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时间的流逝并不能自动澄清诸多真相与事理,诺奖也不能。彼得·汉德克便是其中一例。面对汉德克,我们需要在真正的自由与胡作非为故作姿态之间,在真正的创造力与空洞无能矫揉造作之间作出辨别和区分。 汉德克做了什么? 1966年,彼得·汉德克买了机票坐了飞机飞过大西洋,就为了不请自到闯入七四社(君特·格拉斯即为其中一员)在美国的一次聚会,破口大骂格拉斯他们这批老家伙文学软弱无能。这一事件往往被引为佳话,似乎汉德克敢作敢为,有性格有风格,并宣告了相比德国的20、40一代完全不同的68一代革命性文学的诞生。但若撕去其所谓革命的标签,这一行为其实只是争夺媒体注意力和话语权的砸场子行为,因为对于真正的文学和艺术而言,真正的革命绝不是公共空间中的“夺权”和发表宣言。 在20世纪文学界,带来最深刻革命的两个人,一个常年躺在不见阳光的卧室中,一个在自己去世前要销毁自己的手稿。对于普鲁斯特和卡夫卡这样真正有创造力和对于生命有洞察力的天才人物而言,真正的战场必能只可能在自己的写作内部。沉默无声的纸张,是最真实和最惊心动魄精神事件的现场本身。显然,汉德克的写作本身并不足以让他自信得静默下来,因此,他不断诉诸与西方主流文化和主流政治反着来的行动。 2006年参加南联盟总统米洛舍维奇的葬礼,是汉德克又一次同类行为演示。汉德克声称西方世界的主流媒体和政府都信口雌黄,偏袒穆族而无视塞尔维亚民族也是真受害者。这个判断和发声,相对于当时西方主流媒体对于塞族加害者-穆族受害者的刻板宣传确实是一针良剂。但是,问题在于,汉德克如若真同情和支持塞族人民,他该去的地方也不应当是米洛舍维奇的葬礼,就如同如果我们同情二战中的德国人民或日本人民然后跑去希特勒或东条英机的坟墓前吊唁一样,荒唐得近乎荒诞。即使同情的是美国人民,该去的地方也不应当是美国总统的葬礼。但前往米洛舍维奇的葬礼却瞬间占领了整个欧洲的目光,在象征性的标志场所所做的象征性行为带来了强烈的戏剧性效果。 汉德克说了什么? 而汉德克对于米洛舍维奇的辩护,更是惊人—— “渐渐地,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南斯拉夫的现状上。在场的有一个人首先声嘶力竭地说道,塞尔维亚最高当权者对他们的人民目前所遭受的苦难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还说到对科索沃阿尔巴尼亚人的压迫以及盲目认可的克拉伊纳共和国。这是在大声喧闹,而不是在发表意见,也不仅是一帮在野的文化人聚在后院里发发牢骚。 这个塞尔维亚人也独一无二地说到他自己国家的领导人,而并未提到其他地方的战争疯狗。看样子,仿佛这只是冲着老天,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叫喊着他们的行为。 但是,奇怪的是:虽然我最终面对这个人,再也没有感受到这种情形有什么冠冕堂皇或者事先准备好的东西——他不是在发表声明,而是心里痛苦、愤怒和清醒——,可我还是不想听他对当权者的严厉谴责。不应该在这里,在这样的空间里,也不应该在这个城市里,在这个国家里;不应该是现在,因为这也许关系到一场战争之后的和平。这场战争是由外部的、完全另外的强权挑起的,并且最终的结局无疑也是由他们决定的。(《冬日旅行至多瑙河、萨瓦河、摩拉瓦河及德里纳河或曰塞尔维亚的合法性》)” 这可真是指责别人眼中有针,而完全不顾自己眼中有梁木的神奇之见解了。事实上,正是米洛舍维奇领导的塞尔维亚国民大会修改宪法,削减了伏伊伏丁那和科索沃这两个自治省的自治权,此举造成南斯拉夫其他加盟共和国对自治权被削减的恐慌。