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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平:上下左右的对话 | 《广州文艺》选读

 陈巽之的图书馆 2023-02-13 发布于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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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伯尔、加缪,应该就是影响我最大的三位诺贝尔文学奖作家.'

上下左右的对话

——我喜欢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马平

1980年3月,我不满十八岁,开始在乡下任教。20世纪80年代刚刚开启,我的文学之梦也刚刚开启。当时,我对诺贝尔文学奖一无所知,只知道用微薄的工资订阅文学报刊,因为在偏僻的乡下买不到书,报刊成了最容易到手的文学读物。时光荏苒,五年过去,我竟然在县城书店买到了《百年孤独》。我在它的扉页上标注了购书时间,1985年1月27日,距它出版才三个月。我已经从报刊上知道了加西亚·马尔克斯这个名字,他于1982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却只是读了两三页就把这本书丢下了,认定马尔克斯是一个“飞”的作家,而我需要的是如何才能够“爬”起来。书末的标注告诉我,我第一次读完它的时间是1989年2月13日。我至今记得,当时,我一边读一边对自己雷霆大怒,如此伟大的作品竟让我耽搁了4年。我是说,我终于等到马尔克斯,竟花费了10年工夫,也就是差不多花费掉了我的80年代。

这中间,另有一个诺贝尔文学奖作家穿插进来,他就是德国的海因里希·伯尔,其获奖时间是1972年。我在1986年初去了一趟成都,在书店买到了他的代表作《小丑之见》,却又不知为什么,两年半过去,书末有标注为证,直到1988年8月19日,我才读完了它。

读过《小丑之见》,半年以后,我才开始读《百年孤独》,尽管我买回后者的时间早于前者几个月。

读过《百年孤独》,半年以后,我离开乡下进入城市。

此后,我手边的诺贝尔文学奖作家的作品渐渐多起来,但我更愿意不断地重读《百年孤独》和《小丑之见》,直到为阿尔贝·加缪的《局外人》所深深折服。加缪是法国作家,他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时间是1957年,比马尔克斯和伯尔都早。

马尔克斯、伯尔、加缪,应该就是影响我最大的三位诺贝尔文学奖作家。

马尔克斯之《百年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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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里有这样一段话:“这是未经驯化的时间,已经没有必要把它分成月和年,也没有必要再把昼夜分成小时了,因为人们除了静看下雨外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当年,我用笔在其下画下横线。今天,我把这段话略作改动,正好用来表述我阅读这部书时的情形:这是未经驯化的时间,已经没有必要把它分成月和年,也没有必要再把昼夜分成小时了,因为我除了看《百年孤独》外什么事情也不想做了。

1989年春节一过,我不知接受了什么指引或者启示,再次捧起了这部大名鼎鼎的长篇小说,这部“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一年以前,我已经在《青年作家》杂志1987年第6期上发表小说处女作,大概膨胀得想要“飞”了。我重新从“许多年之后”开始读,很快地,感觉真就飞了起来,坐上了一张被单,或者仅仅凭着一股风。那会儿,我并不在意那种“魔幻”,因为那离我依然过于遥远而不切合实际。我画下横线的另一段话,大概能从侧面说明我当时的阅读情形:“他们就这样在一种难以把握的现实中生活着,这现实暂时被文字挽留着,可是一旦人们忘记了文字的意义,它就会逃走,谁也奈何它不得。”没错,我好像随时都会从那个变形的世界里逃走,却又一再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挽留下来。我的意思是说,《百年孤独》最初对我的影响,并不是什么“文学爆炸”,什么“魔幻现实主义”,什么“变幻想为现实而不失为真”的原则。我是被一种庞大的气象镇住了,目睹了自己的狭隘、渺小和无助。那气象是陌生的,却又好像是熟悉的。小说中布恩地亚家族害怕陷入孤独的泥淖,却又渴望保持孤独的姿态,这样的矛盾也和我的阅读状态相似:我好像随时都会丢下它,但是,我已经和它难舍难分。

