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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短篇小说」吴瑕|三塘湾

 谭文峰sdqtneyj 2023-02-14 发布于山西

作家新干线

三塘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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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瘫以后,王大娘越来越深切地感到,人老了,能动就是福。原先,几个老太太搬个马扎坐在塘埂上,老锅挑着粪桶哐当哐当颤过来,鼻子哼一声,撇撇嘴,“怪享福。”
“谁不让你享福啦?就知道奔——生来鸡刨食命!”
“这个不假,”老锅叉开两腿,身子下蹲,小心把担子卸下来,“四十年前有个看相的把我的命算了——丫头子命。田是假,粪是真;人是假,命是真。不带不信的,命里只有八个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她撸起裤腿,露出棉腿套子,两条腿捂得白生生的,一蜷一蜷的青筋,像一缠蚯蚓。“你们说出鬼不,不能坐,不能闲,一闲就浑身疼,跟棍打的样!挑桶粪水上趟菜地,啥病都没了!能享福么,没那个命!不过福莫享过了,能动才是福……”
当时还笑她傻呢,这倒好,得个脑栓塞,落下偏瘫的毛病,想动也动不了。床前无孝子,久病妻也嫌。王大娘明显感觉到,小儿子和小儿媳态度冷淡了。八月十五那天清早,她挣扎着爬起来,拄着拐杖,一步步挪到厨房,热碗剩饭吃了,又一步步挪到房屋,歪在床上。中午,她实指望小五喊自己吃个团圆饭,结果半天没动静。后来孙子伸头问她吃了没,她没好气地冲一句:“还有气呢,还没饿死来!”孙子端来饭菜,她吃一口梗一下,就着眼泪咽半碗饭。从头至尾,小五没露头。
晚上兜洗脸水时,王大娘就势从台阶上摔了下去,抬到医院,诊断为大腿骨折,这回彻底不能动弹了。她躺在床上,跟受刑罚似的,浑身酸痛。大珍在医院陪侍她。
“妈,您搬进城跟我住吧。”大珍试探地问,“眼看着您这不能动,指望小五媳妇伺候,也不现实。媳妇到底是人家人,隔着皮肉,不亲。”
“进城我住不惯。”王大娘喘着气,只几天功夫,人瘦了一圈,脸上的皮一揪一把,大飘牙暴出来,又黄又稀。“你那套房,跟鸡笼子样,一年下不了一趟楼,还不把人憋死!再说了,你同意,女婿还不定咋想?我有儿有孙的,住到姑娘家,惹人见笑!”
“谁笑您?关人家么事?”
“你这马上娶儿媳了,我个瘫老奶奶住进去,不惹人嫌?”
大珍立马不吭声了。
住了半个月,王大娘跟坐牢一样。阿大和媳妇来了两趟,大媳妇老个脸,噘个嘴,一个劲喊忙,割稻机停在田里,等着给湾子人割稻,一天就是千把块。阿大呢,十八个石磙压不出一个屁。小五呢,巴不得长住医院,由大姐照顾着,省去他的麻烦。
“在医院休养吧,伤筋动骨一百天,骨头不长好,落下后遗症,将来生活不能自理,是个事。”二珍说,“医疗费咱四个平摊——大姐出力,就不摊派她了。”
大家都没意见。但王大娘死活要回家,“我一刻也不在医院呆了,我这个年纪,一时半会儿咋长得好?回家慢慢熬呗。死也死在家里。”
大家拗不过,只好办了出院手续。回去仍旧住二塘头那间老房子,紧挨着小五的两层楼房。大珍陪护一段时间,等恢复差不多了就回去。
村里人都来看王大娘,有拿钱的,有买猪腿的,带水果饮料的。老锅晚上也来了,买一块肉,两包糖。
“你来就好了,又带啥肉?”王大娘背后垒一床被子,她靠在被套上,“你看我屋里东西,吃不了!不能动,食都积在心口上,嘴没味,啥都不想吃……”
“你记着,吃饭睡觉看好人。”老锅坐在床前藤椅上,捶着老寒腿,“你要是下田割半天稻,包你吃饭香,倒头就睡!老古话说了,好人睡病,病人睡死……”
“你看我还能下地白?”王大娘灰白的头颅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嘴唇干涩起皮,“真眼前你,还能挑粪水。我是废物了。不知明个脚还穿得上鞋白?”