1990年米洛舍维奇试图在南共联盟十四大上修宪以赋予总统更大的权力,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的代表退席抗议,造成南共联盟分裂以及与之而来的流血冲突。而在发现塞族与穆族之间发生种族屠杀之后,北约军事干涉还远在9年之后。看来,汉德克真正关心的并不是那一个个活生生的塞族受害者,或穆族受害者,否则,他就应该好好去寻找冲突所由来的现实权力根源,而不是不及物地怒骂所谓的西方强权,毕竟外部强权究竟是如何操纵整个南联盟内部冲突的,汉德克也语焉不详。 汉德克写了什么? 当然,汉德克也并非一个仅靠行为演示和纪实政论行走江湖的人,他也进行虚构性写作。中国大陆前几年引进出版了他的一本戏剧集《骂观众》和一本中短篇小说集《守门员面对点球时的焦虑》。《骂观众》一册包括了汉德克的三个剧本《自我控诉》、《骂观众》和《卡斯帕》,《守门员面对点球时的焦虑》除了题中这一篇之外,还有《推销员》、《监事会的欢迎词》和《一个农家保龄球道上有球瓶倒下时》。 尽管汉德克的小说往往喜欢使用长长的句子为题仿佛一场戏就要开演一个故事就要展开,但他的小说和戏剧其实都无任何故事可言。没有故事,没有情节,充斥其中的只是一个声音在不断说话。“我说话了。我说出来了。……我没戴墨镜就朝太阳看去。我在性交的时候大张着眼睛。” 《自我控诉》是一连串以“我”开始的排比句,形式貌似极端的自由和过激,但语句之间的逻辑却并无多少越出普通人日常想象力的边界。《骂观众》则是把造句的主语“我”改成了“你”——“你们这些牛皮大王,你们这些沙文主义者,你们这些犹太资本家……你们这些跳梁小丑,你们这些下等人”——诸如此类、不断造句。 据文学评论界和书评界称,汉德克破坏了戏剧基本的情节冲突结构,或者也可以说,汉德克本人从未有能力建立其自己的戏剧情节结构。而对于传统戏剧结构的破坏事实上早在一战前后巴黎人雅里的《乌布王》与阿尔托的残酷戏剧中早已完成。且前者比汉德克多了更多狂想趣味和幽默,而后者比他多了更多对自身欲望和身心结构的摧毁性极端实验。 但汉德克这些堆砌在一起的每个句子本身却是中规中矩,汉德克使用的这些单词、词组和句子依然是人们日常生活中、教科书中所使用的单词、词组和句子的意义和习惯用法。就如同一个狂暴的赌徒砸掉了众人的麻将桌,说要玩全新的游戏,但他拿起那些麻将牌时,组成的花色还是老的那一套,只是他不和大家一起玩,自己接自己的小长龙而已。每张牌的意义和搭配功能都没有发生创新和改变。 《乌布王》中,面对每句对方抛来的对白,乌布都以铿锵有力的“屎”来作答乃至“屎”和对方的问话都变得毫无意义,对日常语词的惯性意义造成了僭越和篡改。而“你你你”“我我我”的造句练习除了针对自身或读者作出愤怒情绪的姿态,在语言层面上恰恰是在重复和承认现实生活中语言的惯常规则和意义。 《卡斯帕》则更是一部有着对比参照系的试金石般的作品。因为几乎就在同时代,德语世界中的另一位闯将以同一体裁改编拍摄了电影,那就是赫尔佐格的《人人为自己上帝反大家》。 一个自出生之后就始终被囚禁在一座城堡石室之内的男孩,卡斯帕在成年之前没有见过任何外部世界的景象也没有接触任何人类(除了那个囚禁者)。他如同一个狼孩一般是一个远离人类文明世界的原始人类,然后在他成年之后被抛到了人世间,被遗弃在一座小镇的街头。这是德国19世纪真实发生的一个事件。 据此,赫尔佐格拍摄了一部对于人类自身的心智结构和世界充满了惊奇和诗意的电影——“(我面前的)城堡虽然很大,但当时囚禁我的房间更大。我在那个房间里,左边右边向前向后,看到的都是房间,但现在我只要一转身,城堡就不见了。” 赫尔佐格的成熟和敏感之处在于,他并未抓住卡斯帕作为一个原初意义上的真人对人类文明世界进行廉价而简单化的批判。这是1960年代所颇为流行所谓反资本主义青年文化。