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红楼第9篇：贾府的精细化管理

大家对贾府是什么印象？贪财无情的贾赦、刻板迂腐的贾政、荒淫无耻的贾珍、面热心冷的王夫人、泼辣狠毒的凤姐、乖张娘炮的宝玉、偷拿卡要的下人……感觉从上到下都是负面印象居多。贾府的倒掉，固然有其自身的因素，但更多是外部政治斗争的结果。因为贾府后来的衰败，就全盘否定贾府的内部治理，显然有失偏颇。

俗话说，三代培养一个贵族。贾母从重孙媳妇到自己有了重孙媳妇，贾府历经数代的繁华，其家族管理必有其可取之处。事实上，我们认真研读《红楼梦》前80回，其中不乏许多精细化管理的典型案例。

一、详尽的账簿记录

小说第55回，凤姐抱病，探春临时代理荣国府内部事务。恰逢赵姨娘的兄弟死了，按惯例贾府要赏一笔抚恤金，但是该赏多少，探春不能确定。李纨说，前几天袭人她妈死了（此时袭人已是半公开的准姨娘身份），赏了四十两，那就比照袭人也赏四十两吧。探春比较谨慎，说虽然都是姨娘，但有的姨娘是家里的，有的是外头的，标准好像不一样。这里需要解释一下，所谓“家里的”，就是世代在贾府为奴的女佣，有幸被主人看上而成为姨娘；所谓“外面的”，就是从外面娶来或者买来的小妾。虽然同样是姨娘，但“家里的”地位更加卑贱一些，以至于直系亲属死了之后丧葬补助金都要少一些。

很快，吴新登家的将账本拿过来了。探春看时，两个家里的赏过皆二十四两，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两，一个赏过六十两。这两笔底下皆有缘故：一个是隔省迁父母之柩，外赏六十两；一个是现买葬地，外赏二十两。

说实在的，在看这一段记述时，我对贾府账簿记录的详细程度佩服得五体投地！要知道，这是在查陈年旧账，贾府每天无数的开支，如果是流水账，不可能很快就能找到，由此可以肯定，贾府记的是明细分类账，就像现代企业“管理费用—职工薪酬与福利—福利费”一样。但即使在会计电算化的今天，也不会有一家企业的费用说明会如此详细！

这是光绪皇帝的瑾妃用小楷书写的《账目收支明细》，与之相比，贾府的记录显然更加完整。是的，古人记账一般都是用毛笔小楷，在这样的账簿上，将事情原委记述得如此详细，足见其管理之精细。

二、完善的物料管理

小说第75回，中秋佳节。月圆之日，也正是月亏之时。此时甑家（假作真时真亦假，甑家是贾家的镜像，是曹雪芹不能言说的真实身世）已经被抄没家私，并调取进京治罪，贾府内外渐闻各种悲音。对盛世的繁华最割舍不下的，正是从头到尾经历过这盛世的贾母。一个80岁的老人，执意将赏月的地点选择在山上，不仅要摆酒，还要玩游戏，击鼓传花，花在谁手中，喝一杯酒，讲一个笑话。直撑到四更天，姊妹们熬不过都去睡了，贾母这才回去安息。

这里众媳妇收拾杯盘，却发现少了一个茶杯，各处寻觅不见。又问众人：“必是失手打了。撂在哪里？告诉我，拿了瓷瓦去交，好作证见；不然，又说偷起来了。”找了半天，方才找到。

说实在的，每次读到这一段我都会为贾府管理之细致感到无比的震惊。在一个临时指定的吃饭场所（临时改在山上，中途又从室外搬到室内），那么晚（已交四更），那么多人（全家团圆），那么多酒具、茶具、餐具，居然能在现场立即发现少了一个茶杯！

由此可见——

1、贾府有严格的物料管理制度，否则不可能现场发现少了一个茶杯；

2、贾府有严格的追责惩罚制度，否则女佣不会如此上心。遗失的茶杯如果没有说法，责任人可能不仅要全额赔偿，甚至还有其他处罚。

三、严苛的编制管理

小说第36回，宝玉乘王夫人午睡时与金钏儿调笑，王夫人翻身照金钏儿脸上就是一个大嘴巴子，并且立即赶她回家，金钏儿羞辱难当跳井身亡。之后，就有几家仆人突然来孝敬凤姐，搞得凤姐一头雾水。还是平儿提醒她，因为金钏儿是王夫人的四个大丫头之一（大丫头相当于部门的高级主管），所以其他人就想顶这个空缺。凤姐看好处费都收的差不多了，才来跟王夫人汇报，王夫人内心歉疚，就把这名额给了金钏儿的妹妹玉钏儿。

