爷当年说的这件事记得清清楚楚,就连他当时说话的表情和动作都历历在目。

我就问爷爷:“那'猫巨神’是怎么回事,它怎么就能来到咱们家的?”

爷爷这才从头至尾给我讲了起来。

记得那是一个晚上,家里已经安上了电灯,晚上吃过饭,爷爷就来到我和母亲住的窑洞里面闲聊。爷爷给我讲了家里恭拜“猫神”之事的来历的大概经过。

话说有一年,我的老爷也就是刘琪挖了一捆药材,准备背到集市上去卖。那天天气很热,老爷背着药材走,累得满身是汗,浑身热得难受。刚好走到了一棵大槐树下,老爷就把药材捆放在大树下歇凉,一边歇一边用手檫了把脸上的汗,对着大槐树说:“大槐树哎,你今个如果能让我的药材到集上能卖个好价钱的话,回来了我一定到树下给你好好拜拜!”

说起那天也真是幸运,那捆药材在集上就是卖了个很好的价钱。由于老爷过于高兴,在街上赶完集回来路过大槐树时,竟然忘记了对大槐树曾许过的愿,照直回了家。

谁知,那大槐树上刚好有位“猫巨神”在上面,人家很不高兴,这就经常到我家里找麻烦,家里也就经常着火。后来没办法就去问神家,神家说你得罪了“猫神”,这才在家里供了个猫神的牌位,每逢初一、十五、逢年过节都要拜一拜,从那以后家里就安宁了。

由于那时我年纪小,对这件事情也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感到有趣好笑,在当时我们这些小孩的思想意识中,都感到那是一种迷信。

后来,我在回忆爷爷在给我讲这个事情时才感到有好些个问题还是不清楚。比如,老爷在什么地方挖的药材,背到哪个集市去卖的,走到啥地方的哪棵大槐树下歇的,再后来是谁请的神家看的,去什么地方请的,是神家把牌位放在窑洞后面还是咱们家人放的,这些问题都没有问清楚,也就导致我今天回忆这件事写这篇文章时感到不圆满,也会让人们对这件事产生疑惑和不理解,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了。

再后来我也去太原上学去了,毕业后就参加了工作,回家的机会也就少了。不过回家的机会虽然不多,但是每次回家后,我常要到窑底后面转转,窑底后面的那只香炉一直还放在那里。

1980年后,生产队解散了,分地分产到户。母亲在分产会上通过抓纸蛋的方式抓了一匹大骡子,是和马仿照两家共用的。由于不方便,后来最后就把骡子倒换成了一头牛。这时西场上我们家的地窨院已落成,全家就搬住了地窨院。后来,榜记家也搬走了,村里的老院就只有爷爷住在北窑里。这样,我每次回去老院窑洞的机会就更少了,“猫巨神”这件事也就渐渐地让我忘却了。

不过事情发生的还是很蹊跷,在多年后的一天里,我也去老院的窑洞里拜了“猫巨神”。

我是1989年的秋季调到侯马平阳机厂工作的。

进入冬天后,一天,领导找我说我来厂也半年多了,对下面的人员及设备也基本熟悉了,因每晚需要一个管理干部轮流值班,晚上就把我也排到值班表里开始值班。

有天晚上,大约凌晨一点多吧,我想到下面各工作点去转转,主要是看看零点的班有没有不按时交接的,设备有没有不正常的,值班者有没有睡觉的。

晚上很冷,我拿着手电筒把脖子缩在大衣领里去各点巡查。当我走到制水站时,我看到设备间灯火通明,于是我就走了进去。听听声音,我知道设备运行正常,我又往厂房北边看了看,那里有个值班的小房间也亮着灯光。我跨了进去,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工人在里边坐着。他抬头看见是我进来了忙站起来说:“刘技术员坐坐,快坐!”我向他点点头,也就顺便在桌子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来。然后,我翻了翻交接班日志,看到接班人一栏里“杨庭和”三个字,我知道这就是他的名字。因为尽管我来了好长时间,但白天不一定能碰到他们这些上三班倒的工人。虽然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肯定知道我。

我说:“杨师傅,晚上是你的班,没啥事吧?!”