赫尔佐格的电影中,卡斯帕最初动物状态的存在恰恰是不自由的,而语言、音乐——人类的符号世界恰恰是带来自由的力量。因为对于真正有感受力和创造力的人来说,人类的符号绝不仅仅是符号,而是灵魂可以从具体而微的肉体现实中脱离出来,进行自由想象和驰骋的世界。 但汉德克所紧紧抓住的,恰恰是这种对于文明世界的廉价攻击。“我也想成为那样一个别人曾经是那样的人。”戏剧中,卡斯帕所唯反复说出的唯一一句台词,不断强调着语言和文明的学习,让卡斯帕只是套入到万人一面的所谓社会规训和非人性化之中。在卡斯帕不断重复这句台词时,汉德克安排舞台上有同步的旁白,那些旁白句句都是对语言规则和社会规则的控诉。 汉德克相信的是什么?为什么他是错的? 汉德克认定,在人之初有着一个天真完整的世界,那是一个诗意、纯真和本性为善的世界。在那首被放入了《柏林苍穹下》的《孩童之诗》中,汉德克如此写道:“当孩子还是孩子/爱在走路时摆动双臂……/当孩子还是孩子/不知自己仍是孩童/以为万物皆有灵魂/所有灵魂皆是同一/当孩童仍是孩童/尚未形成看法/没有养成习惯。” 事实上,欧洲早就有了对于人性之初天真无邪这种抬高自然状态攻击文明规则的警惕和反对。以早于汉德克一百多年前波德莱尔的说法,恰恰是文明规则让我们克制自我,赡养老弱的父母,扶助病弱,而在自然状态下,为了生存我们恰恰会被鼓励用棍子把拖累自己的父母敲死。 而尚未建立文明规则的孩子们,恰恰是最残忍的人类,他们虐杀能虐杀的小动物。而越来越多暴露的小学甚至幼儿园的霸凌事件,也说明把儿童想作天真无辜绝对是一种天真甚至幼稚的一厢情愿。甚至就在胚胎之中时,双胞胎中较强的那个出自自然本能地就会尽可能吸取挤压那个较弱亲弟弟的全部养分和空间。而汉德克对于此种“纯真状态”的此种抒情笔调,恰恰是一种对于乌托邦的撒娇,虚骄而缺乏真实的力量。这也是为什么他的文本往往显得生硬,而没有足够活生生力量的原因所在。 在这种对乌托邦的迷恋和撒娇情绪中,他赞美和召唤着封闭以及匮乏。 “可我对市场上一些食品的滋味胸有成竹,有只是打眼看上去形式单调、品种单一的南斯拉夫面包,有深褐色的大罐森林蜂蜜,有跟火鸡一样大的熬汤柴鸡,有炸得焦黄的面窝点心,还有长着猛兽似的尖嘴、肥美胖大的河鱼。 然而,这样的市场景象,虽然让人觉得受到一个物资匮乏时期的影响,但是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不管是看到那些美味的食品,还是那许许多多似乎真的没有什么用处的东西(谁知道呢?),这都呈现出一种活力,是些令人心旷神怡的东西、轻松愉快的东西,买卖过程中为之一振的东西,因为这个过程常常在别的地方彻底变得奢华浮夸,也互不信任,甚至带着些许鄙视——一种普遍的、优美的指舞,纵横穿越在市场区域,一种手脚灵活自如的轻舞。 在这里,从生意场上熙熙攘攘的混乱、气味和必然中,凸显出某些像原始和民间的交易所渴望的东西,虽然规模不大,但却各式各样,连我们这些从犯也从中获得了乐趣。一桩又一桩生意:这样一句话在这个只有依靠自己的国家里才又获得了它的意义,同样就像“零用品”这个词一样。 赞赏这种交易——你恐怕会期待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后来,我甚至萌发了这样的愿望,但愿对这个国家的封锁——不,不是战争——延续下去;但愿这种西方或者不管别的什么商品和垄断世界的缺失依然延续下去。(《冬日旅行至多瑙河、萨瓦河、摩拉瓦河及德里纳河或曰塞尔维亚的合法性》)” 更多硬核文章 请关注公号 硬球实验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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