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萧梦霞的一首诗说起 去医院给老妈陪床，临走前照例在书柜前翻检，大姐在楼下催促，忙乱中随手拿了一本萧梦霞的《易水集》匆匆下楼。 我颇有一些此类的旧书，如于右任的《半哭半笑楼诗草》，光绪年间的《石头记》，以及罗隐《甲乙集》影印本等，都是几十年前从虎坊桥那边的古旧书店淘来的。 其中就有这本《易水集》。 我根本不知道萧梦霞是何方神圣，看名字还以为是个女人呢。那时的我，满脑袋都是聂赫留道夫和玛丝洛娃，都是阿芒和玛格丽特，都是舞姿妖娆情如烈火的嘉尔曼……没有地方容纳国粹。 什么样的年龄读什么样的书，这话一点都不假。上高中的时候开始读史记，上大学的时候我开始读资治通鉴，艾玛根本读不进去，觉得特别无聊。无他，心胸太文艺了。如今已经通读了好几遍，仍然爱不释手。无他，心胸早已不文艺了。 萧梦霞是近代史上的一位诗人，或者是近现代史上的一位诗人——因为他活到了1956年。他一生写过许多诗词，也有很不错的，也许是因为他的诗词大都讲的是身边事，格局太小叙事亦不够宏大，人们都不大记得他。 蜷缩在沙发里打开《易水集》，先翻到一首七绝： 人情识透多虚伪， 世味尝来半苦咸。 走遍天涯无净土， 白云深处叩仙岩。 玩味片刻，会心一笑。又读到一首绝句： 堂上爷娘活菩萨， 壁间蓑笠破袈裟。 东村西坞都行遍， 倒是为僧却在家。 心里说这人有些意思。 忽然就读到他一首写抗日将士星夜出征的七律，精神亦为之一振： 传呼集合作宵征， 雅雀无喧霜满营。 八月关河来朔气， 五更鼓角动悲声。 刀枪一队秋驰马， 火炬千行夜点兵。 前进莫愁征伐恶， 男儿报国耻偷生。 心里就想，这个人别看名字女兮兮的，还真有几分壮气呢。 又读到他一首题名为“送远征军入缅甸因有所感”的律诗： 铁骑千群辞上国， 西风残照动悲歌。 云连八莫城关险， 路近胡康瘴疠多。 土地已归英版籍， 衣冠长忆汉山河。 雄师纵使摧强敌， 破碎金瓯竟若何。 艾玛，有点沙文主义啊，也是一副要“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的气势。其实缅甸历史上与中国的关系最多是附属国，称臣而已。八莫是缅甸的一个城市，1271年忽必烈在中国北方建立元朝，然后多次派出时节去缅甸招降，那时叫蒲甘国。可是小小的蒲甘国竟然不理会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忽必烈很生气，于是派出他的蒙古铁骑杀奔八莫。他的铁骑都来自漠南漠北，那里朔风呼啸，八月飞雪，来到了地处热带的缅甸，还未打仗就热死了好多。 当然，最终忽必烈还是在灭了南宋后把缅甸灭了。 我心想，这个萧梦霞挺可爱的，长得跟现今网上那些愤青挺像的。 紧接着，就读到他一首题名为“张学良”的七律。其实整诗都一般般，缺乏意境，但颈联吸引了我—— 爱才若肯容邻葛， 谋国何劳问虎城。     邻葛 邻葛是东北军元老杨宇霆的字。这人祖父在同治年间携家带口闯关东来到辽宁省法库县，随即定居于此。凭全家老小合力劳作，一点一点的殷实起来。杨宇霆少入私塾，聪颖过人，16岁便考中了秀才。废科举后，赴日本士官学校留学。回国后由排长连长一路干起，终被张作霖赏识，彼时张作霖任东北军27师师长，便举荐他为东北军27师参谋长。 从此一生相随。 1916年，张作霖任奉天督军兼省长，当即任命杨宇霆为督军署参谋长。两年后，他建议张作霖干了一票老本行——直系政府向日本借款四千万，购买了大批军火由秦皇岛转运。杨宇霆撺掇张作霖劫持这批军火，胡子出身的大帅立即同意。抢劫得手，这批军火为东北军又添了七个混成旅。 为张作霖立下头功，杨宇霆便有些飘了。