“是的,没啥事。”

“杨师傅来这上班多少年了?”

“二十多年了。”

“都是老工人了,你家是哪里的?”

“我是运城新绛县的。”

“新絳县的怎么来这里上班了?”

“那个时候这厂里正要人,我们的那批转业兵来了不少。”

接着他又问我是哪里人啊,我说:“我是平陆人。”

只见他眼睛一亮,看着我问:“平陆哪里的?”

“平陆张店的。”

“噢,你是平陆张店的,我对那一块也很熟。”

“你怎么对那里很熟。”

“在你们张店镇有个侯王村,侯王村的西边有个沟咀头村,那里有我的一个战友,这几年育了不少苹果树苗,他让我去过你们那里多次,弄了点果树苗回来贩。有时他还领着我到你们镇种果树的地方到处转,看了不少地方。”杨师傅说。

这个情况我知道,那些年政府都要求农民“快致富,栽果树”,可果树苗是个问题,有的是从山东贩回来的苗,有的反应快的就自己育苗卖。那个时候的张店塬上到处都在种苹果树,尤其是209国道两边的地里都要求种上。

“你的战友育的苗便宜吧?”我问。

“给我便宜一点,我回来就卖给了新绛人,挣了点钱。”杨师傅答。

又说了一会闲话,我站起来要走了,杨师傅突然说:“你家里有一尊神,有时间了回去拜拜,有好处。”

我愣了一会,不知道他在说啥,心想:他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我看他的精神状态都很正常啊,不像是那种神神道道的人,况且他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我看了看他,心想这人是咋啦,是不是这后半夜的班上得有点懵了,我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走了出来。

时间已经是后半夜的两点多了。厂房外面的风很大,干枯的梧桐树叶在风的吹扫下沿着路面奔跑着,同时在地面摩擦出“吱吱啦啦”的响声。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深蓝色的天空中繁星点点,厂区里许多的大厂房里灯火通明,还不时传来“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和机床的轰鸣声。我缩了缩脖子,把大衣的领子往上拉了拉,向分厂的值班室走去。

分厂的值班室里暖气热烘烘的,我躺在床上准备休息一会。突然,我又想起了刚才那位杨师傅说的话,心里琢磨着:杨师傅这个人看起来很普通,给我说了一会话感觉也实实在在的,不是那种油嘴滑舌、能说会道、满嘴跑火车的人,况且我和他素不相识,怎么今天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在床上折腾了好一会儿,我突然想起了家里曾经发生过的“猫神”之事。这么多年在外奔波,我已经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难道这杨师傅指的是这回事吗?也许天机不可泄漏,人家只是点到为止吧?

人往往就是这么回事,不知道了心里也就没那么回事,知道了心里总是放不下这回事。于是,我想既然人家已经给你点破了,就是图个放心、图个吉利、图个安慰也应该回去拜拜,况且我先前见过我的家人拜过,就是那块牌位不在,但只要香炉在,“猫神”就在。

过了春节后,我回到了张店前滩家里。那时母亲已经住到了西边的地窨院里,村里的老院子只有爷爷还住在那个小北窑里。

那天我去老院子里看爷爷。院子里很静,院南边丁榜记家的那部分又长出了许多树木。尽管住的人少了,但院子还保存完好,东面的院崖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坍塌,我们曾经住过的东窑门窗完好,门上没有上锁,只是那个门上的铁链搭扣还扣在另一扇门的马眼上。

我先走进了爷爷的家,那时爷爷走路已经很费劲,大部分时间躺在炕上。我和爷爷说了回话就从小北窑里出来,然后我向院子里看了看,时间大约十点多了,便轻轻推开了东窑的两扇木门。

窑洞里很安静,屋里的土炕、照壁、锅台、拐窑、案板还有照壁后面的两个放粮食的泥瓮,每个地方、每个物件我都太熟悉了,熟悉得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往窑后边走了走,但窑洞里很黑,因长期没人住,窑里一股湿凉潮阴气味扑面而来。那时没有手机,我去的时候又没有带火柴,窑洞后面很黑啥也看不见,所以,那只香炉还在不在我也不知道。我只好站在照壁左边也就是锅灶前面恭恭敬敬地向“猫神”鞠了三个躬,又轻轻念叨了一会才退了出来。

