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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洪侠|多亏那个年代还有那些人

 胡洪侠 2023-02-12 发布于广东


前几天聊天时我问张一兵,现在回头看十七年前出版的《深圳旧志三种》,你有什么话讲吗?比如有哪些遗憾,还是基本满意?

“那是几种旧志自诞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做细致的标点与整理,喜欢深圳的人,想着研究这个地区历史的人,从此可以比较方便地看到深圳地方志的全貌,可以比较容易地使用,可以有一份比较好的基础材料,我认为这算是《深圳旧志三种》价值最大的地方。“

轻笑了两声之后,他又说,”至于满意不满意,我觉得,书的校点,基本没有什么错误。倒是有人提出过疑问,但一时也难定是非,各说各的道理。说到遗憾,当时的校勘做得有点'俗’,有点繁琐。”

听到这里,我想起于志斌在《〈深圳旧志三种〉纪事》中提到的一件好玩的事:

他第一次见张一兵,谈”旧志“书稿事,觉得这位博士很狂傲。张一兵说,谁能在其校勘稿中找到一个错字,他奖励谁一千元。于志斌马上就举例说,上世纪中,一部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文选出版后,出版者号称校对十多遍, 没有差错。可是经组织专家检查,终于发现其中法律的“律”字, 错为“津”字。”你的这部稿子, 我决不相信能做到没有差错。“于志斌说。张一兵笑了,说我这么说是强调我的校勘稿质量不错。于志斌因此感叹道:书生狷狂,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而张先生的专业水平,那次谈话中我心中就有数了。

张一兵、于志斌二人的相遇乃至后来的相知,都是因《深圳旧志三种》而起。但二人当年也都知道,海天出版社虽有出版《新安县志》整理本的想法,但当初确定的整理者却不是张一兵。

于志斌后来回忆说,2005年8月间, 当时的海天出版社总编辑纪志龙介绍给他一部书稿,作者是刘中国。书稿是一部古籍稿,整理形式为“标点”。阅读样稿后,于志斌认为可以出版,且将选题名称定为“新安县志 (康熙本、嘉庆本) ”。他并在选题说明中说:

新安县是清代的行政区域建制,它所辖地区包括今天的深圳和香港等地;有关这一地区早期的史料方志图书,早于清康熙之前的,只见著录不见存世之本。因此,现仅存不多的清康熙二十七年 (1688) 版的《新安县志》、嘉庆二十四年 (1819年) 版的《新安县志》,都是弥足珍贵的研究深圳古代历史的重要资料。刘中国书稿即以这两个版本为底本,进行校理,包括标点、分段、繁体字简化、订证错讹等。简言之,即是按照现代汉语规范使用方法,对两部《新安县志》进行校理, 使之成为一个符合今人阅读习惯的新刊本。

于志斌的出版设想是:新刊两部县志在结构次序上完全按照原书编排顺序。两部县志合计字数六、七十万字,为了使读者一卷在手,前后参读,方便购藏和研究,两部县志编为一帙 (先康熙本,后嘉庆本) ,以内扉区分。全书前安排导读性《前言》一篇,有关两个版本的书影若干 (其中,嘉庆本《新安县志》上所含《新安县全境图》是本书必有之辅件) 。他甚至觉得,新版《新安县志》应该成为深圳这座城市馈赠八方来宾亲朋的文化厚礼。

选题上报,此书进入正式出版流程。可是就在此时,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于志斌面前,又来了一份新安县志(康熙本、嘉庆本)书稿。

对于此事的前前后后,于、张二人的回忆大同小异。总编辑纪志龙对出版《新安县志》一事相当看重,对书稿也十分慎重。刘稿进入选题审批程序后,纪志龙又听说深圳博物馆张一兵那里也有一部书稿。张博士不仅已经整理完清代的两个版本,还在整理一部明代的残志。那部旧志虽然名为《东莞志》,但因当时东莞县域包括后来的新安,所以也算得上是深圳旧志了。纪志龙当即拿到书稿,交给于志斌做专业判断。于志斌说,刘、张两稿各自有源,校理方法不同。前者只是标点、分段、订正等,后者就是完全意义上的校勘了。

于志斌虽然和张一兵不熟悉,和刘中国却是老熟人。刘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中山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曾在高校执教,学问不错,与人合著有《钱锺书:20世纪的人文悲歌》、《米修司, 你在哪里?》、《大鹏所城——深港六百年》、《容闳传》等。

其实我和刘中国也很熟。他与汪开国合作的那部《大鹏所城》出版后,我还写过一篇书评,发在“文化广场”上。两位作者为写《大鹏所城》翻阅了大量史料,据说刘中国每个周末都骑着单车到深圳图书馆查史料,一坐就是一天。媒体曾引述刘中国的话说,那段时间大家都称深圳为文化沙漠,他的心里憋着一口气,要从这个“沙漠”里找到历史的绿洲。如果刘中国真说过这番话,那他对什么“文化沙漠论”看得也太重了,为这种论调“憋着一口气”实在不值得。

