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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从死亡倒流回去

 黎荔专辑 2021-12-17

时光从死亡倒流回去

黎荔



英国著名新浪潮科幻名家J.G.巴拉德(James Graham Ballard),曾写过一篇小说《时光流逝》(Time of Passage),描绘出一幅充满摇滚乐意味的荒诞奇景:


一具棺材从坟墓里被挖出来,在肃穆的葬礼后,尸体被抬进卧室,恢复生机,睁开眼睛,慢慢起身。复活者在退休俱乐部里待了几年,然后回公司上班,他越来越年轻,人生也进入辉煌。但越来越多的老人不断归来,占据了他的位置,他又被迫降级。他的妻子也由死而生,从白发老妪变成年轻姑娘,二人从同居到约会,最后却在一个市集上走失,最后连对方的名字也想不起来。后来他辞去了工作,回到父母家居住,然后去上学,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母亲的身体里。在他消失后,他的父母就去度蜜月了……


早在2009年4月19日, J.G.巴拉德已因病去世,享年78岁——任何一个对后朋或是New Rave音乐有兴趣的人都会知道,巴拉德对音乐人的影响是巨大的。他的反乌托邦理念,以及那种对未来世界的恐惧,让各个领域的艺术家们都为之迷醉,更启迪了一大批乐队的创作灵感。为什么巴拉德追寻时光的倒流,因为少年时期的战争阴影,奠定了他一生的创作基调。对二战的不安记忆,造就了他内敛的行文风格以及末日启示般的故事内核,孕育了他一直坚持着的反乌托邦理念。巴拉德小说中充斥着苍凉的人工风景,畸形的城市化进程,疯狂的信息爆炸,以及因技术、社会或是环境变迁导致的心理效应,他为我们刻画了一个根本不值得期待、如同末路狂花一般的人类未来。


巴拉德对看不到的未来,总有一种难以明说的恐惧——“那种平静表面下掩藏着的急流”,他把自己的这种恐惧带到了对现代社会的种种观察,不管是因为六七十年代核战争的恐惧的阴影,还是八九十年代盛行的闭路电视监控,抑或是眼下互联网背后的空虚生活……巴拉德的反历史进步论、反乌托邦理念,对英国音乐人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许多由巴拉德启发而来的摇滚乐创作,通常是忧伤的、阴郁的、机械的、绝望的、虚无的,回荡着象征着虚无主义的冷冰冰的电子音效,描绘着超级交通体系,高层建筑,沥青世界,以及那些在城市中飘荡着的,孤魂野鬼般的夜行人……


我想起另一个也希望时光倒流的艺术家,具有世界声誉的挪威艺术家爱德华·蒙克(1863-1944)。蒙克在成长过程中,身边的双亲和骨肉兄弟接二连三地不断死去,这对蒙克的精神打击是很厉害的,一个悲痛尚未过去,另一个悲痛接踵而至。这已经超过了精神打击,到了深度精神折磨的程度。死亡的残酷烙印,永远地刻在了蒙克年轻而敏感的心灵深处。成年后蒙克终生未婚,曾和他的未婚妻发生过非常激烈的争吵,在那次争吵之后被枪击,不知道是谁开的枪,枪击之后,他的一个左手手指关节给打断了。这一点蒙克非常类似于梵高,同样是终生未婚,同样是因为感情挫折,梵高割下了一个耳朵,蒙克断了一个指关节。挪威处于当时欧洲艺术的边缘地带,因此,蒙克青年时期漫游法国了解先锋艺术,1889年父亲去世的消息突然传到法国,受到强烈痛苦暴击的蒙克,非常渴望时间能够倒流,或者停止,他画了一系列的冻结时间的作品。他希望时间能够凝固,能够停下来,不发生死亡这种事情。其实从冻结时间这个作品系列开始,他的精神已经有趋向人格分裂的迹象,正潜流暗涌地导向他后半生的精神分裂。


