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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短篇的艺术'‖金钰:如何建构短篇小说的“冰山”?

 陈巽之的图书馆 2023-02-18 发布于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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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钰,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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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建构短篇小说的“冰山”?

□ 金 钰

      我始终坚信的是,短篇小说是最具有叙述爆发力和阅读冲击力的文本形式。这种震撼效果并非来自外显的艺术张力,相反,在多数情况下,短篇小说的话语蕴藉就像一座隐藏于海面以下的巨大冰山,召唤着读者想象、介入与填补。海明威曾在很多场合表达过对“冰山理论”的偏爱:“我总是试图根据冰山的原理去写它。关于显现出来的每一部分,八分之七是在水面以下的。你可以略去你所知道的任何东西,这只会使你的冰山深厚起来。”(董衡巽《海明威评传》,浙江文艺出版社,第120页)其实,“冰山理论”也涉及了现代接受阐释学的诸多概念——如英伽登的“未定点”与伊瑟尔的“空白”,也让我联想到中国古代文论中的一些说法,譬如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含蓄》中的“浅深聚散,万取一收”“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而当代作家马原同样提出了“经验省略”的主张,即充分相信文本受体的智识程度,写作主体在创作中故意留下空白,省略的部分任由读者的日常经验(阅读经验/观影经验与生活经验)加以诠释补充。

      在接受美学的视域中,所谓冰山,永远处于未完成状态,只有写作受体,将其“具体化”,即文本在“被阅读”“被注解”后才最终“成型”。但我认为:冰山原理成立的前提是写作主体的艺术悟能与生命强力——不仅仅是表达些许模棱两可的观点、设置诸多晦涩难懂的象征。巨型冰山的建构是持久且艰巨的,是开放且具体的,唯有提供一种独属于作家自我的打造方式,在自由诠释的活动范围内生发无限锻造之意义,才能实现作品美学价值的最终呈现。

      班宇最新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取名为《缓步》。我看到题目时不禁想到了海面之下缓缓漂浮前行的冰山,笨重却从容。作为班宇的第三部小说集,《缓步》无疑是一部成功之作,它具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促使读者想一口气读完,不愿中途停顿,似乎一停下,奇特的阅读美感就会烟消云散。同名小说《缓步》是带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两个文本之一,呈现的是一个在失败婚姻中自我疗愈的中年男子的故事。小说中,浮出海面的仅仅是“我”与前妻小林的浪漫邂逅以及如今独自带女儿木木生活的零星片段。至于曾经一拍即合的“我”与妻子小林究竟为何离婚?在奶奶面前哭闹的女儿木木为何在“我”面前闭口不谈找妈妈?在缓步台偶遇的“松鼠女士”为何躲在纸箱后痴迷地听“我”给女儿木木讲故事?……均留下了叙述的“未定点”,就像是误入了一场无解的生活困局。叙述中的停顿与省略仿佛交响曲的休止符与山水画的留白,昭示着荒谬世界中最渺茫希望与心灵深处最柔软叹息的相偎相依。事实上,小说中的人物姓名连缀隐喻为一片茂盛繁密的森林,迷失于其中的不止是童话故事中的“小红帽”,还有千千万万个于凡尘中软弱痛苦、平庸普通的“小红帽们”。极具吸引力的另一个故事是《于洪》,同样是第一人称叙述。作为家人热切期望之下的退伍军人的“我”,作为曾经奋勇抗战在一线的抗洪战士的“我”,却在现实的巨浪中迷失了。班宇以一种“大开大合”的兴波法设置了故事中时间、地点与事件三层重叠的“巧合”。又借另一个主人公“三眼儿”的“消失”布置留白,并在结尾处安排重复叙述与时空回溯,为我们带来了海面之下冰山的极限碰撞,呈现出一场惊心动魄的终极反转。而小说结尾再次留下了“未定点”——“三眼儿”用匕首顶住“我”的颈部一起走进医院。面对这一开放性的结局,读者终究还是无法得知,真正参与犯罪的是“我”还是“三眼儿”,却心领神会了作者的意旨,即以不可言说的隐秘迫近残忍的现实,使寂灭人生的冰山浮出水面一毫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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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较之班宇,另一位东北作家双雪涛受海明威“冰山理论”的影响更大。最具代表性的创作当属收录于小说集《飞行家》中的《跷跷板》。小说讲述了一则充满呢喃梦呓与混乱记忆的扑朔迷离的“杀人事件”。文本中浮出冰面的“八分之一”包括:“我”与刘一朵的交往、“我叔”即刘一朵的父亲刘庆革自爆杀害甘沛元以及结尾中甘沛元的“复活”和跷跷板下那具穿着工作服的无名骸骨。沉郁冷冽之气充斥全文,也昭示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那“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的边缘群体仍在发出“惨痛热烈的心声”(鲁迅语),但心声却被扭曲、变形甚至消音。于是,被历史掩盖并篡改命运的无名碑成为冰山的“八分之七”,隐喻着身陷上世纪九十年代下岗潮的工人群体的窒息与绝望。《跷跷板》的结局同样充斥着诸多“未定点”,“杀人事件”的真相不得而知,而“我”又能做些什么呢?于是,双雪涛以一句“名字也许没有,话总该写上几句”收束全文,仿佛巨大的冰山在平静的海面下悄悄地裂开一道缝隙。在这部小说集中,双雪涛一次又一次为读者留下需要想象填补的空白:《飞行家》中搭乘自制热气球的二姑父到底去了哪里?《北方化为乌有》中到底是北方化为乌有,还是北方根本不曾真实存在?《宽吻》中海子最后是否能回到大海?而文集中篇幅最短的收尾之作《终点》,仿佛是作者站在刚刚浮出海面的一角与人物、与读者做郑重而庄严的告别。但生命个体的飞行仍在继续,面对生存压力下的失重感,现代女性张可究竟选择屈服还是逃离?而印有哆啦A梦的银行卡与一块钱可到达的终点,承载的不仅是对现代人生存境遇的戏弄,更言说着平凡小人物的生存利器——洞悉生活真相后的态度,同时交织着心伤与沮丧、悲悯与决心。“下一站就是终点。终点不远。”双雪涛如是说,读者也跟着默念。至于终点何在?没有人知道答案,抑或是每个人都知道答案。

