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乌托邦都是虚构和不可能的代名词。为了反对现实世界,我们构建了乌托邦。事实上,我们能够忍受这个现实世界,也正是因为有了乌托邦:人们最终会生活在自己梦寐以求的都市和豪宅里。人类对自身环境做出的反应越多,并且按照人类模式对环境塑造越多,就越是生活在乌托邦中。只有当现实世界与乌托邦世界之间出现巨大冲突,我们才能意识到乌托邦意志在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才会把我们心中的乌托邦视为一种独立存在的现实。在本书中,我们将会探讨乌托邦这一独立存在的现实——乌托邦本身就是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它可以分成许多理想的联邦,所有的社会群体都聚集在让人自豪的城市里,勇敢地追求着美好的生活。对理想联邦的这一讨论,可以从它们的写作时代背景中,看出它们的外形和正当性。柏拉图笔下的理想国,可以追溯到伯罗奔尼撒战争之后的社会分裂时期;其中讲出某些尖刻话语的勇气,可能正是源于柏拉图眼中看到的那些让人绝望的境况。同样是类似的无序和暴力时期,为托马斯・莫尔爵士书写他那想象中的理想国度奠定了基础:《乌托邦》一书,是他寻求跨越中世纪的旧秩序与文艺复兴时期新利益和新制度之间的鸿沟,而搭建的一座桥梁。在介绍乌托邦的历史和对乌托邦进行批评时,我们也许正被引导柏拉图和托马斯・莫尔前行的同样的兴趣所吸引,因为只有在暴风雨过后,我们才能寻见彩虹。我们陷入幻灭的深渊,这促使我们更彻底地去讨论至高之善、基本目标,以及在现代社会引导我们前行的“美好生活”(good life)这一概念。在因为禁酒令、罢工和“和平”会议而不断出现的不温不火、半心半意的讨论中,让我们打破“莫谈根本”的禁令,好好讨论一下——乌托邦!▌人类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人类在行走时,总是脚踏大地,头顶青天。地球上发生的所有事物的历史:城市的历史、军队的历史、一切有形之物的历史,仅仅是人类故事的一半而已。每个时代,人类戏剧上演的外景都极为相似。地貌变迁,气候变化,时有发生。曾经繁盛一时的中美洲玛雅文明的所在地,如今已经变成一片密林;但是,耶路撒冷周围的丘陵,还是大卫当年建城时所看见的丘陵。在漫漫历史长河中,荷兰的一座城池被淹没了,新泽西海岸兴起了一家房地产银行,这些与磨掉一片油漆、打碎一块石膏相比,并无本质区别。我们所说的物质世界不断变化,这是不言而喻的:树木被砍伐后,山林变成了荒地;沙漠经过灌溉耕犁,又变成了田园。然而,地理地貌的主要轮廓,基本上并未发生太大变化。如果我们能拿着现代地图在罗马时代到处旅行,肯定要比拿着托勒密能给我们提供的最好地图去旅行要好得多。如果人们所生活的世界真如自然地理学家所熟知的那样,我们就不会处在如此复杂的时代了。我们可以遵循诗人沃尔特・惠特曼的建议,像动物一样生活,不再牢骚满腹,不再总是抱怨自身的罪孽和不完美。人类历史之所以充满了如此多的不确定性,同时又如此令人着迷,正是因为人类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人类头脑中的精神世界已经发生了变革,这些变革以镭一样的威力和速度分解了物质。我暂且将这种内心世界称为偶像(idolum)或理念世界(world of ideas)。这里的“理念”一词并不同于其一般意义。我用这个词来指代哲学家所说的主观世界和神学家所说的灵界;我的意思,是把所有的哲学、幻想、理性、预言、想象,以及人们塑造其行为的观点,都包含在内。例如,以科学真理为例,理念世界有时与人们所指的世界大致对应;但值得注意的是,理念世界有着独立于物质环境之外的自身轮廓。物质世界是确定的、不可避免的,其界限狭窄而分明。有时,你在极其冲动的情况下,可能会远离陆地去海上泛舟,或是从一个温暖如春的地方跑到一个寒风刺骨的地方;但是,除非我们结束自己的生命,否则我们根本无法脱离物质环境。无论如何,你都得呼吸、进食、饮水;拒绝接受这些生存条件的人,将会受到老天无情的惩罚。物质环境是我们日常生活的基础,只有疯子才会拒绝它们。但是,如果说物质环境是地球,那么理念世界也就相当于天堂。我们睡在早已不复存在的星光下;我们行事所依据的理念,只要我们不再相信,就不会有任何现实意义可言。这一理念世界(这一偶像)使得[人们]联合起来,就像房子的一砖一瓦、脚下的一草一木一样牢固、真实、难以否认。认为世界是平的这一“信念”,曾比世界是圆的这一“事实”更加重要。这一信念让中世纪的水手们不敢远航,他们航行的距离还不及炮弹的射程。只要人们继续依据观念、理论或迷信行事,这三者便都是确凿的事实;之所以说它们都是确凿无疑的,是因为它们都是以图像/ 形象或声音的形式传递出来的。▌“逃避式乌托邦”和“重建式乌托邦”理念世界有很多作用。其中两种作用对我们的乌托邦研究有重大影响。一方面,虚拟环境或幻想是外在世界的替代品;当“残酷的事实”变得过于复杂而难以解决或无法面对时,幻想就是我们逃离现实的避难所。另一方面,正是通过这种幻想,我们才能将现实世界的事实汇集起来,经过分类和筛选,形成新的现实,再次投射到外在世界。理念世界的作用之一,就是逃避或补偿,旨在帮助人们尽快摆脱宿命中的困境或挫折。其另一作用,则是为我们将来的释放创造条件。我把与这两种作用相对应的两类乌托邦,分别称作“逃避式乌托邦”和“重建式乌托邦”。逃避式乌托邦不对外在世界做任何改变;重建式乌托邦则试图改变外在世界,进而按照自己的方式与外在世界进行交流。前者好比我们建造的空中楼阁;后者则好比在咨询了测量师、建筑师和建筑工人后,为了满足我们的基本需求而一砖一瓦建造起来的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