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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唐多令·柳絮词》赏析

 镇海中学魏建宽 2023-02-21 发布于浙江

林黛玉《唐多令·柳絮词》赏析

魏建宽

(“嫁与东风春不管” 刘旦宅画

唐多令·咏柳絮

林黛玉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毬。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唐多令·咏柳絮》是一首小令,从题材上归类属于咏物诗。

咏物诗,必然要采用象征的艺术手法,托物以言志,借物以抒情;咏物诗,也大多会运用拟人、借代、比喻、双关甚至用典等修辞手法,以使所咏事物的特征鲜明,使抒情含蓄且富有艺术感染力。

林黛玉是大观园的花魂,也是大观园的诗魂,《咏柳絮》就出自花魂、诗魂林黛玉之笔。

黛玉所题咏之物,是柳絮;借柳絮所抒发的情感,却是送给所有如她一样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薄命红颜的感伤与嗟叹。

《咏柳絮》出现于《红楼梦》第七十回。作家蒋勋先生说第七十回之前的五回,完全可以构成一个中篇小说,题目可以拟作“红楼二尤”,这样的说法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于《红楼梦》第六十五至六十九回,曹雪芹所叙写的就主要是尤二姐、尤三姐的爱情悲剧。第七十回一开篇,曹雪芹就借叙写贾宝玉为何“弄得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疾”,与前面的“红楼二尤”的情节及更前面的章回的内容进行照应,其文字是这样的——“争奈宝玉因冷遁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

由此可见,林黛玉的《唐多令·咏柳絮》,从整部《红楼梦》来看,可以看作是为尤三姐、尤二姐所作的挽歌,也可以当作是为大观园及天下所有“绝色”却又薄命的女子所作的伤悼之词。飘泊无依、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轨迹的柳絮,就是全天下的尤二姐们、尤三姐们、金钏儿们、秦可卿们的、晴雯们、林黛玉们的绝好的象征物!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这是用典抒情,联想极为自然。“粉堕”“香残”既是实写春天柳絮飘落,又暗喻女子的衰老死亡;而“粉堕”关联“百花洲”、“香残”思接“燕子楼”,则将大观园的春天与历史上春秋时代的西施与唐代的关盼盼的命运自然而巧妙地进行了关联。

“百花洲”,词中所指就是姑苏城内的百花洲。据明代王鏊撰《姑苏志》载:“百花洲在西城胥、盘二门之间。”传说吴王夫差常携西施泛舟游乐于此。明代高启《百花洲》诗有“吴王在时百花开,画船载乐洲边来;吴王去后百花落,歌吹无闻洲寂寞”之句。

“燕子楼”,故址在今江苏徐州市西北。唐太宗贞观年间,尚书张愔的爱妓关盼盼居住其中,张愔死后,盼盼念旧情不嫁,居此楼十余年。

明白了“百花洲”与“燕子楼”的典源,再与柳絮的特征进行结合来分析,我们就不难理解林黛玉借“粉堕”二句所要寄寓的情感——“天下所有薄命”的女子,其最终的结束都将如无根的柳絮的结局,西施们是,关盼盼们也是!

咏物诗当然也可以直接抒情,但前提是必须先突出所咏之“物”的特征,曹雪芹笔下的“诗魂”林黛玉当然深谙此道。“粉堕”二句用典抒情之后,林黛玉随即续以“一团团逐对成毬”。“逐对成毬”中的“毬”,蔡义江先生认为可以理解为“逑”,“君子好逑”之“逑”。如果能这样理解,那当然是“双关”手法的运用。“一团团逐对成毬”,状写的就是无序地飘飞于春天的柳絮,凭着命运的偶然,粘成了一对又一对。西施与吴王的情缘,是不是偶然的?关盼盼与张愔的情缘,是不是偶然的?尤三姐与柳湘莲、尤二姐与贾琏,又是不是偶然的?他们的结局是不是又都如柳絮的零落成尘,香残如梦?这样的形象描摹之后,再续以“飘泊也如人命薄”的直接抒情,则就是“物态”与“人情”的绾合,多么贴切,多么形象,多么自然。

林黛玉曾说她最喜爱的诗风是王维的那种自然天成,而非李商隐的朦胧之美。她笔下的《唐多令》所展现的诗风正是这种自然天成之美。

“缱绻”,实写的是柳絮的“一团团逐对成毬”,比喻的则是人世间千千万万的像关盼盼一样的“情情者”。“缱绻”之前,着一“空”字,比喻的则是心事总成空,世上所有如关盼盼、西施一般的“人命薄”的女子。她们的命运最后都将逃不出“飘泊”“飘零”二字的宿命。

“说风流”,说的是千万年来如西施如关盼盼者,她们纵有倾国倾城之貌,纵有绝世的才情,但留给这个世界的都只是一个个让人唏嘘不已的传奇罢了!

曹雪芹曾这样称赏与叹息晴雯的“风流”——“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曹雪芹曾借贾府“众人”之眼,这样赞美林黛玉的“风流”——“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

曹雪芹曾这样借贾宝玉之眼,写警幻仙境的仙子的“风流”——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

曹雪芹更是让林黛玉于她的《葬花吟》直抒胸臆,赞美“风流”——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草木也知愁”,运用的也是拟人手法,吟咏的仍是“柳絮”。世人常说,草木无情;林黛玉却说,草木岂无情?设若草木无情,设若柳絮无知,为何柳絮会在美好的春光中,竟然白头?柳絮分明是为愁而白头!有着盖世的才情、有着倾城倾国之色的女子其命运却不能为自己左右的女子,又何尝不像春光中飘泊乃至零落成泥的柳絮?

“叹今生谁舍谁收”,感叹的是柳絮飘泊,没有美好的归宿,实际上仍是在伤悼天下的薄命的红颜。其情感也一如《葬花吟》所吟出的悲音——“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嫁与东风春不管”,蔡义江先生是这样解释的——“以柳絮被东风吹落,春天却不管不问,自喻的是青春将逝而知己无法来过问”。诗句中的“东风”,显然是借喻。陆游曾叹息“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陆游倒是能追问出自己与唐琬的爱情悲剧的制造者,这个制造者就是他的母亲,但林黛玉《唐多令·柳絮吟》中的“东风”实指什么,一任柳絮飘零而不管又不顾的冷漠冷酷的“春”,又实指什么,林黛玉没有说!这正是诗歌的含蓄之处。

“凭尔去,忍淹留”——竟然能忍心看柳絮飘泊在外,久留不归,这自然是对“嫁与东风春不管”的词境的拓展。尘世间冷眼、冷肺、冷心肠的人,读了这等文字,不知有何感慨?

曹雪芹倒是借李纨、宝钗、探春、宝琴、宝玉、湘云为我们做了回答——“众人看了,俱点头感叹,说:'太作悲了,好是固然好的’”。

是啊,世上的挽歌岂有不悲伤的?更何况林黛玉的挽歌还是如此的“缠绵悲戚”!

                          2023210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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