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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时用香，非欲媚人，实在洁己。后来用度愈来愈广，消费愈来愈多，竟成为中外贸易一大宗。 大约周朝以前，进口中原的，以珠、蚌、龟、贝、象牙、玛瑙、玉石为主，汉代以后，香料就转居大宗了。一部分香料出于粤桂海南，要转运到长安洛阳；一部分来自西域及中亚，另外就还要从南洋香料群岛、印度、波斯，海舶而至。 现在称西北一路为丝绸之路、称海上一路为海丝，都有点名实不称。因为中国人制作丝绸之秘密，唐代以后已被西方窥知；后来西北一线，丝路更是凋零，制衣且以棉花贸易为主。南方的贸易，丝绸亦已被瓷与茶取代。卖出去的，主要是瓷、茶和香，而买进来的，往往是更多的香，佩带着波斯湾的珍珠。 如此香史，自然就带动了无穷中外交通痕迹，可供缅念、可供考索。例如明朝允许葡萄牙人驻入澳门，即是因为朝廷每年要从葡人手上购买大量龙涎香。而香港之所以称为“香港”，则是由于广东东莞、香山由此出口莞香，西人又来此贸易之故。海舶纵横，由来久矣，岂仅一小渔村哉？ 各国香料之所以涌入中土，当然是因为我国消费量最大；薰香、食香、用香、药香、配香、焚香等等，用途最广；香文化浸润到生活各领域和艺文表现，也最可观。 可惜如此丰富且深厚的香文化，近年却几乎中断了。追求时尚的，都迷恋欧美香水；讲文化的，则倾心日本香道。 幸而迷途未远、拨乱反正，随着文化产业的提升与发展，治香玩香的人已愈来愈多，仿佛社会上已有点芬芳悱恻之怀。 尤其是疫情期间。论学，禁止当面；只能蜘蛛人游于网上，思乙乙兮其若抽，寻坠绪而茫茫。而辟疫又无别法，换骨尚无神方，大药仍乞内丹；若须助力，只能饮酒，其次是薰香。 可惜酒不能多饮，所以香就不免薰得多了些。 我是经历过这个过程的。想当初我创设自然医学教育学科，研究香疗、水疗、意义治疗等等，并与少林寺开始结合日本香道，发展香堂，皆已在三十余年前。台湾、香港与内陆植香、制香、用香诸产业，乃至僧寮道馆，更是多所阅历。看着整个社会终于把香文化逐渐恢复起来，真是感慨良深。 但因为是恢复或重构的“传统”，所以新与旧、真与伪、商与美交揉杂错，行业标准和规范十分混乱，社会认知甚是纷纭，竟成了现在新的麻烦。 例如夸大日本、印度、西藏和佛教文化对中土香风之影响；艷称波斯帝国和香料群岛的贸易史与文化交流；囿于器物，就香说香，不知医、不近道，更不通于艺文，均是显著的弊端。 解救之法，除了更需植香制，扩大供给，普及应用之外，也需回归于读书。
（仇英版《清明上河图》中的香铺） 现今社会上各式香堂香铺，装潢的样板屋型态茶室书斋，当然也不免摆上几本贩说香料、推销香器的书，以供招徕。然而既是摆设，内容自然无可究诘，所以正本清源、补偏救弊，必须重读经典。 《香谱》就是最该读的。中国名物之学中，我过去曾推广过《茶谱》《竹谱》《砚谱》等，现在则要从《四库全书》中把《香谱》举出来。 《四库》所收《香谱》，仅有洪刍一卷和陈敬四卷。乃后世各种说香之书的祖源，故应由此确立相关观念，以免入了歧途（书已由南京商务印书馆印出，这里附记我的前言，以供参考）。
洪刍《香谱》
