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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 赶马人

 巫山人文地理 2023-02-12 发布于重庆
旧时光之(一)

我从家到工作的学校,每天往返大约要走十五里山路。
这条山路是“川盐古道”的一部分,“川盐古道”一条源于四川东部(今渝东),对鄂、渝、湘、黔交汇地区产生巨大影响力的贯穿整个中国腹地的运盐古道,被誉为“南方丝绸之路”。
川盐古道在庙儿槽(庙宇镇别称)又叫骡马大道,曾经道上骡马、人流络绎不绝。后来因修建公路,古道的很多地段隐没在荒林中。
它因盐而起,因盐而兴,沿途有很多供赶马人打尖歇脚的客栈,人们叫它骡马店。在庙儿槽境内,骡马店数量一度高达几十家。    
这里的山一座连着一座,一眼望不到头。在陡峭的山脊上或者幽深的山谷中……一条蜿蜒曲折的石板路,向远处无尽地延伸……路面铺设的石板虽然长短不一,高低错落,但表面却整洁干净,光滑发亮。
千百年来,不计其数的骡马从古道上经过,坚硬的石板被骡马踏出了无数个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小坑。
倘若在月夜下行走,古道两旁清幽幽的山体兀立不动,周围寂静无声,偶尔行人踢到石子滚落山谷亦或耐不住寂寞哼唱几句,受到惊吓的鸟儿从树枝跃起,扑打着翅膀,真是一幅“人行夜路胆小,明月别枝惊鹊”的趣景。            
特别是在雨后,晴朗的夜晚。白天,雨水注满了青石板上大大小小的水坑。夜晚,月光照亮这些骡马的蹄印里,流淌出许多斑剥的亮光……恍惚间,那些驮着千百年来的繁华与辉煌、衰败与悲戚的骡马从我心头一一踏过!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沿途的男人们大多到沿海打工或者就近到后山挖煤。而女人们则种地喂猪,看家带娃。

庙儿槽的海拔接近八百米,适合种植魔芋。每当魔芋收获过后,寂静的骡马古道又闹腾起来,“叮当”的马铃声一阵接一阵……
赶马人是一个个年轻的妇女,她们的脸被凛冽的晨风吹得通红,头上包裹着方格子头巾,身上系着围裙,脚上穿着筒靴。手持一根细长的马鞭,吆喝着驮运魔芋的骡马。
从冬腊月起,这里的雨雪天便连绵不断,古道格外泥泞湿滑。
当骡马走下坡时,赶马人紧紧地揪住它们的尾巴,嘴里不停地呵斥“看清路,眼莫瞎!”骡马和女人们一起在这条崎岖陡峭的山路上摇摇晃晃……我一直惊讶这些骡马是怎么听懂主人话的。
到了平坦的路段,女人们终于能松一口气了。她们解下头巾理理弄乱的头发,擦擦额头渗出的汗珠。再找个水塘简单洗洗满身的泥浆,然后乐滋滋地继续赶路。
回来的时候买些米面粮油、橘子苹果、小孩子的糖果零食,这些物品虽然比来的时候要轻得多,但是爬坡依然费力。有时候,骡马犟起性子来,一步也不愿意向前挪,气急了的女人扬起马鞭抽打在骡马的屁股上,受到鞭策的骡马,像赌气似地一股脑儿没命地往前冲,女人们只好在后面三步并作两步拼命地朝前追,边追边骂“你这个砍脑壳的……”边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在这条山路上整整走了五年,几乎每一个赶马人我都熟识。
赶马的无论男女,遇见我们这些老师时都会捏紧缰绳让骡马停下来,让我们先过。他们会主动地询问有没有东西需要带到学校,或者有没有东西带回家的。

我常常为此感动,这也许就是山里人才有的质朴!虽然他们没有多余的话要说,但都有一副热心肠……我还记得每年杀了年猪,学校附近的乡邻和学生家长总是热情地邀请我们去做客吃杀猪饭。
学校一年用的书本、粉笔,吃的米面、粮油等,都要靠人力或者骡马运送。全校一百多学生的课本大约需要三四匹骡马,有时候里面会有一匹幼崽或者老马,赶马人则自己会背上满满的一背篓。
尽管我们十分年轻,但总跑不过这些骡马……只得让清脆的马铃声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每隔一段时间,赶马人没见着我们,就停下来抽一根烟或者唱几句五句子山歌。

太阳出来晒死人,

妹在房中把香焚。

一不烧香求儿女,

二不烧香求金银,

求朵乌云遮郎身

……


这高亢清冽的歌声一响,就晓得赶马人在前面等着我们,一路上歌声、笑声不断……似乎骡马和赶马人身上驮着的不是重物,我们走的也不再是蜿蜒曲折的山路。
每月的二五八,是庙儿槽赶集的传统日子。有家长驮了东西到街上去卖,返回时骡马是空的,这时他们会在学校门口的梨树下乘凉,等着自家的娃娃放学。这些娃娃似乎从小就练就了骑骡马的本领,娇小的身躯坐在骡马上却十分稳当。

我也骑过一次马。
学校刚刚由三个村小合并,并搬迁到了荫凉树,教室全部租用的是民房。
几间民房的主人家里都养有马。一天午休时,主人很悠闲,他一边唱着山歌一边将马驮子从马背上卸下来,再把马的全身仔仔细细地洗刷一遍,梳理好马鬃。经过这样一番打理,这马像变了样似的,陡然英俊强壮起来。
他很高兴也很迫切,连连问我和春燕,“你们骑过马吗……你们想骑马吗?”
我们胆怯地摇摇头:“我们从来没骑过……也有些害怕……它要是尥蹶子怎么办?”
 “没事儿,有我牵着缰绳呢。”他拍了拍胸脯,向我们保证。
在他的软磨硬泡下,我第一次“骑”上了马。他怕把我们的衣服弄脏,还特意在马背上铺了红色的床单。

骑马整个过程只有几分钟,全程他都牵着缰绳,我们在他家门口的菜地上转了一圈。
啊,这是我唯一的一次骑马经历。虽然我只是象征性地拉着缰绳,马儿也是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但却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回忆。
荫凉树的梨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赶马人在树下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他们赶着一路的风霜雨雪,赶着四季的日月星辰,赶着希望而来,赶着幸福而去……
现在村村通上了公路,绝大多数农家有了摩托车,有的还买上了小车。家里所需的生产生活物资再也不用人肩挑背磨或骡马驮运了。
一年又一年,“叮当”的和悠扬的歌声不再响起,古道终是荒废了!
也许在某个雪天,我的眼前会忽然出现头上包裹着方格子头巾、满脸冻得通红的赶马的女人……




主编/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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