刘中国和张一兵也都属于“为深圳有历史”而辩护的本地学者。巧的是,1997年,两人各有一部写深圳历史的专著出版。刘中国出版的就是《大鹏所城》,张一兵出版的则是《深圳古代简史》。这两本书出版后曾当作深圳自有其历史的证明,频频被媒体相提并论。专家们说,《深圳古代简史》向读者展开了深圳6000年的开拓史,1600多年的城市史,600多年的南头、大鹏的城堡史,一两千年的移民史和海外交通史,这些历史是支撑现代深圳的历史柱石,奠定了深圳深沉的历史文化根基,是建设现代化深圳和文化名城不可忽视的历史文化遗产。而《大鹏所城》的作者汪开国、刘中国都是典型移民,一位西北汉,一位中原人,现在他们作为深圳人,把对这座城市的感情化作对这座城市历史的寻找。他们认为“大鹏所城”和“鹏城深圳”,并非简单的约定俗成,也不是暴发户造家谱欺世愚人,而是这两座城在精神气质上是一脉相承的,大鹏所城的兴衰为鹏城深圳提供了历史的暗示。

而不巧的是,2005年的秋天,两个人各自独立整理的《新安县志》书稿却在海天出版社迎头相撞了。于志斌必须做出选择。他当时虽然尚未与张一兵结识,但已经知道张一兵是深圳市文物考古鉴定所研究员、古建筑学研究专家,著有《深圳经济特区创业史》《深圳古代史简史》等。经过细致比较、慎重考虑,于志斌给出版社总编室报告说:

今年9月间呈报的《新安县志 (康熙本、嘉庆本) 》选题, 做为今年度补报选题已经批准。在批准之后,我们获知,深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张一兵先生,已经完成一部包括明代天顺《东莞县志》和清代康熙、嘉庆《新安县志》在内的校勘本。经与作者交换意见和阅读该校勘本的样稿,我们认为其校勘本远胜于没有校勘的刘本……。

2005年10月18日,张一兵与海天签订了出版合同。经反复磋商,海天将张一兵之校勘本选题名称定为《深圳旧志三种》,列为“深圳珍贵史料丛刊”之一种。

20天之后,10月28日,借《深圳旧志三种》出版在望之势,海天出版社向管理机关递交了一份《关于申请”深圳珍贵史料丛刊“出版经费的报告》。尽管此事最终不了了之,但从报告中可以看出当年深圳出版人的一种可贵的见识。报告说:

深圳是一个新兴的城市,在 25 年经济快速发展中,疏于对地方史料挖掘、整理、出版,缺乏应用。但是,人文传统和文化责任感力量强大,仍然有些个人和部门、机构,在整理地方史料上默默耕耘。他们的收获足以证明深圳历史是有着悠久文明和珍贵传统的,有着足以值得延续的根脉和精神。他们耕耘的收获,理当受到我们珍惜和尊崇,并公诸于社会、服务于社会。海天出版社肩担道义,责无旁贷;策划、出版《深圳地方珍贵史料丛刊》的着力点便在于此。该丛书目前有以下三种:

1.《深圳旧志三种》:包含明代天顺《东莞县志》、清康熙《新安县志》、嘉庆《新安县志》,校勘本,简体字,约70万字;精装。

2.《深圳古代史料分类长编》(暂名 ):从大量古人集部、史部等著作中稽古钩沉,将那些散落隐藏在浩瀚文献史籍中的深圳及其相关的政治、经济、文化艺术、科技、旅游、山川地貌、人物等珍贵史料,珊瑚在网。约 150 万字,精装。

3.《深圳考古发现》(暂名 ):精编建国以来,在深圳这块土地上所有考古发现并形成为珍贵史料的文字和图片,分成“文字卷”“图片卷”,字约 100 万字,图片约 2000 幅;精装……

今天看来,起草报告的人,态度很认真,情怀很庄严,动机很纯正,但报告第一句话实在不应该这么直来直去:太实话实说了,太针砭时弊了,太容易让读报告的领导心里不舒服了。

不管”丛刊“命运如何,《深圳旧志三种》终于在2006年5月如期出版了。各方好评,这里不用再一一列举,只选一种有代表性的声音存在这里:

深圳的历史在文物中,在文献里。文献资料中数量最大、保存最集中的,是几种古代方志。深圳所在的地方先后隶属于东莞县、宝安县、新安县。在已知的16种古代方志中,保存最完整的有清康熙年间靳文谟的《新安县志》、清嘉庆年间舒懋官的《新安县志》,此外还有一种明代卢祥的《东莞志》。《东莞志》仅存孤本,现藏台湾,内陆仅有三地保留微缩胶卷。靳文谟《新安县志》孤本藏北京国家博物馆,舒懋官《新安县志》初刻本有两部,修订本有七部,分别存北京、上海、广东等地。《深圳旧志三种》把这三种方志汇集在一起重新出版,及时抢救了关于深圳的珍贵史料。尤其可贵的是,这本书不是简单的资料汇编,而是详实的校勘和考证。因为这些方志有很多残损之处,民间的一些衍生本、重印本更是错误百出。深圳学者张一兵花十多年的心血,搜寻所有能找到的相关文献,对这些方志一一校勘和订正,这是以前从未有人做过的。

于志斌心里应该一直惦记着初次相识时张一兵说的那句话——”谁能在校勘稿中找到一个错字,奖励谁一千元“。他原来在黄山书社做古籍出版多年,编辑这类书稿的经验和底气还是有的。校书如扫落叶,想不留一处错漏,难上加难。他佩服张一兵做学问的认真态度,但也不相信在他书稿中找不出一个错来。于志斌后来写文章说,在张一兵签字认可的《深圳旧志三种》清样上, 他还是发现了一个错误,即“疍民”的“疍”字错为“蛋”字。一千元罚款兑现了没有,我倒忘了问他们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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