今天,我翻阅了当初我在这本书上画下横线的所有地方,发现有一处我一直未曾忘记:“这张名单可以概述二十年的战争风云,人们借助它可以重温上校的夜间行军线路。”这是上校的十七个儿子同时从四面八方来到马贡多家中,完善了一张花名册之后,马尔克斯所做的一个总结。“他们在家逗留的三天中,折腾得像发生了战争似的。”我已经知道,那些未经商量一同前来的模样不同、肤色各异的儿子,正是战争给上校那些胜利之夜的奖赏。马尔克斯以其巨笔绘制了一纸表格,让落入其间的那些文字,也完成了番号鲜明的一次集团行军。

“好像一个厨房拖着一个村庄。”这句画下横线的话却已经淡出记忆。它是写火车的一句话,从一个妇女嘴里说出来。我重读此处,一下子想起了前面那十七个人,他们拖着十七个战场来到了马贡多。

回想那一场阅读,我当时好像被人从村庄拖到了战场,仓皇四顾,孤立无援。我由包括《小丑之见》在内的阅读而建立起来的那点自信,被来自拉丁美洲炮火的弹片击中。我成了一个伤兵,好像连继续向前“爬”的力气都没有了。

2004年2月,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即将出版,我第二次阅读了《百年孤独》。十五年过去,我才第一次看见了它“汇集了不可思议的奇迹和触目惊心的现实”(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如此令人惊讶。同时,我也知道了,此前尽管我只矛盾重重地阅读过一遍,它却已经给了我那么大的影响。我在十五年间写下的那些文字,里面好像也有“奇迹”的蛛丝马迹,至少“现实”一定是有的,尽管并没有达到震撼的程度。还有,马尔克斯写《百年孤独》的初衷让我产生了同感,我也有“为童年时代所经历的全部体验寻找一个完美无缺的文学归宿”的野心。

马尔克斯说,为了写《百年孤独》,他以《枯枝败叶》《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等作品进行练笔,酝酿了整整十八年。如此说来,我阅读这部作品,酝酿了整整二十年。那以后,我拥有了它的新译本,我又读过一遍。它在我的面前矗立起一座直入云天的高峰,让我知道,在文学这条道路上,除了拜倒在它的脚下,别无前途可言。它在我心里激起的那些穷究和追索的欲望,就像饱满而丰富的种子,一年四季都在发芽。马尔克斯,他就像他在《百年孤独》开头所写的那个拖着两块磁铁行走的吉卜赛人,而我是铁锅、铁盆、铁钳、小铁炉、铁钉和螺钉中的任意一个,跟在后面满地乱滚。

没错,我花了二十年时间,完成了由“爬”到“滚”。

无论是“爬”还是“滚”,马尔克斯都在我的前面,而不是在上空。我的意思是说,马尔克斯也并没有在天上“飞”,他属于大地,属于这个星球。不过,他能够让天空变成大地,让大地变成天空。还有,他能够让现实变成传说,让传说变成现实。他以一个家族七代人的传奇,以一个小镇的百年兴衰,以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和宗教典故的糅合,以现实与虚幻的交织,勾勒出一个瑰丽的想象世界,从而展现出拉丁美洲一个世纪以来风云激荡的历史。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挥霍着大把大把的想象,也释放出大把大把的现实。他就像他笔下的人物一样,拥有了“过去只属于上帝的威力”,“居然改变了降雨规律,加快了庄稼的周期”。而我,只不过是一棵弱苗,大概经不住这样的倾盆大雨,生长的周期或许有些许加快,却一直不见有什么良好的长势。

孤独,是布恩地亚家族的家徽。如今,被誉为“20世纪文学标杆”的马尔克斯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他那“孤独”的声音却一刻也没有消失,他那“孤独”的故事却一再从头说起:“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百年孤独》从冰块中开始,在飓风中结束。我相信,我无论在什么时候打开这本书,我的阅读依然会是从飓风中开始,却一定不会在冰块中结束。这本书一直高热不退,但嵌在它开头的那个冰块永远都不会融化,一点一滴都不会。