出了窑洞关上门后,我感到全身轻松。

时间过得飞快。2015年,老院已经塌得不成了样子,东墙崖面已从顶上掉下来一大块土,把东窑门口一下堵住了,要想进去很是费劲,必顺得爬上土堆,再下去进入窑洞。原来的门框、门扇都破损沤烂,窑里的泥皮大部分已掉落,窑洞壁上和犄角旮旯里到处是尘土和蜘蛛网。我这次爬了进去,把里面种麦用的耧、已找不到机腿的织棉布的机身和其它一些大的木料都取了出来。我想:若能把耧和织布机恢复起来的话,让后人知道我们的先辈是怎样种地和织布的,也是一个很好的纪念吧。

当我把这些东西清理完后,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把窑洞里的各处都搜寻了一遍。我仔细看了窑底小窑台,当年的香炉已经不见了。从那时至今,我再没进过那孔生我长我多年的窑洞了。

那么,那只香炉到底去了哪里呢?“猫神”又去了哪里呢?这里又引出了一段故事。

2021年5月,我回到了前滩家里,那时地窨院还基本完好。我每次回去总要去院里看一看,整理一下各窑洞里的东西。该晾的凉,该晒的晒,该洗的洗,每个窑洞都要打扫一遍,每张桌椅板凳都要擦一擦。

当我清理我住的小北窑里放的那张老式的长方形桌子时,突然想起:这张桌子应该是我们家里最古老的一张桌子了,从我小时候的记忆算起,爷爷除了他自己用的那两张不带抽屉的条形桌子外,他再也没有做过桌子。那么,爷爷说的丁振山对着桌子打了一枪的是不是这张桌子呢?如果是这张桌子,枪眼就应该留在这一张桌子上。于是,我反来复去看这张桌子的各个部位,又把抽屉从桌子里拉出来,用手电筒对着桌子下面、后面、左右两边和抽兜底找,但就是找不到。我肯定爷爷是不会对我说谎的,但这枪眼又在哪里呢?如果能找到我一定要拍个照,将来如果要写这里发生过的故事的话,再配上这个图不是更有意思吗?!可惜就是找不到。

过了几天,我又下到地窨院坐在小北窑的床上看着那张桌子,总感觉到应该就是这张桌子。于是,我把桌子从墙根拉了出来,又仔细把各处看了一遍,确确实实没有。心想:这就奇怪了,这个枪眼能在哪张桌子上呢?突然一个念头让我转换了思路:是否就不是这张桌子?是不是那张带枪眼的桌子现在应该在二叔住的窑洞里呢?我一拍脑袋:对啊,应该到二叔家里去看看。在我的记忆里,二叔对“猫大仙”拜的次数最多,也最虔诚。他知道的细节肯定更多,他一定能有声有色、详详细细地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给我讲得清清楚楚,把我心中存在的疑惑和没有问清楚爷爷的诸多细节遗憾找回来。

第二天,我来到了二叔住的地窨院里。

洞坡下的大门是敞开着的,院子里静悄悄的。

往常每逢这个时节,院里西南角的那颗桃树总会让堂弟向民修剪得有模有样,枝叶浓绿茂盛。这时候的桃子都会挂满枝头,虽然不到成熟的时候,但比鸡蛋大一点的青桃也会让人感觉到一种勃勃生机。可现在,这颗桃树没人修剪了,多余的明条狂长着,桃子结了很多,但明显地是因为没人疏花整掐,每根枝条上桃子又密又小。院子里除了走路的地方没有草以外,到处都长满了杂草。唯一有架靠在北墙下的一张电视信号接收大锅在太阳的照亮下还闪发出熤熤光亮。

可能是二叔为了把窑洞里的潮气放放吧,院子里各窑洞的门都是打开的。我走进了二叔住的北窑喊了一声“二叔”。这时,躺在炕上的二叔起身坐在了炕沿上,问我啥时候回来,我说回来好多天了。

一年时间没见二叔了,从二叔说话的声音里明显感到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苍老和忧伤。要在以往,见我去了他总是笑容满面,问这问那,可这次见我后他言语很少。我心里清楚,二叔还处在因向民去世的痛苦之中。

