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6) (六)管本狗毛事 “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外面闹哄哄的,肯定是家奴焦大喝高了又在骂人了。 识时务者为俊狗,我赶紧耷拉下耳朵趴回窝里睡觉——这世间成日价不是磨刀霍霍,炮火隆隆,就是锣鼓喧天,声嘶力竭,耳根难得片刻的清净,烦也烦死了。 我是永恒的时光长河里的过客,每一世面对世事无常却又无能为力爱莫能助,只能做一个闹心的看客。终有一天你会知道:记忆不灭就犹如长生不老,这不是上天的恩赐而是上天最残忍的惩罚。 焦大被送回来时被塞了满嘴的土和马粪,奄奄一息,嘴里还是骂骂咧咧。 唉!长堤将溃,大厦将倾,天要下雨,他娘要嫁人,就随他们去吧。对久居富贵乡里的人来说,骄奢安逸太久再跟他们提起先祖九死一生创业的经历都像给他们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你从死人堆里将他们先祖救出来又如何?那是你作为奴才的本分。 在主子眼里,你们奴才和我们这些看门狗没有什么区别。奴才们做好主子吩咐的事,狗们看好主子的门,都是务正业。奴才曾经功劳再大也是奴才,只会做事的奴才永远不如会八面玲珑做人的奴才会赚脸。主子一般记不得奴才曾经将事情做得多好,只记得奴才做事情的态度有多糟糕……啃老本差不多就行了,功高盖主的奴才多了去了,偶尔来个狗仗人势,狐假虎威,欺负欺负个老实无能之人顽顽散散心也就罢了。 谁敢登着鼻子上脸,在主子脸前儿摆出半点儿主子的谱儿?哪个奴才见到主子脸上生了脓包还不是赶紧发自内心地赞美:这真真是灿若桃花,圆润如珍珠?谁像你焦大,净揭得人家主子处心积虑遮掩好的疮疱流脓淌血,不好看相。明明端着奴才的碗,却瞎操着主子的心,摆不正自己的心态,出力不讨好,活该! 心中只哀叹这个焦大,胡子一大把的年纪了,凡事还是看不开。如果我是你焦大,我就成天只想一件事儿:告老还乡,卷吧卷吧自己的铺盖卷趁早滚蛋,离开这是非窝子。眼不见心不烦:在我离开后,哪管洪水滔天,去他娘的! 何况一将功成万骨枯,功成名就者,有几个人的顶戴花翎不是他人的鲜血染红?有几个人的青云阶梯不是他人的累累白骨垒成?那些屈死的冤魂,谁不都曾经是别人的父亲,兄弟,儿子,女婿,春闺梦里相思又相思的亲人? 人屠大将白起斩取的最后一个首级是他自己的项上人头,同理,强得的富贵恐怕也不能久恃,只是世人不事到临头不会相信因果报应而已。 …… 主子们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日子如旧,谁会想到:当年笏满床,转眼将为陋室空堂;曾为歌舞场,转眼将成衰草枯杨;绿纱糊在蓬窗上,转眼蛛丝儿结满雕梁? 谁能唤得醒醉生梦死的一群人? 都说倒霉的人躺着都会中枪,倒霉的狗也一样,你说柳湘莲那厮悔婚就悔婚吧,居然还这样骂: “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 谁不知道,有时人不如兽,越是道貌岸然满嘴仁义道德之人越是一肚子男盗女娼,反倒是沦落风尘之人一身侠骨——但跟我们这些阿狗阿猫有多少半毛钱的关系?在这貌似歌舞升平花柳繁华之地,柳湘莲和他的那个尤三姐倒是真真的旗鼓相当的一对奇葩。 虽然他骂得我们很不堪,却不妨碍我爱极了他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随道士飘然而去的决绝的背影。 …… 铁拐李得道成仙返回家乡,苦苦只等待他的曾经的道童已是三百多岁的须发皆白的老人,铁拐李邀请童子跟自己修炼成仙,长生不老。童子说,只愿拥有普通人的生老病死。于是铁拐李将他变回一个青葱的少年,去走一遭红尘之路,了一世凡俗之缘。若干年前很为他惋惜,如今已了然。 三界之中,颠沛流离的凡人渴望富足安乐,已拥有荣华富贵的凡人又心心念念想修得长生不老之身,长生不老的神仙魔怪却又千方百计想得到一段凡俗人的情感。无论人、神、魔总是对得不到的苦苦执念,所以三界之中永无宁日。 也许最好的结局,应该是魂飞魄散,不堕轮回?(完) 文字写于2015年12月。 作者:末道茶 ◆末道茶:浮生六记(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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