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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曼:漫谈《浣溪沙》

 杏坛归客 2023-02-16 发布于山东

《浣溪沙》,原为唐教坊曲名,后用为词牌名。关于词牌《浣溪沙》的来源,明代杨慎认为“《浣溪沙》则取少陵诗意”。然而遍寻杜少陵的诗,亦只有“浣花溪”与“浣花”两个意象。即使真如杨慎所言,“词名多取诗句”,也难以证明“浣沙”与“浣花”相通,所以“浣溪沙”未必由杜甫诗句而来。任半塘《唐声诗》云:“敦煌曲作'浣沙溪’,可能原是'浣纱溪’之意。”且又有敦煌写本《云谣集》,将“浣溪沙”写作“浣纱溪”。若是“浣纱溪”,则很容易让人想起浣纱的西施。

据《舆地志》载:“勾践索美女以进献吴王,得诸暨苎萝山卖薪之女,名曰西施。山下有西施浣纱石。”此为后世文人根据西施传说演绎而成的一段关于“浣纱石”的故事。由此也可见西施于溪水中浣纱是文人心中的一个永恒而美丽的意象,“浣溪沙”原为“浣溪纱”,应并非穿凿而成。

关于西施最后的归宿,有两种说法,其一是《吴越春秋》的记载:“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而终。”在吴国灭亡后,西施被越国沉江而亡。其二为《越绝书》的记载:“西施复归范蠡,同泛五湖而去。”西施与灭吴功臣范蠡泛五湖而归隐。

晚唐文人词《浣溪沙》,虽不是写西施,其主体意象却也是与“西施晓梦绡帐寒,香鬟堕髻半沉檀”(李贺《美人梳头歌》)相类的美人,如韩偓的“香奁体”《浣溪沙》:

宿醉离愁慢髻鬟,六铢衣薄惹轻寒,慵红闷翠掩青鸾。
罗袜况兼金菡萏,雪肌仍是玉琅玕,骨香腰细更沈檀。

韩偓将女子的美诉诸视觉、听觉、触觉、嗅觉,使女子香艳的气息与绵绵的愁绪处处弥散,其情感之细腻可见一斑。写出如此浓腻之情的韩偓被称为“唐末完人”“南安四贤”,其字“致尧”取自杜甫“致君尧舜上”,其志向由此可见。韩偓是唐王朝最后的护卫者,在干戈四起的唐朝末年,韩偓忠心辅佐唐昭宗,屡遭构陷却九死未悔,昭宗蒙难后,韩偓入闽,终身不食后梁之禄,由此可见其气节。如此刚直的韩偓却惯写脂粉气息浓郁的“香奁体”诗词,大概真是晚唐气数将近的缘故。细品这首《浣沙溪》,“慢”“薄”“寒”“慵”皆是无可奈何之感,女子孤独寂寞而又无所适从,流露出的尽是不自由之态,这也或是韩偓在抒发自己胸中之块垒。因为韩偓笔下女子的不自由之态,我又不由得想起亡吴的浣纱女西施。西施的不自由,韩偓也一定会有。再读韩偓的“宿醉离愁慢髻鬟”,总会想象美人梳头的样子。黑发如帘,帘外有月,帘外有湖。湖中有萍,湖中有藻,湖中是否有一叶轻舟载亭亭如荷的女子,寻找曾经的浣纱石?

韩偓《浣溪沙》里的愁情是浓艳的,而韦庄《浣溪沙》里的愁情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
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惟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关于韦庄填此阕词的原由,沈雄《古今词话》解释为:“韦庄为蜀王所羁。庄有爱姬,姿色艳美,兼工词翰。蜀王闻之,托言教授宫人,强夺之去。庄追念悒怏,作《荷叶杯》《浣溪沙》诸词,情意凄怨。”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对这个故事做了补述:“端己相蜀后,爱妾生离,故乡难返,所作词本此两意为多。此词冀其'携手入长安’,则两意兼有。端己哀感诸作,传播蜀宫,姬见之益恸,不食而卒。”这是一个让人心碎的爱情故事,韦庄将一番深厚的相思之情诉诸一首《浣沙溪》,多情的爱妾竟然为此殉情。韦庄得知爱妾不食而卒的消息,一定会难过,但他又有什么办法?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的一切消失。视线之内,时光之外,那些生命的缝隙只有记忆能够填补。

此首《浣溪沙》,汤显祖认为“想君” “忆来”二句如“水中着盐,甘苦自知”,“想君思我锦衾寒”,由己推人,代人念己,语淡而情深,“忆来惟把旧书看”,含而不露,隐而不彰,让人越发难受。而一句“咫尺画堂深似海”则将这种咫尺天涯的无奈之情说尽了。画堂之内,那张熟悉的脸庞在风中微微仰起,幽幽的眼睛如水,一涡半转,或吟或诉。画堂之外,翻开旧时书信的人,只能对月伤心,留下一串若有若无的叹息。“咫尺画堂深似海”,能让人联想到的是崔郊的“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崔郊这首《赠婢》与韦庄《浣溪沙》情感相通,都是“门外天涯”之感,一面是爱而不能的克制与隐忍,一面又只能任凭彻骨相思在内心里澎湃汹涌。