明·周嘉胄《香乘》 《香谱》前言 物有气味，皆可称香，非止兰蕙，即德行亦然。《国语》云“其德足以昭其馨香”者是也。加以人工，则曰治香，犹如治身以德，可昭馨香。故自黄帝以来，燔禋上帝，馨肃匕鬯，感于神明，义与君子修洁自喜相同。 然而文明既昌，辄不免踵事而增华。早期不过佩兰服芷而已，秦汉以后，竟遍搜西域南海之香以为日用，华夏之“华”，几乎由文章黼黻转而为治香之巧所取代。斯香史古今之变也，范蔚宗《和香方序》所谓“甘松、苏合、郁金、捺多和罗之属，并被珍于国外，无取于中土。” 虽然，夷香入华渐居主流，秦汉为其过渡。自秦置南海、桂林、象郡以来，岭南诸香传入者多，海外香品殊不少见，故汉时已有香市、香尉、采香户、披香殿等。朝廷应对，颇含鸡舌之香；趋走丹墀，则皆怀香推兰。香囊、香炉且遍天下，而西域乳香、没药、迷迭香等又推香波、助熏染，风习乃大盛于古。 近时文衰道丧，香事殆绝，始依日本香道稍事复兴。已而以香颇涉中外交流之史自矜，或云香艺之盛乃由佛教来，或曰恃波斯帝国及印度之力也。殊不知波斯香料之贩输欧亚者，以桂皮、丁香、胡椒、肉豆蔻等为主。寖假且由奢侈品降为食品矣；又或由礼敬圣净之用，转为欲惑放媚之资，皆与我国显然异趣。至其帝国商贸竞发展为海外殖民，其香且多提炼、蒸馏、溶剂之法，尤与中土蹊径相别。故若欲知我国香事之详，自当舍此浮说，返求于吾国香谱。
吾国魏晋南北朝时，香品多并于“本草”中说之。至宋，乃有专门之谱。丁谓、沈立开其端，洪刍、陈敬、叶廷珪、范成大、陶榖、周嘉胄、屠隆、毛晋、董说、吴从先等继之，遂尔蔚为钜观。 其中洪刍《香谱》，乃今存世界最早论香之书。洪能诗，乃山谷之甥，故香学渊源有自，而《豫章先生集》亦彼所编。《香谱》之外，《野客丛书》又载其尚有《侍儿小名录》。盖其名物之学，夙为当时所知也。亦能自制香，传有洪驹父荔枝香、百步香等。《四库提要》疑《郡斋读书记》中别载不明时代之侯氏《萱堂香谱》二卷即洪氏此书，殊属无稽，疑所不当疑矣。 谱凡论香品、香异、香事、香法四类，释名彰义，敷理举统、实例制作，均足以为后世香方、香乘之典范。 陈敬《香谱》四卷，则元英宗时熊朋来序，谓其能集洪、颜、沈、叶诸谱之大成，是也。且其书首辨香史古质而今妍，古仅本土兰桂，后乃遍取交、广、海南及诸外国，故《香谱》所详，皆今妍者耳。香品、香异、香事、香法，分卷亦如洪氏。务求理事兼备，足供日用。 厥中可略申说者，一则古今之别，次则中外之殊。如予前文所云，香料或出国外，香法、香用则机杼自成；沉、檀、龙、麝之体系，不为外国香方所乱。 故论料，附入本草；言用，则驱疫、辟秽、逐臭而去不祥者，近于医，亦近于道；美身心、香物事、媚所亲而致欢愉者，乃近于文艺。 其治香也，或取其朴，或者雕治万端，水火既济。熏、燎、烧、炮、蒸、浸、沉、窖，无所不用其极。所治香方、香饼、香篆、香印、香煤、香器亦无数。 其用香也。又辄讲君臣佐使、五运六气、五行生克、时令节气、饮馔保健、诗词歌赋，其文艺化、文人化，尤非西域及波斯、印度所有。即云佛香、藏香，亦须迟至明周嘉胄《香乘》，始有一卷，并非主流。 凡此各端，洪陈二谱，皆视而可知、察而见义，其为中华香道之轨则，不待赘述矣。 壬寅之春，正焚香防疫时也，庐陵龚鹏程谨白。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八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中国孔子博物馆名誉馆长、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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