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莉 | 老农的稻香与花香

提及李纨，最有诗意的地方就是她为自己起的诗号“稻香老农”。“稻香老农”，源自李纨的住所“稻香村”，“稻香村”的主人便是“稻香老农”。这位老农，一畦种稻，一畦种花；耕耘过后，一手是稻香，一手是花香。

“稻香村”名字的含义有三层：有稻，飘香，一村庄。

有水的地方，加之适宜的温度，合理的种植方法，水稻在南方北方都可以生长。在清代，虽然在北方也有种植水稻，但南方才是主产区。此院落名字中有“稻”字，除了暗示出整体建筑的乡村田园风格外，也暗示出了整个贾氏家族的生活处处与南方的生活习俗特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香”，本义就是指农作物成熟之后散发出的美好气味。“稻香”连用，恰到好处。在大自然之中，季节变换，经过春种夏耘的辛劳，植物成熟，馨香弥漫，农民便可享受丰收的喜悦。顺其自然，天人合一，何等美好！“香”字既写出了人们对于丰收的美好希望，对于一切美好事物的追求，更表达出了对生活的热爱与热情。

“村”字，直接点明建筑风格，说明此处宛若一座质朴的乡村。“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此院落内外没有名贵稀有的植物花卉，皆是农作物。而且“此处竟还不可养别的雀鸟，只是买些鹅鸭鸡类”，尽可能完善了乡村应该具备的田园气息、自然风貌，宛若世外桃源，“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只看“稻香村”三字，确实能让人心生对田园乡村生活的向往，“村径绕山松叶暗，柴门临水稻花香”。正如贾政看到此处风物，脱口而出“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有稻田，有稻香，有享受这一切自由美好的农人，还有归农隐居的文人。

归农隐居，有真的隐居，有假的隐居；有享受隐居之乐的，有把隐居当步入仕途捷径的；有陶渊明式的亲自躬耕，也有谢灵运王维式的游山玩水。贾政偶生归农之意多半属于玩票性质，进不进，退亦不退。虽然他的书房叫“梦坡斋”，梦想成为苏东坡式的人物。但是他的性格不会允许自己彻底断绝与仕途的关系，更不会切断与家族的一切联系。李纨不得不“隐居”于此，是因为寡妇的身份。寡妇需要遵循比普通女子更多的妇德要求，也更容易遭受流言蜚语的攻击。远离世俗的稻香村正是她的庇护所。

大观园中的稻香村，寓意美好，“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代表着富贵繁华中的别样姿态，返璞归真，远离世俗，崇尚自然。但因人为之力，人工营造，已丧失了自然真正的精髓，有其表而无其实，已然是皇家贵族园林必不可少的点缀，彰显海晏河清。如贾政所言“固然系人力穿凿”、贾宝玉所言“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实则是一座“伪乡村”。

但因入住之人的经历、性格、品行、人生态度又赋予了“稻香村”别样的深意，“竹篱茅舍自甘心”。

李纨自称为“稻香老农”，一取义于自己的居所，二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三表达自己的生活态度和心境，四预示出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命运。

稻香村和整个大观园的氛围并不一致，大观园里花枝招展、青春洋溢。李纨的稻香村，因为她寡妇的特别身份变得“槁木死灰”“一概无见无闻”。李纨日常不苟言笑，恪守寡妇德行要求，她的丫鬟碧月到怡红院看到大家嘻嘻哈哈玩闹在一起，十分羡慕，说“我们奶奶不顽，把两个姨娘和琴姑娘也拘住了。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前头去了，更寂寞了。两个姨娘今年过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尤氏在稻香村里洗脸，李纨自己不用胭脂香粉，丫鬟素月只能拿出自己用的胭脂来，并且说：“我们奶奶就少这个。奶奶不嫌脏，这是我的，能着用些”。管中窥豹，由此可知稻香村日常的生活状态是冷清的寂寥的。稻香村暮气沉沉，它的主人老气横秋。