我向屋子里看了一下,桌子上,窗户台上,窗户台下的炕边上,炕的围墙上,到处放的都是药,有带盒的,有塑料袋装的,有各种颜色的玻璃瓶、塑料瓶装的,还有用白金纸压嵌密封成板状的。我随手拿起一种药看了一下,发现已经过期很长时间了。这引起了我的注意,忙又看了看其它的药品,发现好多种药都过期了。我问二叔:“这么多药都过期了你还在吃啊!”二叔说:“也弄不清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看也看不清,眼窝看啥都是麻糊一片,反正身上不得劲了总是离不开药。”我说:“这可不行啊二叔,过了期的药就不能再吃了。这样吧,我给你把这些药都看一下,能吃的放一块,过期不能吃的一会装个塑料袋拿走扔了。”二叔说:“你看吧。”

趁整理桌子上药的功夫,我的手在不停地拿药,可眼睛前前后后反复地在桌子上找枪眼。后来,我又把抽屉拉开,各抽屉里边都有药,我取出所有的药在整理,仔细查看每一个抽屉,但最后并没有发现那个枪眼。

整理完了药,我坐下来想和二叔说上一会话。因我感到二叔一个人住在这东面的窑洞里,如果摔倒了都没人知道,况且请的那个保姆七十多岁了还住在后滩,每天只是来做两顿饭,大部分时间不在这里。如果让二叔住到西场上向民原来住的房子里面,会一好些。

谁知二叔一听大声哭了起来,哭得很是让人难受,二叔说:“向苏,我知道你说这都是为我好,可我现在就不能看见西边那座房子,更不想进去。你看看那院里现在弄得,向民就是对我再不好,可他是我儿啊!我不愿意过去,起码现在我不愿意过去。”二叔说得坚决又伤心,我也非常理解二叔心里的苦、心里的痛。是啊,向民才走了半年多,二叔怎么能不伤心呢!

看看现在二叔的状态,尤其是看到二叔不断抹眼泪难受得有些发红的双眼,我心想“猫仙”的那件事今天看来是不能问二叔了,还是改天等二叔心情好些了再过来问吧。恰巧这时,二叔请的那位保姆从后滩来了,手里还提着擀好的一小包面条,她是来给二叔做中午饭的。我又和保姆说了一会话就站起来要走了。

当我提着药出了窑洞的门时,二叔也下地柱着拐棍要出来送我。我又特意走到东、西两边的窑洞里看了看,看那里面是否有我要找的桌子,于是就边看边问二叔这个窑洞潮不潮,要多开门凉凉。可发现这两个窑洞里的桌子都是向民结婚时做的桌子,那上面就不可能有枪眼。可我怎么也没料到,三天后二叔就突然离世了,那天成了我见二叔的最后一面。

那么这个枪眼到底有没有,是否当年真的是爷爷说的那回事呢?有一天,我突然琢磨出爷爷说的是真的,只是我没有理解清楚。爷爷说的是“对着桌子开了一枪”,但并没有说是对着桌子的什么部位开了一枪。根据当时的情况分析,丁振山不可能对着桌子面或者对着桌子抽屉开了一枪,因那里面还有很多东西,如果对着桌子开枪肯定要打坏,他最大的可能是对着桌子下面的地面开了一枪。这样理解才符合情理。

到了七月份,见老爸坐在椅子上看书,我突然动了一个念头,何不问问老爸,他应该对当年发生的“猫仙”之事是了解的吧。于是我就坐在父亲身边问起了这事,谁知父亲的说法却是另一个版本。

首先,父亲也说了着火一事确实有。他说在出大梢门右拐的地方有个厕所,厕所南墙的外面放了一堆豆杆,这堆豆杆就突然着火了。父亲所说的这个厕所确实有,我们小时候就一直用着。

关于家里有供“猫仙”这回事,父亲说的和爷爷说的有不一样的地方:父亲说是当年日本人住在老院子的西窑,院子西北角的红薯窖口有颗大椿树,日本人做饭没有柴火烧,于是就把那棵大椿树砍了当柴烧了。谁知这大椿树上有一个“猫巨神”,由于“猫巨神”没有了住处,它就折腾开了,所以家里就经常着火。