 “怎么不能?慢慢养呗,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得。”
“养不好了,”王大娘呆着目光,眼珠上了一层锈,“我活不过你。我是墙头跑马——道子不长了。”
“我莫不快死了吧?”张二姑紧紧攥住老锅瘦得跟鸡爪似的手,大睁着眼睛,喘息着,“我昨个起个身,喝口稀饭,差点背过去了。”
“放心吧,死不了。”老锅把嘴巴凑近张二姑,听到她的胸口跟风箱似的,扯得呼哧呼哧响,“慢慢磨呗。俗话说路上走的是死人,床上睡的是好人,你没事的,莫胡思乱想。”
“奥,奥……”张二姑松开了老锅的鸡爪手,指指枕头,“妹,妹!”伺候她的李婶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三百块钱,递给老锅。
“我要你的钱干啥?”老锅一把推开李婶的手,站起身要走,“我是来看你的,不是要钱的!”
“知道,知道。”张二姑咳一阵,喘做一团,李婶赶紧把氧气管给她插上,好半天才喘过来,“还能给你几次呢?现在他们都不给我钱啦——花不掉,白拿着也是废纸。这几百块是亲戚看我时给的,你拿去花,能花钱就是福气……你是个钱鹰,就知道奔命……”
 “你要是不嫌我啰嗦,我见天来,扇着空调,又有好吃的,俺们几个老姐们巴不得来呢!”
“来,还来陪我说说话,”张二姑喘息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常年吃药,她的眼睛瞎了,“还能来几趟呢……你就爱忙钱……”
“我是穷忙。”
老锅迈着老寒腿,一步步挨下九级台阶。老锅扭头瞥一眼张二姑家的三层楼房,楼顶上竖着水塔,露天阳台上摆满花花草草,大院子,大门楼子,门前正对着碧玉塘,塘水绿油油的,跟绿青苔一样滑腻腻的。原先说门对塘不吉利,看来都不可信。张二姑娘虽说36岁死了男人,一个人拉扯四个子女,但她的孩子都争气,尤其大儿子长勋,在外打拼多年,当了大老板,听说资产过亿。“人家养儿争气,一个顶十个。”老锅自言自语,“一人有福,带动满屋。”这不,长勋给湾子修了水泥路,还把门前的碧玉塘修整了,打的石摆,围一圈栏杆,塘头空地上安装健身器材,塘埂外侧栽上银杏树。他还收集老古董,什么石磙啦,石磨啦,门枕石啦,石碾子啦,都随意摆放在路旁。到了秋天,银杏叶子黄灿灿的,连塘水都映黄了。
“张家有钱不会使,李家会使没得钱。世上的事没得齐全的。”老锅挨下最后一级台阶,叹口气。长勋是个孝子,给他妈请了两个保姆,请了家庭医生,但张二姑年轻时得的气管炎,如今肺都纤维化了,成天躺在床上,动不动就吸氧。“这样的日子真难过啊,”老锅摇摇头,拖着老寒腿,一步一步往家挨。“有钱花不掉——再说她花啥呢,吃穿不愁,又不能动弹,只剩半条命了。要是那样活受罪,还不如我成天奔命呢。”
老锅顺着塘埂往家走,看到一群人在塘头拉呱,一群孩子扒在健身器材上玩。
“郭大姐,从长勋家出来?”江豁嘴子问,“您知道么,李三奶病了,住了几天院,刚出院。估计墙头跑马——道子不长了……”