李纨自称为“老农”，首先强调一个“老”字，凸显出了李纨对自己身份、辈分、年龄有着清醒的认识。在大观园中，在群钗之中，李纨的年龄长于其他人，结婚生子的经历丰富于其他女子，在家族纷繁的事务中阅历深厚，故称为“老”是合宜的，有着几分自信，也带有了几分戏谑和自嘲。因为年龄的“老“、辈分的”老“、阅历的“老”，让李纨的生活态度多了几分老成、老练、老辣。

宝玉生日夜宴上，大家掣花签。李纨抽到一支老梅，她没有生气失望恼怒，而是开心地笑着说“好极。你们瞧瞧，这劳什子竟有些意思”。可见，李纨不排斥这个“老”字，各色仙花奇葩中，一支老梅与她产生了共鸣。老梅经历无数风霜，没有了稚嫩与青涩，冷眼旁观季节变幻，笑看岁月沧桑，正如同她自己。

李纨年长几岁，对于很多人情世故非常了解，遇到一些矛盾冲突可以很稳妥地处理。贾母为王熙凤过生日，贾琏偷情被撞破，平儿遭受打骂，闹到了贾母面前。如果三人对峙，可能矛盾会进一步激化。而平儿作为弱势的一方，很可能会腹背受气。李纨了解平儿为人，更了解王熙凤和贾琏的为人，早早就把平儿拉入大观园去了，避免了平儿再受委屈，也可以给与平儿以及时的安抚安慰。

李纨在管理小姐们的事务上尽心尽责，可以老练地处理各种突发事件。大家欢聚在一起，争抢联句也罢，烤肉喝酒也罢，她却忙前忙后，还要叮嘱宝玉湘云烤鹿肉时“仔细割了手，不许哭！” 事事操心，事事考虑周全。鸳鸯拒绝贾赦的求亲，跑到贾母面前哭诉。李纨一听到鸳鸯的话，就立刻带着宝钗黛玉姊妹们出去了。李纨很清楚哪些事情姐妹们未婚小姐们应该知道，而哪些事情不应该知道。她也清楚长辈们不希望她们知道什么，不希望她们参与什么，把握得了分寸和尺度。

李纨平时事不关己便不闻不问，但并不代表她糊涂不敢发声，该出声时就出声，该反驳时就反驳。王熙凤生日宴后，李纨带着众姐妹与其商量诗社的事宜。王熙凤开玩笑说让李纨出几两银子，结果李纨反驳了一大段话，“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着；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报不平儿。忖夺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未平。你今儿又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这段话思路清晰，有理有据，有驳有立，丝毫不输凤姐的老辣。

李纨处理起事情来也不是一尘不变、僵化死板。宝玉生日夜宴，偷偷请大家来怡红院庆祝，黛玉提出质疑，“你们日日说人夜聚饮博，今儿我们自己也如此，往后怎么说人”。一向严肃恪守妇德的李纨却笑着说：“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无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她的变通灵活，既不扫大家的雅兴，又在原则范围之内，何等老练。

“稻香老农”的诗号，李纨还强调一个“农”字，村庄田园之中所住之人自然是农人，没有附庸风雅的叫“居士”、“主人”之流，是别一番心肠。

她是一位“老农”，要抚养儿子，要精于计算，要明白支出和收入。探春宝钗李纨三人商量改革事宜，探春认为蘅芜苑和怡红院没有经济作物，李纨却非常了解植物的作用价值、市场需求和价格高低，“蘅芜苑更利害。如今香料铺并大市大庙卖的各处香料香草儿，都不是这些东西？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怡红院别说别的，单只说春夏天一季玫瑰花，共下多少花？还有一带篱笆上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藤，单这没要紧的草花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值几个钱”。李纨身在大观园之中，却能如此了解社会、了解市场，足见其用心经营自己的生活，没有完全脱离社会与现实。她精打细算，是因为深知生活不易。