两年后，杨宇霆为发展自己的势力，冒领军部拨款370万元，扩编了四个旅的新兵。张作霖知道后，立即将其撤职。 但他知道杨宇霆是个人才，三年后，1921年，张作霖重新启用杨宇霆，任命他为东三省巡阅使署总参议兼三省兵工厂督办。杨宇霆任职期间，东北的军事工业迅速崛起，成为东北军最有力的后援。 张作霖对杨宇霆的倚重增加了他的骄气，以至于有一次胡子出身的张大帅跟杨宇霆及身边的扈从们说话，脱口而出一句当时的东北骂“妈拉个巴子”！杨宇霆当即厉声责问：你骂谁呢？张作霖十分尴尬，苦笑着解释：谁也没骂，口头语。 张作霖对谁如此谦卑过？只有对杨宇霆。东北的环境极其复杂，同时面对两个强敌：苏联和日本。但杨宇霆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硬是游刃有余的周旋于两条饿狼之间，完好的保护了东北的利益。他为张作霖打造了经营东北的战略计划：首先是避免与苏联和日本发生冲突，一心一意建设东北；其次是大力吸引关内移民，利用人口优势抵消日苏在东北的军事优势。据说那时日本和苏联的官员来找张作霖谈合作，张作霖都一律让他们去找杨宇霆，说他说了算。然后杨宇霆虚与委蛇，一顿打哈哈。 但是他看不上见了女人走不动道的鸦片爱好者小六子，虽然他知道张作霖是要把东北军交给这个少爷羔子的。 有张作霖在，小六子和他的矛盾被掩盖和淡化了。然而1928年6月4日皇姑屯一声炮响，血泊中的张作霖只说了一句话：叫小六子快回奉天！ 小六子不得不提前接班。 其实，杨宇霆以及一众东北军将领是不赞成小六子接班的，他们认为这个人太年轻，无担当，很难肩起东北这副重担。他们拥护张作霖的结拜兄弟张作相担任东北军总司令。 张作相以前是个泥瓦匠，因为哥哥被土匪杀害，他打死仇人后上山为匪。没多久就有了20多人的匪众，那时张作霖匪伙正在北镇一带打家劫舍，张作相率手下绺子前往投奔。张作霖很高兴，结拜为兄弟。在官军的清剿战斗中，张作相曾于枪林弹雨中只身救张作霖出重围。后来张作霖逐渐做大做强，张作相一直跟随在身边。 张作霖死了以后，东北军将领曾推选张作相任东北军总司令，但张作相坚辞不就，一心要张学良任总司令，自己做副职辅佐。 张学良就任总司令后，张作相对他说：小六子，你放心干好了，我们都会支持你。以后在公的方面，如果我们不服从你的命令，你只管拿军法来办我们。可是私底下，你还是我的侄儿，如果你不好好干，我会在没人的时候抽你耳光。 张作相这个人忠厚，一辈子几乎没有做过蒋的官。锦州城破被俘，101听说是张作相，立即派护卫送回天津家中。 杨宇霆虽然忠厚不如他，但谋略远在张作相之上。接了班的小六子有些不快活，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东北军的总司令，杨宇霆才是。因为所有命令，没有杨宇霆的同意便发不出，发出了也没用。 俗话说新开厕所三天香，小六子初就大位那几天，多少还有些新鲜，按点上班，到点下班，自己批阅文件军书，不懂就问。但过了几日就烦了，加之秘书赵四刚从关里到来，从此小六不早朝。岂止不早朝，晚朝也没。温柔乡里高卧，终日不出。以至于大厅里经常有各部门长官拿着文件，天天如此，苦不堪言，各部门长官便到杨宇霆这里告状。杨宇霆怒不可遏，他可不像张作相，要背地里抽你耳光，他要当面抽。 他带着告状的官员直奔小六子的温柔乡，咣咣的砸门，伴之以怒吼：小六子起床！赶快起床！我是杨宇霆！ 小六子闻声赶紧穿衣下床，开门请杨宇霆进来。杨宇霆火气未消，大声说：各部门长官都有重要公事等你批示，你竟然连床都不起。大帅在的时候，从来不是这个样子！ 官二代富二代集于一身的小六子，也只有赔笑脸认错的份，但心底的仇恨却像蔓草般茁壮成长。 这时，有一个叫大川周明的日本人来拜访小六子，他送给张学良一本书，叫《日本外史》。