“郭秀,我活不长了,”李三奶背靠一床被子,说话有气没力的,“也不想活了,活够了!早死早托生……”她的拳头砸在床厅上,咚咚咚地响。
“莫胡说!”老锅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子,“现在日子这好过,干嘛老往坏处想?好死不如赖活着呢。想想解放商城没打死,五九年没饿死,水库发洪水没淹死,俺们命大着呢!最亏的是黑子他爸,死得早,吃没吃到,穿没穿到。那时候真穷,惠,你还记得么,黑子他爸跟我见面借的还是你家富贵的裤子……”
“你记性真好,六十年前的事还记得。我不行啦,脑子糊涂喽,记性坏得很……前说后忘,老痴怪了。”李三奶抓住老锅干瘦的手,捏得她生疼,“秀,你比我强,好歹能动,我成废物了……你说说看,我的命咋就这么毒,大元跟三元……我还活个什么劲……”
“这都是命……”老锅叹息道,拍拍李三奶的手,她不敢看她泪汪汪的眼睛,跟待宰的绵羊眼睛,咩咩的颤音叫得人心发怵。她记得李惠属羊的,富贵也属羊,八字倒是合得好,怎么也成了断头婚?人都说做善人,都是假呢,鬼怕恶人。李三奶是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老好人,三岁小孩没欺负过,没吵过嘴骂过人,菩萨怎么不保佑来着?先是三元出车祸,接着大元出车祸,三个儿子死了俩,搁谁受得了?
“熬呗,慢慢熬。儿子没了,还有孙子,不管咋说,你活着是孩子们的主心骨,看看门也是好的。”
“不看到大元和三元媳妇安家立业,我死了也不闭眼睛……你说老天爷咋不长眼睛呢,我们这些老的不死,单死小的!我巴不得死的是我……”
“世上啥都有卖的,就是没卖心想的!”老锅噘起嘴瞅她,“各人的寿命是老天爷封就的,你没听过么,阎王让你三更死,不敢活过四更天。都能换,阴间没冤死鬼了!”
“秀,你比我刚强。”李三奶眼泪汪汪地望着老锅,“我怕听闲话,你听到了么,江豁嘴子她们说,我的命硬,把俩儿子都克死了,再活下去,二元也不保险……”
“放她娘的屁!”老锅啐了一口,使劲拍了一下巴掌,“这是哪来的鬼话!人老了都该死啦?你莫信那些鬼话,你死了,大元三元也活不过来……”
“我只剩一个独苗了。”李三奶可怜巴巴地望着老锅布满皱纹的黑脸。
“惠,你三个儿子,我只一个儿子,不也熬过来了么?我不信这话,我活我的。你莫信那放屁的话。江豁嘴家满子12岁就得病死了,是谁克的?各人寿命不同,你放宽心吧。惠,你还记得么,咱们年轻时也是顶呱呱。那时有个顺口溜怎么说来着,王耷拉,李翠花,郭明秀,人人夸。你年轻时也是排场过来的。”
“老喽老喽,还提老黄历干啥?我这浑身疼呢,活着也是受罪……”
那天一大早天就阴沉沉的,风吹在脸上跟刀割一样。老锅起床时窗外黑漆漆的。她早起习惯了,一到凌晨5点就醒了,在床上躺了会,腰跟断了似的。“没个睡懒觉的命!”她咕哝着下了床,热点剩饭吃,舀两半桶粪水,颤颤悠悠挑往菜园。走到连二塘,她看到小五拿跟竹棍,在塘里捞什么。
“小五,这大清早的捞啥?”