伯尔之《小丑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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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回过头再来说《小丑之见》,是因为,我要借用一下那把故事从后面向前倒叙的手法,而这也是《百年孤独》的手法。伯尔的这部代表作,它跟随我从乡下进入城市,在两三年时间里,我出差在外一般都会带着它,碎片式地读着它。我现在感到奇怪的是,我在20世纪90年代如此膜拜《小丑之见》,如此着迷他的“对时代广阔的透视和塑造人物的细腻技巧”(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却没有想过找一本伯尔别的作品来读,比如《莱尼和他们》。至今,我都没有他的第二本书。

伯尔出生在一个雕刻匠之家,当过兵,受过伤,当过俘虏,与我的经历毫不沾边,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从他那儿获得的创作自信,比任何一个有着乡村经验的作家给我的都要多。我在经受了《百年孤独》的轰炸之后,重新对《小丑之见》开始零零碎碎的阅读,针针线线,缝缝补补,自认为拥有了一件可以遮掩一下阅读之寒碜的外衣。这本书第一页上有这样一段话:“我有一个节目叫作《到达和出发》,这是一出几乎太长的哑剧,观众直到终场也搞不清到底什么是到达,什么是出发。”模仿这段话,我要说的是:我拥有一本书叫作《小丑之见》,这是一本不太长的小说,不到读完就会清楚,就文学之见而言,谁是小人物谁是大人物。还有,作为那哑剧观众中的一员,我已经结束了“爬”,并且已经出发,一直“走”在通往伯尔的路上。

这部以第一人称叙事的小说中的那个“我”,名叫汉斯·施尼尔,父亲是煤矿大老板,家庭相当富裕。汉斯却觉得他所处的环境既虚伪又庸俗,不愿顺从,不堪忍受,因此闹得众叛亲离,成了众矢之的,二十一岁时离家出走当了一名丑角演员。他没有正式结婚就同玛丽一起生活,后来玛丽同一个有钱有势的人结了婚。六年以后,汉斯身体受伤并且失去工作,他回到波恩,打遍亲人和朋友的电话,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借钱给他。他走投无路,戴上小丑面具,背起吉他,到火车站广场卖唱,玛丽却在这时从罗马度蜜月归来。汉斯并没有做错什么,却失去了一切,由一个富豪之子变成了一个乞丐。如果他愿意妥协一次,他的遭遇都有可能被改写,可是他只选择了做他自己,结果就只剩下“我”了。小说将全部情节归拢在这个晚上的三个小时之内,由“我”的独白、电话交谈、回忆等组织在一起。“我”独自活在现实里,藏在小丑的面具之下,却撕开了与自然人不相容的冷漠社会的面具。从而,这个“我”,汉斯,也成了西德战后“经济奇迹”中的小人物典型。

这部小说忠实地彰显了伯尔的文学主张,干预生活,改变现实。一方面,它遵循旧有的现实主义传统,用笔尖直斥复杂而严峻的社会生活;另一方面,它轻松绕开传统小说的故事性套路,不时踏入现代派表现手法的蹊径,时空概念颠倒跳跃,叙述角度穿梭变动,直接用内心独白展示人物的情感世界,苍茫辽阔,无边无际。我一度迷醉于伯尔的述说,比如汉斯通过电话线能够嗅到几公里之外的女人身上好闻的味道,就曾经让我津津乐道。他笔下这样的并不真实却带有某种象征意味的细节,就像一根根神奇的电话线,让我听到了心脏在远方跳动的嘟嘟声,也让我听到了文字在大地行走直至在天空飞翔的呼呼声。他从心里释放的丝丝缕缕,都能够缠缠绕绕地将整个世界串联起来,或者把整个世界牵引到我们的面前。他的叙述抵达由苦闷、愤怒和无奈所笼罩的现实,并不是短兵相接,并不是强拉硬拽,看上去有些摇摇摆摆,甚至有些拖泥带水。所以,当我发现那些现实的泥水正在将我裹挟时,我已经不能自拔,甚至甘愿被它吞没。那种憋着一口气下沉的感受,对于需要从困厄中挣脱出来的一个写作者来说,应该是正预备着勇气或者力量的诞生。

