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应该算是中国人最熟悉的鸟类之一,因雄鸟与雌鸟终日并游,须臾不离,所以又称其为“匹鸟”,郑玄曰:“匹鸟,言其止则相耦(偶),飞则为双,性驯耦也。”崔豹《古今注》亦云:“(鸳鸯)雌雄未尝相离,人得其一,则一思而至死,故曰'疋(匹)鸟’。”虽然鸳鸯被赋予了忠贞不渝的美德,但并没有享受到人们“专一”的对待,古人先后将两种鸭科鸟类认定为鸳鸯,一种是最早的鸳鸯,现在的中文学名是赤麻鸭;另一种是后来取而代之者,原本的名称叫鸂鶒。 南宋《尔雅翼》对鸳鸯的描述是: 其大如鹜,其质杏黄色,头戴白长毛,垂之至尾,尾与翅皆黑。 与赤麻鸭的特征大体吻合,因此鸳鸯又有“黄鸭”的别名,只是头部“垂之至尾”的白色长毛在现实中并不存在,应系取自前人旧说,如河北望都汉墓壁画上的鸳鸯就画有长长的冠羽,给真实动物添加一些奇异元素以达到神化目的是当时比较常见的做法(图1)。到明代宫廷写本《食物本草》里,鸳鸯的形象就相当写实了,很多细节都被准确地描绘出来(图2)。 图1、望都汉墓壁画上的鸳鸯 ![]() 图2、明《食物本草》中的鸳鸯 由于赤麻鸭雄鸟与雌鸟的外形、颜色均十分相似,并且在非繁殖期往往集群活动,早期文学作品常用鸳鸯比喻同胞兄弟之情,《乐府诗集》有一首《鸡鸣》诗写道: 舍后有方池,池中双鸳鸯。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鸣声何啾啾,闻我殿东厢。兄弟四五人,皆为侍中郎。 郑丰《答陆士龙诗·鸳鸯》序云: 鸳鸯,美贤也。有贤者二人,双飞东岳,扬辉上京,其兄已显登清朝,而弟中渐,婆娑衡门。 这里是将西晋著名文学家陆机、陆云兄弟比作鸳鸯。此外,鸳鸯还可以指朋友之谊,如曹摅《答赵景猷诗》: 精诚之至,崩城陨霜。韩凡丹青,化为鸳鸯。止必交颈,飞必双翔。愿言与汝,携手同行。情若比目,离如参商。遗梦想象,仿佛晖光。中心郁滞,伊怀永伤。 这些诗句看似缠绵悱恻,却只是朋友间倾吐衷肠。 不过鸳鸯(赤麻鸭)毕竟是雌雄成双,用来象征情侣、夫妻显然更为合适,乐府《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孔雀东南飞)》便以男女主人公化作双飞鸳鸯为结尾。徐陵《鸳鸯赋》写道: 天下真成长合会,无胜比翼两鸳鸯。 初唐诗人卢照邻《长安古意》中更有“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的名句。鸳鸯(赤麻鸭)有一个醒目的特征是头部略呈白色(图3),很容易让人产生“百年偕老”的联想,这就使得鸳鸯与男女爱情的联系被进一步强化。诗词里常有“鸳鸯白头”的描写,如李商隐《石城》诗: 玉童收夜钥,金狄守更筹。共笑鸳鸯绮,鸳鸯两白头。 梅尧臣《依韵和徐元舆读寄内诗戏成》: 鸳鸯同白首,相得在中河。水客莫惊笑,云间比翼多。 鸳鸯(赤麻鸭)既入诗咏,自宜兼善丹青,敦煌莫高窟唐代壁画上常能看到赤麻鸭的身影,或是双宿池塘,或是展翅云霄,风格率取写意,但都突出了“白头”的特点(图4、图5)。故宫博物院所藏南宋《寒塘凫侣图》,画面右侧是一对白头鸳鸯,雌雄相随,顾盼多情,可谓生动传神(图6)。明代画家吕纪的很多花鸟作品都绘有鸳鸯(赤麻鸭),台北故宫收藏的一幅被称作《春风燕喜图》,画鸳鸯(赤麻鸭)、飞燕各一双(图7),二者同见于《禽经》:“鸳鸯、玄鸟爱其类。”注曰:“鸳鸯,匹鸟也;玄鸟,䴏(燕)也。二鸟朝奇而暮偶,爱其类也。”盖因《吕氏春秋》说:“仁也者,仁乎其类者也。”《淮南子》也说:“仁者,爱其类也。”故假鸳鸯、玄鸟以象仁者之德。 ![]() 图3、赤麻鸭(图片来自网络) ![]() 图4、敦煌壁画中的鸳鸯(盛唐) ![]() 图5、敦煌壁画中的鸳鸯(中唐) ![]() 图6、南宋《寒塘凫侣图》 ![]() 图7、明吕纪《春风燕喜图》 至于器物上自然少不了用鸳鸯(赤麻鸭)作装饰,尤其在唐代最为流行,日本正仓院所藏紫檀木画双陆局(北仓37)便是典型的一例,器身四周侧板外壁与牙床脚(壸门底座)有以象牙、绿染鹿角、黄杨木、黑檀、紫檀等材料制成的花鸟图案,其中杏黄羽毛、白色头颈的鸳鸯一眼就能被识别出来(图8)。而金银器上通常不表现纹样颜色,让鸳鸯(赤麻鸭)变成了毫无特点的“大众脸”,极易与绿头鸭或大雁等禽类纹样混淆,难以区分。 ![]() 图8、日本正仓院藏紫檀木画双陆局 鸂鶒(xī chì)又写作溪<式鸟>,别名溪鸭,《本草纲目》记载了古人对它的名字所作的解释: 按杜台卿《淮赋》云:'鸂鶒寻邪而逐害’,此鸟专食短狐,乃溪中勅逐害物者。其游于溪也,左雄右雌,羣伍不乱,似有式度者,故《说文》又作谿<式鸟>。 这些说法与宋代学者将“鸳鸯”分训,说雄曰鸳、雌曰鸯一样,都是后人的附会之词,没有多少科学性可言。《纲目》描述的鸂鶒外形是:“形小如鸭,毛有五采,首有缨,尾有毛如船柁形。”首有缨是说雄性鸂鶒头部生有彩色的羽冠,船柁形尾毛则是指拢翼后直立于背部两侧的栗黄色帆状饰羽,《食物本草》绘有鸂鶒的彩色插图,与现实形象基本一致(图9)。 鸂鶒也常常是雌雄相伴活动,很早便被人们视作鸳鸯的同类,南宋《重修毗陵志》卷十三“鸳鸯”条说: 《荆楚记》云邓木鸟,羽毛五色,雌雄相逐。 “羽毛五色”显然与赤麻鸭不符,应是指的鸂鶒。古人又认为鸂鶒“其色多紫(《尔雅翼》)”,而将它称作“紫鸳鸯”,李白诗中就多次写到紫鸳鸯,如“七十紫鸳鸯,双双戏庭幽”、“愿逢同心者,飞作紫鸳鸯”等。 拥有艳丽羽毛且形态更具识别性的鸂鶒(雄鸟)在古代装饰图案中占据着重要位置,何家村窖藏出土的莲瓣纹金碗底部以及鎏金银盒的盒面均饰有鸂鶒(图10、图11),唐李倕墓随葬的冠饰、佩饰上的鸂鶒还用精心雕刻的绿松石片镶嵌出身体的各个部位,虽然大多已经脱落,但仍能想象当初的精美与华贵(图12)。直到宋、金时期,皇后礼服所戴龙凤花钗冠依然点缀着鸂鶒,足见人们对它的喜爱。 ![]() 图9、明《食物本草》中的鸂鶒 ![]() 图10、唐 莲瓣纹金碗(底部) ![]() 图11、唐 鎏金银盒(盒面) ![]() 图12、唐代李倕墓出土佩饰之一 正仓院藏紫檀木画槽琵琶第2号(南仓101)背面有四只大鸂鶒口衔花草环绕器身,另有小鸂鶒和鸳鸯(赤麻鸭)、戴胜等禽纹穿插其间,主从地位颇为分明(图13、图14)。 随着鸂鶒的“人气”不断提升,民间开始有意无意地将“紫鸳鸯”的“紫”字省去,直接呼鸂鶒为“鸳鸯”,北宋《营造法式》“彩画作制度图样”里的鸳鸯与鸂鶒甚至被交换了名字(图15)。《尔雅翼》特别澄清道:“今妇人闺房中,饰以鸳鸯,黄赤五采,首有缨者,皆鸂鶒耳。”但紧接着又说:“然鸂鶒亦鸳鸯之类。”并没有对鸂鶒取代鸳鸯的现象表达反对意见。吴自牧《梦粱录》“嫁娶”条载:“且论聘礼,富贵之家当备'三金’送之,则金钏、金鋜、金帔坠者是也。”考古发现的宋代金帔坠多有以成对鸂鶒为纹饰者,相向或交颈而立,口衔同心结,显然是取“鸳鸯交颈期千岁,琴瑟谐和愿百年”的寓意,所以今人定名为“鸳鸯”纹帔坠其实是没有问题的(图16)。 ![]() 图13、日本正仓院藏紫檀木画槽琵琶第2号 ![]() 图14、正仓院藏紫檀木画槽琵琶第2号(局部) ![]() 图15、《营造法式》里的鸂鶒和鸳鸯 ![]() 图16、宋代“鸳鸯”纹金帔坠 宋代以后,鸂鶒在民间已坐稳了“鸳鸯”这把交椅,原来的鸳鸯(赤麻鸭)逐渐被人们淡忘,不过官方典籍和部分文人笔下仍坚持使用二者的传统名称。明初制定冠服制度时,将鸂鶒用在官员服饰上,如八品、九品官朝服的大绶是黄绿二色丝织成的“鸂鶒花锦”,七品文官及命妇常服圆领的前胸与后背处饰有鸂鶒图案的“胸背”(补子)(图17、图18)。鸳鸯则只用于命妇服饰,如五品宜人礼服的霞帔与褙子都绣以云霞鸳鸯纹。 ![]() 图17、明 缂丝鸂鶒补 ![]() 图18、命妇像中的鸂鶒补 到了清代,鸂鶒的“鸳鸯”身份终于得到官方认可,雍正时期由宫廷画师余省(字曾三)绘制的《百花鸟图》中,“鸳鸯”不再是赤麻鸭而是原来的鸂鶒(图19),但“鸂鶒”之名没有像《营造法式》那样转让给赤麻鸭,而是参照补子上已严重失真的鸂鶒模样,创造出一个与“鸳鸯”似像非像、长有紫色羽毛的新“鸂鶒”(图20、图21)。这样一来,“鸳鸯”不再有争议,鸂鶒却从真实鸟类变成了神秘莫测的“不明生物”,今人在解释“鸂鶒”时也只能含糊地说是“一种水鸟”,完全忘记了它与鸳鸯的本来面目。 ![]() 图19、清《百花鸟图》之鸳鸯 ![]() 图20、清初 鸂鶒补子 ![]() 图21、清《百花鸟图》之鸂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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