“俺妈不见了。”小五捡起塘头一条棉裤,“我四点多听到俺妈屋里有动静,当时没在意,早晨起来看她,床上没人。我想她又不能走,会去哪儿呢?出门看到她的棉裤脱在石板上……”
“那不是你妈?”老锅手一指,可不是,塘嘴子浮着一个人 ,羽绒服浸了水,鼓胀胀的。脸朝下,只看到一头灰白的头发。小五大声嚷起来,阿大赶来了,塘沿的石摆太陡,下不去。最后还是邻居扛来小划子,下到水里,把王大娘捞上来,早已冻得硬翘翘的了。
“谁知道她寻短见呢?”小五媳妇拍着巴掌跟众人分说,“大姐刚回去两天,她就这么看不开。这不是打我们的脸吗,好像虐待她似的。到了儿不让人畅快……”
“难为她是怎么爬到石条上的,大腿还没休养好。”
“想死就有办法。”老锅擤一把清鼻子,抹在鞋底子上,“她是早存这个心了。早先就拼着从医院来家,还说她活不过我。看那样,是爬到塘沿,把棉裤脱到石板上,一头扎进去的。”
“这得多大的勇气!水这么冷。”
“死容易,活着难!”老锅又挑起粪桶,“一头倒进去,就那一会功夫。活着呢,日子比树叶子还稠,每天那个冷脸难看。冷饭能吃,冷脸不好受。”
“你看看假白,老娘死了,没一个哭的!二珍连个眼个子都没掉!阿大和小五该吃吃该喝喝,跟没事人似的!不说妈淹死了,死得可怜,伤两天心。嘿,我看了,巴不得老废物死呢,这回肠子伸直了。”老锅对一群老头老太太投诉。
老锅与湾子几个老太太帮着缝孝帽子,扎彩屋彩车,剪纸钱。她给死去的阿义包了一令纸的袱,让他在那边不缺钱花。忙罢王大娘的事,老锅又拖着老寒腿上菜地了。
“大姐,你知道么,李三奶死了。”江豁嘴在塘头迎着老锅,问。
“谁在那嚼舌头?”老锅放下粪桶,喘一口气,“昨个还看到她在大塘边坐着呢。我还跟她打招呼,说你看大塘水清亮亮的,这个漂板多硬实。蹲在上面捶衣服正过劲……”
“白眉赤眼的,谁敢咒她?死了还能有假?我还说邪了气来,去年冬刚淹死一个,今年秋又淹死一个,是寻替身还是怎么的?”
老锅在李三奶家粘罢衣裳,路过张二姑家,就进去坐坐。
“你又在忙钱。”张二姑呼哧呼哧喘着,“你看人多脆弱,老王和老李身体都比我好,倒走在我前头。这两年也是发邪,争着往塘里倒……”
“我怎么说的来着,屋里睡的是好人,路上走的是死人。我们这些老家伙,数你有福气,生了这争气的儿子,把你伺候得跟太后样!连带我们都跟着沾光……”
“嗯,说得对,俺张姐是有福气的。”李婶在一边点头。
 “我算算看,咱三塘湾十个老太太已经死了七个啦,光投塘的就三个!老文得癌症,国珍病死了,还有两个半夜睡死了,神不知鬼不觉,一点罪没受到!我要是有那个福气就好了。”
“你呀,你还能活十年呢,”张二姑笑了,“我们都活不过你呢。这老天爷有眼睛,你是奔命的,它让你尽着活。我们有两个闲钱,又不让你好好享受。可见世上的事没个十全的。”
“慢慢熬呗。”老锅望着绿油油的碧玉塘,说。
第二年六月,天热得了不得。张二姑老毛病复发,死于肺病。
长勋在院子里搭上大棚,租了四个大功率空调,还一替一换地拿冰块降温。老锅有感于张二姑怜老惜贫,长勋年年给湾子老太太钱,不再忙菜地,坐下来给她粘楼房车马,四季衣裳,反正有西瓜吃,还管三顿饭。
“老江,可得好好活。”老锅对正在粘衣裳的江豁嘴说,“咱三塘湾只剩俺两个老太太啦。”
“还一个驼一个豁的,两个人加起来没一个人重。”江豁嘴咧嘴笑了。
“我们活赢了——慢慢熬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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