      如果说勇闯文坛的“80后”班宇、双雪涛的“冰山”建构过程混杂着对“无望无能”的诘问和对“挣扎救赎”的态度,是从未置身其中却无法抽离的、独属于东北老工业文化的“现代困顿”,那么,对早已渡过成长阵痛,十二年后重新执笔短篇小说的“60后”泉州籍作家潘向黎来说,建构“冰山”的每一笔都轻柔舒缓,她的文字像是南方水土浸润下的一朵可以越过沧海的“古典茉莉”,在反宏大、反神圣的叙述话语中,在物质需求和精神自由的契合点上成为上海都市商业文化中最独特的存在。

      潘向黎短篇小说的叙述节奏是平缓的,描述是点到为止的,无论是人生的起落还是情感的明灭,都能够以一种轻柔的笔调将故事缓缓送出,将那些大悲大痛轻轻纤纤地一笔带过。在最新出版的小说集《上海爱情浮世绘》中,《荷花姜》的结尾戛然停止于男主人公与日料店老板丁吾雍间的对话:“男人突然说:'她后来一个人来喝酒的,对吗?’丁吾雍叹了一口气,点点头。男人说:'她……哭了吗?’”面对相爱却未相守的看似“落俗”的感情,潘向黎颇具匠心地描绘了都市男女于恋爱婚姻间的进退维谷,不是情场博弈,不是命运捉弄,只是基于生存无奈的个体选择。东方式爱情故事的民间性常常彰显于组建完满家庭的必然,而这篇小说的破碎感却源自从失败家庭关系冲决而出的传统男性的现实考量与判断。又如《梦屏》中互为补充、彼此照应的三折,幻想与现实、呢喃与喧嚣、憧憬与焦虑交织为都市男女面对婚姻境况的“心魔”与“梦魇”,也带来文本之外的巨大留白与缝隙。“无爱症”是都市生存的必备技能吗?“恐婚症”是真的“爱无力”的体现吗?即使笔下的人物始终带有暖灰色调,常常陷入一种权衡与盘算的“心机”之中,但潘向黎却最大程度地为他们保留了体面与尊严。每一个犹豫不决、惶恐不安的男女均与读者之间构成了“看与被看”的同质关系。“被看”的不仅是小说中的人物,更是都市民间中每一颗鲜活跳动的心。《你走后的花》同样耐人寻味,故事讲述了女主人公林疏云对她唯一的“花”的等待。漫长等待中留下了线性时间中的空白与延宕。但“等待”仅仅是“海面”之上的冰山一角,漫长时光中女主人公的独自拔节生长才是巨大冰山的主体,即使是隐匿的、未知的。尽管结局的留白没有完全离却烦恼的光泽,却让读者感受到一种充满现实价值的人生态度——带有很多的不确定,但怀有更多的期待。潘向黎对蕴蓄着惊心动魄的剧情高潮进行了淡化处理,努力避开故事的外在冲突,从人物的内心去寻找叙事的驱力,使那些曲折的情节和复杂的心理活动潜藏于巨大的“冰山”之下,展示出一种忧伤却有节制的力量。

      短篇小说的“空白”与“未定点”为文学本身保留了一份矜持与内省。这种只透视一角的“冰山”式叙述不断暗示海面之下隐藏的无数种可能,使文本走向无垠的状态,承载的容量与能量均超乎想象。即使建构冰山的方式不同——体现出不同写作主体对语言技巧的调度,但无论是北方的班宇、双雪涛,还是南方的潘向黎,他们均在可知和未知之间铺设了一条幽深曲折的心路,在理想与现实的游离状态中推动叙事,为建构冰山蓄能造势。而冰山之下更是暗涌着对传统经验的挑战、对混沌世俗的反抗和对宏大叙事话语的拆解,可以生发个人的悲喜,也存放着永恒的真理。我想,当短篇小说家致力于建构属于自我的“冰山”,真正“直视自己内心的巨兽,聆听他人细弱的哭声”,那么文学便始终是“人学”,这是短篇小说的尊严,亦是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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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全国较早创刊的大型文学双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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