接下来，王夫人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意思是，贾母房间有几个大丫头编制，因为只有大丫头月例才有一两。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说：“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老太太房里的人。”

也就是说，贾府对什么人配什么级别的丫头、配几个丫头都有着明确的规定。贾母作为家族的最高统治者，有八个大丫头，王夫人减半，而宝玉则没有配大丫头的资格，但贾母特别宠溺自己的这个孙子，于是将自己的大丫头袭人拨给宝玉使唤，但袭人的工资仍算在贾母的头上。

肆意挥霍的贾府，还在乎这么半两、一两银子？任意添一个大丫头都不行？还就是不行！可以说，绝大部分的企业做不到这样的严格管理，普通的私营企业更做不到！

四、超出想象的服务

小说第40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由于刘姥姥情商极高，每一句话都拍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阖家上下无不喜欢。贾母更是留她住下，并且要亲自带她去大观园里好好逛逛，于是李纨命人开了缀锦阁搬桌椅。李纨这人平时不太管事，其实非常有才。她“恐怕老太太高兴，越发把船上划子、篙、桨、遮阳幔子，都搬下来预备着”，又命小厮传驾娘们，到船坞里撑出两只船来。等贾母等人一路游玩来到荇叶渚，那姑苏选来的几个驾娘早把两只棠木舫撑来。

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有钱人的生活我们一般人难以想象。我们不妨各举一例，看看贾府的“衣食住行”：

衣：贾府压在箱子里几乎被遗忘的面料叫软烟罗，远远的看着就和烟雾一样，见多识广如凤姐、薛姨妈，都叫不出这面料的名字。

食：贾府做的茄鲞，竟需要多少只鸡，才能将普通的茄子做出那样的味。

住：大观园的姑娘、少爷，一人一栋花园别墅，单独宝玉的一个怡红院，其内部结构犹如迷宫。

行：我们看黛玉初次进入贾府。轿子抬着走了一箭之远，将转弯时便歇了轿，后面的婆子也都下来了，另换了四个眉目秀洁的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抬着轿子，众婆子步下跟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那小厮俱肃然退出，众婆子上前打起轿帘，扶黛玉下了轿。一个小姑娘进门，其仪式的隆重与繁琐，不亚于国家元首的欢迎仪式。

贾府的财力，可以支撑这样的衣食住行。贾府耗费巨资起造大观园我能理解，大观园里有水、水里有船我能理解，撑船有专门的船娘我也能理解，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些船娘居然是从姑苏选来的。

我曾经细细地想过，贾府为什么要从千里之外的姑苏，特意选几个驾娘放在家里。乘船游览大观园，肯定绝不仅仅是贾母难得有此需求。大观园是为元妃省亲而起造，具有无上的政治荣耀。作为官场应酬的一部分，设家宴并安排乘船游览大观园，应该是贾府充分利用大观园抬升家族地位的一个重要手段。传统的木桨船摇橹固然需要一些技巧，但也完全不必姑苏的船娘。不过，如果客人在乘船时，想听听江南的小曲儿怎么办？如果是本地的船娘，即使会唱几句，哪有吴侬软语那样的味道！贾府专门从姑苏选购船娘，和建自己的戏班子、养自己的和尚道士，其实是一个道理，就是要做到极致，就是要告诉你，我们家就是这么牛逼！

五、贾府的精细化管理

有人将精细化管理的核心理念总结为四个字：精、准、细、严。

“精”，说的是管理目标，好了还要更好、要精益求精。贾府从姑苏选购驾娘即为一例。

“准”，讲的是操作规范，要按标准执行。贾府明确规定各人的大丫头数量即为一例。

“细”，讲的是管理要求，要管理细致。贾府详细的账目管理即为一例。

“严”，讲的是管理手段，要严格执行。贾府对茶具等物料的严格管理即为一例。

贾府不是一个企业，但贾府精细化管理的案例不胜枚举。我们可以从红楼梦中汲取许多企业管理的经验，这也是红楼梦作为一部奇书魅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