今天看来,《小丑之见》让我增长的见识,让我增添的信心,如同恰到好处的雨水,正适合了我的拔节。依着它洞幽烛微的视角,它好像让我看到,雨珠如何从我的顶部一颗一颗滑落,浸入我的根部,正在让我舒枝展叶。由此,渐渐地,我觉得自己向上冒出了一头,除了看得见天空,也大致能够看得清别的庄稼的高低错落。我既能嗅到身边的味道,好像也能嗅到远处的味道。伯尔为我打开的,不是城市,而是田野,让我置身于蓬蓬勃勃的气息之中。我从他那儿获得更多的,也好像不是现实,而是浪漫,让我有了浪漫地与现实纠缠的耐心。他让我看到的好像也不是一个小丑的三小时,而是让一个花样不断翻新的演员为我表演了三十年,以至终生。

我还要说的是,《小丑之见》轻盈的体量,竟然也成了我打量长篇小说的一根标杆。它只有十七万字,所以介于十五万字到二十万字之间,是我心中长篇小说篇幅的黄金分割线。这或许可以成为我没有接着继续阅读伯尔的一个勉强的理由。我的意思是说,我大概是怕他的另一个“大部头”修改了我已经认定的那个尺码。时代在飞速发展,阅读也在为之不断调整,长篇小说在今天究竟应该选择一个什么样的长度,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想必不会有一个标准答案。我只敢说,我更喜欢那些举重若轻的作品。不用说,一本体量轻盈的小说,一样能够让我们感受到文学世界的盛大和浩瀚。比如,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只有十六万字,施林克的《朗读者》只有十五万字。还有,加缪的《鼠疫》也没有超过二十万字,他的《局外人》则不足六万字。

加缪之《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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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纪就要到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大都市生活两年,才终于读到了加缪。这位法国作家四十四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我出生前两年就因车祸去世,享年四十七岁。他在三十岁前写下的名著《局外人》,让我读过之后神思恍惚,只好立即重读一遍。

加缪在贫困的环境中长大,后因患病而中途辍学,他的这点经历让我对他有了某种亲近之感。他在《局外人》中描绘的那个让人身不由己、孤立无援的世界,好像也并不是那么陌生。他是存在主义文学大师,“通过一个存在主义者对世界荒诞性的透视,形象地体现了现代人的道德良知”(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我却并不是来向他学习哲学的,什么“世界是荒谬的”,什么“现实本身是不可认识的”,什么“人的存在缺乏理性”,我都可以统统不管不顾。但是,我并没有拿自己当《局外人》的“局外人”,我都不知已经读过它多少遍。那么,这个略长的中篇、略短的长篇作品,是靠什么让我五体投地的呢?

我好像是沿着一条平淡的小路进入到主人公莫尔索的世界中去的,最初我看到的仅是一个不孝之子的身影,他对母亲的去世都漫不经心,无动于衷。接下来,我看到了他那冷淡漠然的面容,麻木不仁的内心。直到他杀了人,他还是那样对即将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死亡不惊不诧,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莫尔索,他既不是傻子也不是白痴,他就这样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荒诞世界的局外人。

加缪曾经这样概括《局外人》的主题:“在我们的社会里,任何在母亲下葬时不哭的人都有被判死刑的危险。”他这是在用一种并不顺畅的逻辑,把一个严峻的逻辑包裹了起来,那就是,任何不遵守社会基本法则的人都将受到惩罚。换句话说,一个人,只要他将自己视为社会的局外人,就必然会被社会遗弃。没错,这部小说向我们展示的是人与世界的关系,如果细说起来,这应该包括人与太阳的关系在内。我们从旁观者的立场来看,莫尔索杀人其实是出于正当防卫,只不过他“因为太阳”而判断失误,使合理合法的可辩护性大大地打了折扣。“那太阳和我安葬妈妈那天的太阳一样”,“我只觉得铙钹似的太阳扣在我的头上,那把刀刺眼的刀锋总是隐隐约约地对着我”。太阳的热量和重量一齐加在了“我”的头上,于是,“我”,莫尔索,向人开枪了。