相较韩偓、韦庄的《浣溪沙》,宋代词人晏殊的《浣溪沙》则更为知名: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晏殊生活的年代,正是天下承平的北宋初期。晏殊少年得志,官运亨通,人生顺遂,所以他的词作有一种闲雅之风,而这首《浣溪沙》正是晏殊词风的典型代表。“一曲新词酒一杯”,诗酒流连之际,最容易引起文人墨客的伤时叹逝之感。“富贵闲人”晏殊也是如此,他在喝酒听曲中不禁追怀其流年往事。但晏殊实在是太顺遂了,他的一生实在缺少那些大喜大悲的刻骨铭心。但正是因为如此,反而让他更真切地感受到这永恒不驻的岁月流逝与老之将至的人生忧伤。秋花落去,春燕归来,日日如斯,月月如斯,岁岁如斯。一切都在茫茫天地中载沉载浮,一种轮回的开始便是一种轮回的结束,人们在不知不觉中面对春开秋谢、黄回绿转,只有夕阳撒下不堪碰触的光,散落在小园香径,只剩孤独的人,面对落花与新燕,独自徘徊。

晏殊的这阕《浣溪沙》深得后世好评,尤其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两句,对仗工整,饶有意趣,晏殊本人对此也颇为满意,其律诗《假中示判官张侍丞、王校勘》就不嫌重复地再次用了这两句:

元巳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

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难禁滟滟杯。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万选才。

“小园幽径独徘徊”改“香径”为“幽径”,而“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则一字未改。然而奇怪的是,这两句在词里韵味无穷,放在诗里却黯淡无光。“诗自有诗格,词亦有词境”,词句合了词境,却输了诗格,再加上《浣溪沙》珠玉在前,这首律诗多少有人前卖弄佳句之嫌,但这也从侧面证明了晏殊对词句的满意与喜爱。

总的说来,《浣溪沙》的声情是偏向绮媚婉约的,少有跌宕之感,古代词人亦少用此词牌抒发国恨黍离之悲,但也有例外,比如元好问的这首《浣溪沙》:

日射云间五色芝,鸳鸯宫瓦碧参差。西山晴雪入新诗。
焦土已经三月火,残花犹发万年枝。他年江令独来时。

金亡之后,元好问重游故都,触景生情,故成此词。上阕为往昔盛况,日射云间,鸳鸯碧瓦,一片兴盛,“西山晴雪入新诗”句,回忆曾将“西山晴雪”入诗的往事。然而世事无常,兴尽悲来,下阕转写现实,社稷倾覆,可怜故都焦土,而残花不知人事之悲,依然自开自落。“他年江令独来时”一句,元好问以亡国入隋的江令自喻,愈发悲从中来,痛彻难当。这一番黍离之悲,血泪融合,是最深沉的心底呐喊。虽然在元好问的诗作中,此首《浣溪沙》算不得出色,但这确是反映国家盛衰兴亡的实录,“诗有史,词亦有史”(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在古代文人众多的《浣溪沙》中,此首《浣溪沙》仍然具有特别的意义。

相较元好问的《浣溪沙》,今人沈祖棻的《浣溪沙》亦是以史入词,却更为幽微典雅:

芳草年年记胜游,江山依旧豁吟眸。鼓鼙声里思悠悠。
三月莺花谁作赋,一天风絮独登楼。有斜阳处有春愁。

沈祖棻之所以被世人称为“沈斜阳”,正是因为这首《浣溪沙》的“有斜阳处有春愁”一句。为1932年,才上大二的沈祖棻,闻听淞沪抗战的炮声,心绪难平,填下了此首《浣溪沙》。时任中央大学文学院院长汪东惊见此词,赞曰:“后半佳绝,遂近少游。”抗日战争爆发后,沈祖棻也开始了流亡的生活,写下了一系列家国兴亡之词,汪东评价为:“诸作皆风格高华,声韵沉咽,韦冯遗响,如在人间,一千年无此作矣。”江南才女沈祖棻在“鼓鼙声里”登场,以满腹才华与一派家国情深唱出了一首《浣沙溪》,自此之后,芳草斜阳成了她词作的主旋律。现代女词人的笔饱蘸的不再是香脂红粉,而是山川斜阳,脉脉春愁里涤荡的不再是盈盈妆泪,而是千里烟云。

花开叶落,春秋辗转。美人之悲,人生之慨,家国之叹,都纷纷洒落在一首《浣溪沙》里,散成悲情的散板,寥落于烟波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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