这是日本江户末期著名历史学家及汉文学家赖山阳以汉语写的日本著名历史著作，讲述的是从源平之乱到德川幕府后期的故事。大川周明知道张学良不是爱读书的人，他特意用红笔把他认为最重要的段落勾了出来，即德川家族篡夺丰臣氏政权的故事。 他的用心是在提醒张学良：你的处境与丰臣秀吉去世后非常相似，天下的诸侯已经逐渐倒向德川家康了，而你手下的将领们，也正在倒向杨宇霆。 小六子真读进去了！ 但是小六子还想努一把力，拉近自己和杨宇霆的关系。他曾让妻子于凤至去杨宇霆家里给他送拜帖，要和杨宇霆结拜。杨宇霆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啊？辈分不合！ 后来，他亲眼看到了杨宇霆的气势和文武官员对自己的冷落——杨宇霆父亲过寿，张学良携于凤至前往祝贺。结果在场的官员们只是跟他点头作揖而已，再无其他，而杨宇霆出现的时候则是一片恭维祝贺之声！ 晚上回到帅府，于凤至对小六子说：你不像东北的主人，杨宇霆才像。 小六子听了这话，想必那张脸非常好看。 易帜 这时，一件日本人绝不愿看到的大事发生了。 待办完老爸的丧事，自己也登上了东北王的大位，东北的何去何从就成了他考虑的首要事情。简单地说，就是易帜和不易帜。 1926年，以黄埔学生兵为骨干力量的十万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势如破竹，连克叠城，接连击败拥兵20余万，据有河南、湖北、湖南三省的军阀吴佩孚和拥兵20余万，盘踞在江苏、江西、安徽、福建、浙江五省的军阀孙传芳。 天下传檄而定。 轮到东北了。 奉系虽然拥兵30多万，毕竟是一帮没有信仰的乌合之众，打家劫舍唬人还行，遇到信仰坚定的北伐军简直就是以卵击石。一触即溃，北京、天津、河北、山东以及关内各地尽入北伐军之手，于是才有了张作霖仓惶离开北京回沈阳而血染皇姑屯这事。 如今，是选择继续在苏联和日本的势力缝隙中生存，还是选择民族大义，毅然易帜，使中国实现统一？ 这个问题也许那些东北军老人会踌躇不定，但在爱国青年小六子这里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他决定易帜。 小六子心里很明白，他也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俄国人靠不住，日本人又有杀父之仇，靠手下这30万东北军跟国民政府割据？那是做梦。他亲眼看到十万人的北伐军由南到北，摧枯拉朽。 1928年12月29日，张学良通电全国，宣布尊奉三民主义，服从国民政府，并在东北各地降下北洋政府的五色旗，升起国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旗。 中国完成了形式上的南北统一。 与杨宇霆的矛盾也从这一天白热化。其实杨宇霆也并不是坚决反对易帜，他老成而狡猾，他知道日本人最不愿看到东北易帜，要想让我们不倒向南京政府也可以，给我们武器，给我们真金白银。倒向南京政府也可以，但南京政府必须给我们巨大的利益及自主权。 他没有想到小六子会如此心急，其实是他没想到小六子不是个商人而是个爱国青年。 易帜大会结束，在南京代表与东北代表合影的最后程序上，杨宇霆拂了张学良的面子：他拒绝跟任何人合影，夹着公文包与自己的密友，黑龙江省省长常荫槐一起拂袖而去。 小六子在文武官员的簇拥下尴尬的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也许就是在这一刻，杀机在小六子心里萌生。 七律 杀机光萌生不行，还要成长。 小六子有一次偶然发现常荫槐建立了一支山林警备队，而杨宇霆不仅从自己管理的兵工厂为他送去军械，还像捷克两万支步枪。 