我问父亲他对这种多次着火原因的看法,父亲说他的看法是有人故意点的。

父亲说的那棵大椿树我确实不知道,但在我小的时候西北角的红薯窖口确实有碗口粗的一棵椿树,直不溜溜的,树冠直达崖顶。每次我下红薯窖里拾红薯时,总是先把绳子的一头先绑在筐子上放到窖底,然后把绳子的另一头绑在那棵椿树根上,再下去拾红薯。红薯拾满后,我先把筐子提到窖底,再爬上窖口,最后解开绑在椿树上的这一端绳头,把整筐红薯拽上来。所以,我想这棵椿树应该是那棵被日本人砍了的大椿树又发出的二代树。就是现在去到老院子里,还可以看到有好多椿树,这都是那棵大椿树的后裔。

但是这里就有一个问题:那棵大椿树是日本人砍的,是日本人破坏了在树上栖居的“猫神”,可“猫神”是有灵性的,那它为什么不去烧日本人住的窑洞,或者把日本鬼子烧死?我从来没听爷爷说过日本鬼子住的窑洞里以及他们放在院里的各种物资有着火的事情。

另外,家里多次着火,能不引起爷爷和二叔的怀疑吗?!那时爷爷四十多岁,二叔十七八岁,当家的是二叔。二叔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在我的印象中,在二叔那一批人中,二叔是一个挺聪明伶俐的人,无论是天上的道、地上的理,还是世间的情、家中的事,二叔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况且那时二叔还是民兵队的队长,每天还扛着杆“三八大盖”,在村里也是个风风火火的人物,更不用说还有爷爷掌着舵。爷爷是一个当过兵打过仗的人,办起事来老道沉稳,说起话来有理有据,还有那察人观色的警觉,这是其他的人不可比拟的。有这两个人在家守着,对多次着火之事如果不发生一点怀疑是不可能的吧。

后来我在想,为什么父亲和爷爷说的不一样呢,可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父亲年龄大了,对过去的事记忆上出现了偏差;二是当时父亲根本就不在家,日本人进住老院时,他正在运城上学,后来他又到陕西汉中上学了,对家里发生的事没有亲身经历过,他所说的也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因此应以爷爷说的为准。

不过从父亲的叙说中,我知道了那个香炉的去处和目前的所在。

我很小的时候,大人们把张店街北边也就是现在的羊肉馆北侧上去斜坡的那个地方叫“庙院”。据说原来这个地方有个“奶奶庙”,每逢集会那里都很热闹,好多人要去这个庙里烧香拜佛,场面很隆重,拜者很虔诚。但在五八年的“大跃进”中,这座庙被拆了。到了改革开放后的九十年代,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张店村村长杨志强牵头、部分社会人员集资,又重新恢复了这座“奶奶庙”。如今,每逢重大节日,上香者络绎不绝。也许是受到了张店村人举动的感染,前滩村民也自发地在前滩的村南建了个庙,也有人说这个地方很早以前就有个庙,不过这个庙没有张店镇上那个庙大,所以人们称它为“二奶奶庙”。

庙堂落成后,村里好多人都去敬拜,鞭炮、二脚踢、窜天猴、礼花放个不停。

这时,只见二叔抱着个香炉拿着一个牌位也去了。他恭恭敬敬地把香炉和牌位放进庙堂里,又拿出各种供品祭拜磕头,只见牌位上写着“火神猫大仙之位”,至此,“猫神”才有了安身之处。

那么就是说,在爷爷去世后老院子坍塌无人住时,是二叔从窑洞后拿走了香炉,并安放在他住的院子窑洞里,多年来是二叔一直供奉着“猫神”。

发生在我们家的这个故事到此就有了个结局。作为我们这些后人,见证过这段事情的也好,听说过的也好,都要从心底里对“猫大仙”敬仰。

“猫大仙”现在在哪里呢?

“猫大仙”在天上,在人间,更在我们的心里。它时时刻刻在呵护和保佑着我们全家兴盛安康,也在庇护着村民们的平安幸福!

2023.2.6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