她又非一般“老农”。她是现实中的“伪老农”，却是理想中的“真老农”。

一般老农耕田种地，种的是稻黍菽稷、瓜果蔬菜，要经历春种夏耘秋收冬藏，要经受风吹日晒，还要被层层剥削，辛苦而艰难。而李纨这位“老农”，虽然拥有桑榆槿柘、佳蔬菜花，但她不需要自己亲自辛劳耕作，不需要经历风吹日晒，更没有人对她进行盘剥。从这个意义上说，李纨在她的“伪乡村”里当着一位“伪老农”。

李纨是田园乡村中的“伪老农”，是贾府里、大观园中的“伪老农”，却是她自己人生的“真老农”。她经营耕耘着她的一亩三分“田地”，追求着她的“稻粱谋”，种植着她的“茂兰”，种植着她的“诗意”。

在贾府中，李纨远离家族中俗事，陪伴小姑们针绣诵读，专心抚养儿子贾兰。贾母王夫人对她的评价极高，“李纨贤惠，且年轻守节，令人敬伏”，是对她品行的高度认同。仆人兴儿对尤氏姐妹介绍贾府人员情况，也提及李纨，说明了她的性格特点以及在家族中的责任，“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他的浑名叫作'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我们家的规矩又大，寡妇奶奶们不管事，只宜清净守节。妙在姑娘又多，只把姑娘们交给他，看书写字，学针线，学道理，这是他的责任。除此问事不知，说事不管”。由此可知李纨日常的生活中的事务是简单的，不需要接触贾府外的人员，不需要处理对外事务。园中众人对李纨的认知是，“以为李纨素日原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自然比凤姐儿好搪塞”，认为她和善宽容，殊不知管理起家族事务有条不紊，与探春宝钗一起完成了大观园经济模式的转型实验。

李纨的儿子贾兰，是她用心栽种的“兰”，是她这位“老农”寄托了后半生所有希望的“兰”。丈夫贾珠去世后，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李纨对贾兰的培养尽心竭力，文武兼备。在学堂里，贾兰是个省事的，从不惹事生非。在家里，不读书习字就在园子里练习骑射。贾兰，可以说是贾府草字辈中最优秀的孩子。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到开花的时节，便是一盆茂兰！“桃李春风结子完”，旁人眼中是个悲剧，但在老农的心中，桃李开花结果是最让人开心的事，“稻花香里说丰年”是欢乐喜庆的。哪怕付出再多的辛苦、抛洒再多的汗水泪水，也是令老农欣慰的。元春庇护着大观园，李纨庇护着稻香村，“好云香护采芹人”。

李纨用心种植耕耘着她的“青春”和“诗意”。在春天里，可以漫步在数百株的如喷火蒸霞一般的杏花之中，可以和大家一起在芒种节气祭饯花神，一起咏柳絮放风筝；在夏天，因宝玉挨打，提及亡夫贾珠，痛哭流涕；在秋天，采菊赏桂，温酒品蟹；在冬天，踏雪折梅，煮酒联句。人生的本色，就该有欢笑有泪流。在大观园里，李纨才可以有情绪有情感，她的生命才有色彩，属于的她花才再次绽放再次飘香。

李纨的田园乡村里，不仅飘着稻香，还飘着花香，洋溢着消失殆尽的青春气息，更有几分田园野老的诗意。

但老农终究是“老农”，要靠天吃饭。李纨这位“老农”依靠的天，出阁前是她的父亲李守中，结婚后是她的丈夫贾珠，丈夫去世后是她的儿子贾兰。当任她自由飞翔的天逐一坍塌的时候，她要如何补天，她将何去何存？当她的儿子成为一片可以庇护她的天空时，她却耗尽心血，抵不过生死无常。

稻香村中的李纨，终究是“伪乡村”中的“伪老农”，注定是个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