这应该算大事了。 但是当小六子查问此事为什么不向他请示的时候，常荫槐竟然拍着桌子大声说：我早批完了，还请示什么？ 小六子听的心里一紧。 1929年1月10日下午，杨宇霆和常荫槐来帅府见张学良。他们说中东铁路是中苏合办的铁路，一向不接受东北交通委员会的领导，要求另立门户，成立东北铁路督办公署，有效管理中东铁路。 杨宇霆并推荐常荫槐担任督办。 张学良表示因为设计外交问题，必须慎重，要先上报南京政府。杨宇霆一听就火了，他拿出已经拟好的文件，说妈拉个巴子什么南京政府，我们俩已经商量好了，你签个字，我们马上发表！ 小六子先是一怔，然后笑了，说：天已经晚了，我们先吃饭吧，吃完饭再商量。 杨宇霆说：饭就不吃了，家里已经备饭了，我们吃过饭再来。 二人一走，小六子开始抛银元。小六子晚年回忆说：“我当时一共抛了六次银元，开始抛之前我就告诉自己，要是连续三次袁大头朝上就是老天让我杀了他。” 三次，袁大头全都朝上。 这时于凤至进来了，她一看小六子抛银元，就知道他要杀人了，也知道他要杀谁。小六子给她讲了三次抛银元的结果，说我都不敢相信，你说是不是银元有问题？ 于凤至不语。 小六子说那我再抛三次，他晚年回忆：“如果再抛三次袁大头都朝下，那就是老天爷让我杀他！” 又抛了三次，袁大头全部朝下。 亲眼看到这一幕的于凤至，哭了。 当日晚上，杨宇霆和常荫槐再次来帅府找张学良，刚刚就座，还没有见到他们的小六子，却见到了小六子荷枪实弹的一群警卫。 二人当即毙命。 杨宇霆被处决，天下震惊。陈布雷先生评论说：“才识见识，皆非平庸之辈，原为国家干城之材，终为军阀制度之殉。” 卧榻之旁终于没有人打呼噜了，小六子决定干大事。1929年5月27日，张学良向一心反苏反共的南京政府献上投名状：下令军警搜查苏联驻哈尔滨领事馆、逮捕总领事，取缔中东铁路苏联职工会，停止铁路局苏方正副局长的职务。 31日，苏联向南京政府提出强烈抗议，同时向边境增派武装力量。 小六子根本不怕，他觉得自己并不孤单，因为今非昔比，自己背后有了一个强大的南京政府。他针锋相对，积极备战，并专门与蒋先生在北平会晤，取得了南京政府支持收回中东铁路的口头支持，信心满满。于是在中东铁路沿线部署军队，以武力强行接管了中东铁路，逮捕了200多名苏方的铁路工作人员。 7月13日，张学良以及南京政府等到了苏联的最后通牒。 眼见苏联开始撤侨，勇敢的小六子仍然不在乎。 1929年8月17日，苏联红军开始胖揍小六子。 小六子鬼哭狼嚎，开始乞和。 1929年12月16日，中苏双方在伯力签订《中苏伯力会议草约》，决定停止战争，中东铁路恢复中苏合办，苏军退出东北，重设领事馆，恢复苏联在中东铁路的一切权益。 12月底，苏联开始慢悠悠的撤军，但没有放弃对黑龙江和乌苏里江交汇处的黑瞎子岛。直到79年后，普京还给了一半儿。 两年多后，918事变爆发，丢人事儿大家都知道，不必说了。 倒是胡适之说了这样一句话：“杨宇霆若不死，东北必不会如此轻易失掉。” 1999年，杨虎城的孙子杨瀚来美国探望重获自由的张学良。既没有激动，也没有感叹，张学良坐在沙发上，神色淡然，只说了四个字：好的。谢谢。 我是话痨，而且容易跑题。说萧梦霞的律诗呢，竟然扯了这样一篇废话。好了，我现在就把他的七律呈给各位亲，好在都是大白话，明白晓畅，一看就懂—— 七律 张学良 空闻强敌说和平， 让地安能息战争。 东省江山思父帅， 北营炮火葬官兵。 爱才若肯容邻葛， 某国何劳问虎城。 从此辽河是瀛海， 南荒归梦阻平津。 声明：此公众号所刊文章均为茨冈原创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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