《局外人》,就这样让我豁然开朗:世界即使并不荒诞,太阳也可以成为铙钹一样的道具,甚至可以成为面团一样的道具。201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鲍勃·迪伦说:“有些人能感受雨,而其他人则只是被淋湿。”依此类推,有些人能感受太阳,而其他人则只是被照晒。那么,莫尔索大概只是被照晒着,而加缪才是感受太阳的那个人。在行将杀人的氛围里,加缪也一刻没有忘记太阳,理性十足。在美国作家、艺术评论家苏珊·桑塔格看来,同样是描绘荒诞的主题,加缪“却带着一种如此理智、适度、自如、和蔼而不失冷静的气质,使他与其他人迥然有别”。加缪的沉稳,加缪的克制,加缪的不动声色,让我们不假思索地推断他应该是一个谨严而周致的作家。但是,我们从他的文字中却读出了逻辑的不连贯,矛盾四处浮现。我们知道了,用一片刺目的阳光来布置黑暗,或者用一片沉重的夜色来揭示光明,这正是加缪的修辞。如此隐含二元对立的主题,不断提示我们发出追问: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我觉得我过去曾经是幸福的,我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把一切都做得完善,为了使我感到不那么孤独,我还希望处决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对我报以仇恨的喊叫声。”这是《局外人》最后几句话。拒领诺贝尔文学奖的存在主义大师萨特这样评价过《局外人》:“当我们读完这部杰作时,我们不可能会认为还有别的结局。”它的结尾是一个长段,我曾试图把它背诵下来,可是,每次到了“这时,长夜将尽,汽笛叫了起来”那个地方,我就有些神思恍惚,不想接上“它宣告有些人踏上旅途,要去一个从此和我无关痛痒的世界”。我终于发现,我需要的不是一个结尾,而是一个从头再来。

加缪的颜值很高,有着一张忧郁而文艺的面孔,一副干净而调皮的眼神。现在,我时常会想起他,却并没有再去读他的作品,而只是翻找出他留在人世间的那些照片,和他的眼神对视一下,就好像把他的《局外人》又读了一遍,包括他的《鼠疫》和《堕落》。我从他的照片上也能读到他的文笔,明快、优雅而纯正。那些好像用清水洗过没有一点杂质的句子,那些好像用剪刀修过没有多余枝蔓的细节,看上去都平淡无奇,组合在一起却让人惊心动魄。他语言的这个风貌,和他那让人过目难忘的面相叠映一起,却也让人眼花缭乱。

“不要走在我后面,因为我可能不会引路;不要走在我前面,因为我可能不会跟随;请走在我身边,做我的朋友。”我却并不能听从加缪留下的这一番话。我既不能走在他前面,也不能冒失地和他做了朋友。在我心里,他并没有车毁人亡,并没有英年早逝,而是一直走在我前面为我引路。

事实上,除了加缪,除了马尔克斯和伯尔,还有罗曼·罗兰、海明威、福克纳、川端康成、辛格、帕斯捷尔纳克、库切、萨拉马戈等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他们也一直在前面为我引路。在诺贝尔文学奖之外,这样让我跟上去“走在身边”的作家也不少,比如卡尔维诺、巴别尔、麦克尤恩、保罗·奥斯特、雷蒙德·卡佛,还有前面提到的塞林格和施林克。他们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话,我无论是“爬”还是“走”,都能听见那些声音,不分上下左右。有时候,我好像也能够插上几句嘴。

刊发于《广州文艺》2021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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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马平四川省苍溪县人,现任四川省作家协会创作研究室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草房山》《香车》《山谷芬芳》《塞影记》,小说集《热爱月亮》《小麦色的夏天》《双栅子街》《我看日出的地方  我在夜里说话》,中篇小说《高腔》和散文集《我的语文》等。近年来,还创作了《蜀水长》《竹宴》《绣蜀》等曲艺作品。

《广州文艺》2021年第8期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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