蒙克的大部分的作品,都在描绘着一个命题,叫世界末日,著名的《呐喊》(也译作《尖叫》就是一幅世界末日的作品。诡异的、艳红的、蛇状的线条,涂抹着远处的晚霞,给人以不安感,似乎是一场“恶梦”的再现。画面前方,在一条看不见首尾的公路桥上,有一个面容近似骷髅的人,双手捂住耳朵,眼睛空洞无神,脸色苍白恐惧,似乎由于惊吓在大声呐喊。 “太阳正落山,云被染得红红的,像血一样……我感到一声刺耳的尖叫穿过天地间,我仿佛可以听到这一尖叫的声音。”看到这幅作品,会有末日降临的感觉,会有俯瞰着深渊的眩晕感。画中没有一处不充满动荡感,天空与水流的扭动曲线,与桥的粗壮挺直的斜线形式鲜明对比。那其中旋动着的,深不可测的,正是人类的永恒恐惧。这幅画可说是蒙克艺术巅峰的画作,超越了画家个人的不安,一直在诉说着人类灵魂深处尚未被唤醒的不安和恐惧。那种迷途的欲望深渊和无法逃脫的死亡阴影的怪圈,生命的焦躁和无奈交织在一起。伴随着一声尖叫,有一种人物、空气、记忆、动作和时间在一霎剎那间凝固的感觉——这回响于心灵深处的恐惧可以说是全人类的:时间如同一条裹挟万物的河流,永不停息地从过去流向未来,我们可以逃离死亡、倒退着回到时间之初吗?


时间不倒流,过程不可逆,是我们生活于此的这个实在世界的铁律。时间的齿轮从未停止转动,它用一种最冷酷和理智的方式,让每个生命得以平行前进。光阴好比河中水,只能流去不流回。连狂傲不羁的李太白也不禁感叹:“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时光永远不可能倒流,生命永远不会重新来到,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可能拥有第二次机会。


有人认为,如果时间是河流,说不定就可能在某些条件下出现倒流或倒灌现象,由此也有了“时光倒流”的大胆想象。但河水的流动需要河岸的不动来反衬,否则就没有什么流动可言。而时间并没有这样的河岸。唯一意识到时间变化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我们的意识。事实上,只是我们的意识在时间中旅行而已。因意识而生成,时间的流向只是一种幻觉,正如时间的计量单位也是一种幻觉。佛经中动辄历无量百千万亿劫,因为劫海刹尘,这就是佛教的时空观。千万亿劫,恒河沙数,在这样的度量数值前,人的一生短如流星,如花园里的蝴蝶,只有一个夏天,但它却为一朵花停顿、烦恼,纵观浩瀚宇宙,还有什么忘不掉过不去的呢?


如此说来,时光倒流也就失去了意义。时间作为一个维度,内在于宇宙之中,并没有超越宇宙的绝对时间。宇宙内部,亘古以来,仍然是日升月落,风起云涌,一个个人生老病死,世间万物成住坏空。我们辗转于不同的情节和结局,在时光和情欲的路途上颠倒流离,始终未曾逃脱宿命的手心。即使时光可以倒流,我们也无法逃离死亡。现在那么多穿越时空题材的影视小说盛行,也许是因为,穿越时空可以让茫然的将来变得清晰,可以后悔,可以挽回。可我们谁也没有控制时间的力量啊!即使时光倒流的话,今天依旧是将来的过去,我们认为的未来是过去,过去才是未来。倒即正,正即倒,倒的终点为正,正的终点为倒,世间的一切都是相对的,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我们不是在时间的“前进”中消逝(逐渐枯槁变老死去),就是在时间的“倒退”中消逝(倒退消失在母亲身体里),在这一个消逝和另一个消逝之间,能把握的只有此时此刻。


不过,有时也很想试试在时间倒流中死去的感觉,又回到最初的起点,泅泳在母亲子宫的羊水里,一生密集的行迹消失,喜怒哀乐回到天人未分之际,回到本来的自由和纯净……

网上一首怀念母亲的诗


瀑布的水逆流而上, 


蒲公英种子从远处飘回,

聚成伞的模样, 


太阳从西边升起,

落向东方。 


子弹退回枪膛, 


运动员回到起跑线上, 


我交回录取通知书,

忘了十年寒窗。 


厨房里飘来饭菜的香, 


你把我的卷子签好名字, 


关掉电视,帮我把书包背上。 


你还在我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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